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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皇后(凤凰台上) 番外 一、飞雪

    那一年,那个人从玉龙雪山离开时,山下已没了严寒酷冬的风雪,斜风细雨,春意袅袅。

    徐来折了一支嫩绿的杨柳递过去,笑着道:“云从东归中原,从此故人难见,我要道一声珍重了。”

    那人将柳枝接过来拿在手中,抬眸对他一笑,唇角的暖意胜过江南三月的春风:“徐兄,珍重。”

    徐来亦是一笑,按下快要脱口而出的那句“留下可好”,仅是抬手潇洒得一拱。

    然而在他的手垂落下来之前,还是没能忍住地向前伸去,抱在了那人在厚重大氅下稍显单薄的肩膀。

    那人微愣了片刻,似乎是因这突然的一抱而有些不知所措,但很快,那双深黑的眼眸浮上了柔和的笑意和浅浅的离愁。

    他也抬起手,回抱住徐来的肩膀,叹息了声,轻声重复:“珍重。”

    那人终究还是上了马车,滇北的荒凉古道上,那马车终于是渐渐远了,远到盘过那道山脊,任凭习武之人的眼力再好,也再望不见了。

    陪他一起来送行的刘怀雪,直到这时才出声:“人已不见了,不要再看了。”

    徐来仍旧望着那古道的尽头,仿佛是期望那人还会出现在那里,也仿佛只是想让目光多驻留哪怕一刻。

    良久,他才收回了目光,看向刘怀雪,唇边已恢复了惯常的风流意态:“我只是舍不得云从,想到此生无法再见,就心如刀割。”

    他这满眼桃花的调笑样子,又哪里像是“心如刀割”了。

    刘怀雪轻“嗤”了声,懒得去看他:“舍不得就跟着他去京师啊,又没有人捆着你。”

    徐来又看了看那古道的尽头,难得说了句正经的话:“我们虽曾同路,但终究……不可同归。”

    刘怀雪这才转头看向了他,微抿了唇,终究未置一词,白衣萧索,衣袂翩翩,转身往山上走去。

    将那人一路送到山下的,就只有他们两人,刘怀雪一走,徐来自己在原地就站不住了,连忙追了上去,去扯他的衣袖:“哎……怀雪,你莫抛下我嘛,我都这么伤心了,连你也弃我而去,那我该如何是好?”

    刘怀雪向来不会把自己这个同门师兄的浑话当真,嗤笑了声,只管自己走着。

    徐来追在他身后,赌咒发誓般说:“怀雪,我此生知己唯有二人,除了你和云从,再无他人,我舍不得云从,也更舍不得你……”

    刘怀雪顿下脚步,等徐来追上来跟自己并肩,而后望着他冷冷说了句:“闭嘴。”

    徐来果然听话闭嘴了,脸上带着春风得意的笑容,跟他并肩一道往山上的总堂走。

    江湖这么大,天下更是广阔无垠,却唯有玉龙雪山间的这座总堂,是他们生长栖身之所,是他们的“家”。

    就如同他跟刘怀雪所说,他和那人,哪怕曾经同路,却终究是无法同归。

    他和那人初见时,从未想过这人竟是教主的公子,那个理应坐在金銮殿上的人。

    穿了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衣的年轻人,背着药奁站在他的面前,那样貌在一群糙汉之间,显得太过清隽了一些,但一眼看过去,总觉得是文弱的。

    像是一丛长在庭院中的修竹,也像是一株开在山岩上的兰草,叫人无论如何,也不忍砍伐摧折。

    所以他哪怕杀红了眼,也还是冲那人嘶吼了声:“躲开!”

    那人那时看向他的目光是怎样的?他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那人是轻叹了声,接着就扔下了肩上的药奁,站在了他的身后,将肩膀靠上了他的。

    那相依的肩膀上,传来的温热和踏实,除了在同门师兄弟身上之外,他从未尝到。

    他从此,和那人开始了君子如水的相交。

    偌大的江湖,仿佛总能和他遇到;偌大的江湖,也仿佛和那人不醉不归时,才最有滋味。

    他和那人,相遇不多,却总能尽兴。

    他们曾在蜀中的山水间放舟高歌,也曾囊中羞涩,在江南的细雨中分吃同一碗馄饨。

    那人哪怕有个过于好看的相貌,却比同龄的武林中人,都显得格外温和沉稳。衣食简朴到他还揣测过这人是否出身寒微,和那人一道时,总是争着撒钱付账。

    那人也从不跟他客气,两个人第二次相遇,徐来趁醉将人拉到了赌庄,也在赌桌上,意外见到了那人神乎其技的出千。

    待对家的那个富商输得急红了眼,那人又干脆利索地砸了赌桌,带着他扬长而去。

    徐来已被他震得瞠目结舌,出来后扶着他的肩笑弯了腰:“云从,我真没想到……”

    那人唇边照旧含着柔和笑意,将赢来的一袋沉甸甸的银两抛到他怀中:“去给永济寺的主持方丈,算作施粥的善款吧。”

    徐来提着那颇重的钱袋,笑着道:“这么多银子,换成粥只怕要施到明年去,云从不留下一些吗?”

    那人似是颇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而后微笑着摇头:“我不用留了。”

    徐来被堵的微微一愕,这才突然觉得……云从怕不是出身贫寒,而是从来没在意过钱财吧?

    后来当得知了那人真正的身份后,徐来想到自己还曾揣测过那人出身贫贱,简直要为自己的莽撞汗颜。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都是他的,银钱对他而言,怕是最没有意义的东西。

    但那人坐拥江山,却身无长物,靠着行医的微薄报酬,行走在大武的每一寸土地上。

    他的医术那样好,哪怕是个游医,也名声渐起,但他却几乎都在义诊。

    贫苦的百姓,只要找得到他,就会有上门的问诊,甚至还有赠与的药资。

    他在富户那里收取的诊金,也大半补贴了那些贫寒的百姓,以致经常囊中羞涩。

    譬如那日包了船将受伤的他带到港口,那人就没了余钱,只能在面摊上买到一碗馄饨。

    徐来记得那时,那人摸出了身上仅剩的铜钱,发觉只能买到一碗馄饨,脸上的神色是略带些羞赧的。

    待馄饨端上,那人握拳在唇边轻咳了声,假装不在意地将碗推到他面前说道:“徐兄请吧,我还不饿。”

    徐来自然看出了他难得的窘迫,大笑着揽住他的肩膀,又问面摊的老师傅要了一个勺子,塞到他的手里:“我也不饿,我们两人用这一碗就好。”

    于是就开始了你一个我一个的分食,微凉的细雨中,面摊昏黄的灯光下,馄饨热汤蒸出了腾腾的雾气,氤氲着那人微微泛红的脸颊。

    徐来一边吃着伤后的第一餐馄饨,一边漫不经心地想,这个朋友他交得了,往后中原的江湖上,多了个让他惦念的人。

    后来是怎样的?后来面摊师傅实在看不得他们两个青年男子惨兮兮地吃一碗馄饨,不声不响地又煮了一大勺饱满肥美的馄饨,添在了他们的碗中。

    那人小声地向面摊师傅道着谢,耳朵有些发红,眼眸中混杂着笑意,还有那么一点说不上的,淡淡的自豪。

    他那时不懂这淡淡的自豪是因何而起,后来却又懂了……身为帝王,看到自己治下民风淳朴,陌生人之间也有这样的点滴善意,怕是很难不自豪吧?

    那人是因这一点点、一次次的自豪,而决意哪怕穷尽所能、赌上性命,也要这天下的安定吗?

    那又是怎样的心情呢?他从不曾身为上位者,所以也并不能懂。

    叫他看来,那人其实,说不上幸运。

    生而为天子,又如何?

    帝国积弊已久,宛如身染沉疴的暮年之人,要它活下去,还不如干脆打碎再重建一个盛世,来得更容易些。

    那人真的不懂吗?他甚至还比徐来这样一个走南闯北的江湖侠客,阅历更广。

    徐来和他闲谈,知道他去过塞北,入过军营,见到过北风狂乱,巨石滚走,也到过岭南,看过椰影白沙,碧天海岸。

    医者的身份仿佛格外方便他游历,也格外容易让他看到民间的疾苦。

    有次两人躺在月光下喝得微醺,徐来听他娓娓道来在东海孤岛上的奇遇,忍不住笑着问道:“云从,你年纪轻轻就整日在外游方,只怕一年到头都归不了一次家,你的父母师长,难道不曾埋怨过你?”

    他话才刚出口,就隐隐有些后悔:他们这些江湖人,大半都没什么父母亲族,若不然也不会如此洒脱浪荡。

    还没等他慌着收回这句话,那人沉默了片刻,就轻声开了口:“外出游历,是我师长允诺了的。我还有母亲尚在人世……只是她不想见我。”

    那时他还不知那人的母亲,就是他们的教主,只是有些感慨他母亲的淡漠,沉默一下后,就又笑着,不动声色地转开了话头。

    后来想想,那人的父母亲缘,可以说是淡薄了吧。

    那人刚一出生,亲生母亲就远走滇北,父母的恩怨纠葛,叫他从未尝过被双亲疼爱的滋味。

    那人甚至连一副康健的身子都没有,自出生起就时时刻刻为寒毒折磨,学着治国,学着练武,还为了活下去学着医术。

    徐来是个孤儿,八岁之前只能乞讨度日,但他想一想,觉得自己比起来那人,也还是要幸运许多的。

    虽然之前八年是苦了些,但八岁那年后,教主就把他捡回了总堂,从此后吃得饱、穿得暖,有同门的兄弟姐妹们,大家热热闹闹、亲亲和和地一起长大。

    还有幸学了极为厉害的武学,让他在十八岁初出江湖之后,就罕逢敌手,可以随心所欲地快意恩仇。

    那人呢?在宫里那些年,怕是不曾为自己活过一日,不仅缠绵病榻,还有群狼环伺。

    所以那人和他谈起游历时的趣事,一贯温和的语气里,不由自主地带着些轻松。

    他开始不懂为何,后来得知了那人的身份和遭遇,才明白,这些在他看来犹如苦行憎一般的日子,或许已是那人难得的自在。

    再后来呢?他曾为了那人违抗过教主一次,却还是因为立场的相对,再次站在了那个人对面。

    天山下的风雪那么急,他望着倚在车门上的那个人,一身白衣如雪,唇边仍是带着淡淡的柔和笑意,对他笑了笑:“徐兄,我们又相见了。”

    不过短短两年未见,他未曾想过那人竟已苍白衰败如此。好似数十年的光阴已经过去,所有的生命力都已经从那里凋零,只留下依然年轻俊美的皮囊,支撑着最后的风华。

    他悄然握紧了垂在身侧的手,“呵呵”笑了声开口:“看来你第一战的对手就要是我了……云从,我们曾比过一次,这一次却不知胜负如何。”

    他话中带了三分讥讽七分冷意,仿佛借此就可以堵住心头的酸涩。

    那人听了也微微顿住,唇边终于不再挂着那依稀温柔的暖意,抬手间清光流泻。

    徐来的刀锋终于又撞上了王风的剑刃,两年过去,那人的剑锋添上了说不清的寒冷,像是每一剑挥出,都是生命中最初也是最后的一剑。

    那样一往无前,也那样光华璀璨。

    在这令人窒息的磨人剑光里,徐来忍不住想,这一次他是否会杀了自己?

    上一次交锋,那人的剑中还带着柔和温煦的光芒,错开了对准他的剑刃,而这一次呢?是不是那已冷到极致的剑,会刺入他的胸膛。

    然而就在他晃神之间,手中的银亮长刀却飞了出去,脱手而去的刀柄,昭示着他的犹豫和软弱。

    那人手中的长剑,再一次悬停在了他的面前,再一次对着他笑了,那人的唇角依稀带着当年的和暖:“徐兄,你又输了。”

    他抬起了手臂,抱住了那人向他倒来的身体,五指握了又握,还是抬起手,用袖头擦掉那人唇边刺目的血迹。

    那人抬手撑住他的肩膀,勉力让自己不至于滑落在地,语气中带着些笑意:“母亲派来的第一个人,竟然是徐兄。”

    徐来意味不明地笑了声:“云从对我手下留情,却不怕我趁你无力杀了你?”

    那人靠在他肩头,抬头去看天空中飘落的雪花,微微弯着唇:“若是死在徐兄刀下,也不失为一个好结局。”

    他沉默了一下,还是揽住了那人的肩膀,将他的身子抱起来,掀开马车的车帘。

    车内有个滚成一团睡在角落中的人影,他认得那是天山派的掌门云自心,不由又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开了口:“你让她在车里面休息,自己赶车?”

    那人靠着他的肩低笑了声:“云掌门总归是个女子,我怎好让她赶车。”

    于是他就不顾自己虚弱的身体,亲自在外面的寒风中赶车?

    徐来低头看了看他苍白的侧脸,终究还是低声叹了口气:“云从,每次见你,我都觉得我认得你,怕是个劫数。”

    听到他这句分外无奈的话,那人竟然低低笑了良久,才轻咳着慢慢说:“徐兄,我认得你,却是三生有幸。”

    徐来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将他的身子放在车内半躺好,才又叹了口气:“我似乎要再一次叛教了。”

    那人却笑着摇了摇头:“你不是叛教,你擒住了我,这就要送我上玉龙雪山面见你们教主,如此大功,怎能说是叛教呢?”

    徐来愣了片刻,沉声说:“你这是要将自己送到我手上?”

    那人又低低笑了:“徐兄……我想再见一见母亲。”

    徐来看着他,看他苍白无色唇边,弯出一个依稀温柔的弧度:“如今这样,我实在不能放心……我想见她。”

    徐来定定地看着他,如果说生命像是火焰,那么他眼前的这个人,就像一盏已经燃尽了的烛火,那光芒虽然依旧温暖,却已是很快就会熄灭。

    多年的伤病积累,徐来还能看到他身体中那股逐渐失控的真气,他知道,这也许已经是那人生命中最后的光辉了,他怎能忍心?

    徐来抬手封住了他周身的大穴,感觉到那些即将冲破他静脉的真气已经被封住了,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很好,这样才算是被我擒住了。”

    那人又望着他笑,脸色煞白着轻咳,他是在看不过去,又伸出手来抵在他丹田上,将自己的内力缓缓送了一些过去,安抚他体内翻腾的真气。

    那人靠在他肩上缓缓闭了眼睛,隔了许久,他听到一声低低的:“多谢。”

    后来……后来如何了?

    他被那人骗上了贼船,岂能轻易下去?

    他给教主传了信,说自己已经将那人擒住,会将人带回去给教主亲自发落。

    结果教主不知是不是压根没信他还是有其他打算,仍旧派了络绎不绝的教众过来截杀两人。

    好歹教主没有发令说他已叛教,也没有对他下格杀令。

    他还是光明圣堂左堂主的身份,却不得不躲避教众的追杀,带着一个“俘虏”,东躲西藏地一路赶往玉龙雪山。

    就像当年在江南逃亡时一样,那人虽然一整日有半日都在昏睡,每当清醒时,却总能准确地估计当下的情势,屡出奇计,绕过了不知道多少波教众,也让徐来不用正面跟昔日的同门师兄弟对战。

    带着那人,他一路上不知道操了多少心,也明白了若不是有他相助,按着那人的身子,只怕他根本熬不到滇北。

    那人在途中还伤势发作了几次,不时的昏迷,断断续续咳出的暗血,徐来和云自心给他灌下不知道多少内伤药,才让他熬过了那一关,那时徐来甚至怀疑自己要带着那人的尸首上山。

    好在教主派来截杀他们的教众,一些人,得过那人的恩惠,另一些人,早就对那人的所做作为深感钦佩。

    灵碧教从来都不是江湖暴徒的聚集地,教主教他们要恩怨分明,遵从心中的大义。

    在这一次,他们心中的大义……就是不能伤害那人。

    他曾认为不可能的事,那人也终于做到了,他们到达了玉龙雪山。

    山下站着的人是刘怀雪,教主派了十个人出来,设下十道关卡,最后一关,也正是刘怀雪。

    徐来不能再帮他,那人就独自一人,一道道破了关,一步步登上了玉龙雪山的绝顶。

    最后一关,刘怀雪没有动武,反而摆下了一个棋盘。

    这一局就设在冰天雪地的高台之上,寒风凛冽,满天飞霜。

    徐来知道刘怀雪是想以严寒逼走那人,却不想这一局下了两日两夜,直到风雪将对弈的两个人俱都染得霜雪满头,最终是刘怀雪弃了子:“是我输了。”

    台上的残局已被积雪掩盖,但仍看得出千军万马、纵横捭阖,那是天地棋盘,推演着天下大势。

    教主终于走了上来,淡声道:“怀雪,他赢了?”

    刘怀雪叹息着点头:“老师,是他赢了。”

    徐来直到这时,才明白过来这一局怕是出自教主的授意,教主想做什么呢?想看那人在绝境中有没有力挽狂澜的智谋和决断?

    徐来不得而知,他直到后来,还在想,教主为何明知他跟那人的情谊深厚,还派他前往天山?

    教主究竟是真的想杀了那人,还是……只是在重重山水之间,给那人设下了极难通过的考核,如果那人输了,自然尸骨无存,若是那人赢了……

    那日的一切都来得太快,教主没有对那人动手,那个名为归无常的男人出现了,教主手中的长剑刺中了归无常的胸口,却接住了那具倒下的身体。

    教主耗费了一半的内力,将那人体内害人的真气驱散,而后抱着归无常的身体,跳下了悬崖。

    二十多年来爱恨痴缠,个中滋味,恐怕他们这些人都不会懂。

    徐来只知道,教主在每年的新年,都会亲手煮上一碗长寿面,里面放上两个糖心的荷包蛋,还有青翠欲滴的鲜菜,看上去那么好吃。

    那碗面到最后会被他们这些人抢争抢,教主则会微笑着看他们打架,却无论他们怎么抢,都不会再煮第二碗。

    徐来在还年少时,曾撒娇地问过教主为何不再煮几碗,好大家来分。

    教主却微笑着摇了头:“这面寿星都没吃到,就被你们抢了,你们还好意思叫我再煮。”

    话是这么说了,往后他们每个人的生辰,教主都会煮一碗同样的面给他们。

    徐来后来入了江湖,通了时事,才知道新年那一日,正是那人的寿辰。

    天子生辰,就是万寿节,恰巧又是新年,一年之中两个最热闹的节日一起过了,每次都普天同庆,热闹非凡。

    那人在宫中热闹的节庆宴席上,可曾想过滇北的雪山之上,每年都有一碗属于他的,母亲亲手煮的长寿面?

    待那人在玉龙雪山上养伤的时候,徐来就拿这个问题去问了,他其实也不过随口一说,并没有任何诘问的意思。

    只不过那时教主生死不知,他想起来那些曾有过的拳拳母爱,就忍不住要将之说出来。

    却不想他只是刚说出来,那人唇边那总是带着的柔和笑意就全然不见了,那人的脸色,在那一刹那,是在雪山顶上垂危时都没有过的,死一般的灰败。

    他看着那人紧紧按着胸口倒了下去,大口呕出鲜红的血来。

    他没想到这样一句话,就能惹出这么大的乱子,慌着抱住那人不断颤抖的身子,连声喊大夫来救命。

    他的衣袖却被拉住了,他看到那人苍白着脸对他微弯了唇角,唇边仍有刺目的血迹:“徐兄……我就是大夫……”

    他看着那人眼中仿佛划过了无数伤怀和黯然,却仍是透着柔和的光:“我如今的命,仍是母亲给的……我不会教她心血白费。”

    慌乱中他们两个谁都没有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已经悄然走了进来,就站在床边。

    教主……不,现在应该喊老师了,老师在床前坐下,用手帕将那人唇边残余的血迹轻轻擦去,淡然地开了口:“你如今心脉损毁,切忌大喜大悲。”

    他揽着那人的肩膀,能感到那人的身子又开始轻颤,他看着床前那人刚呕出的血迹,实在心慌不知如何是好,就忙将那人胡乱塞给老师,逃命一般从那房中出来。

    关门前最后一瞥,他看到老师温柔地抱着那人的肩膀,一面用手帕擦着那人唇边的血迹,一面轻声叫他归顺气息。

    出来后徐来看到门外的刘怀雪,才被告知,老师在一个时辰前,终于带着归无常从悬崖底下回来。

    那个悬崖下有一汪冰泉,哪怕垂死之身,在泉中冻着,也能暂时吊上一口气,他们都猜老师抱着归无常跳下去,为的是借助冰泉救人。

    但悬崖太高,老师又刚折损了一半内力,他们都不知道老师究竟能不能平安带着人回来。

    现在……现在老师终于回来了,幸而这个结局,不能算得上太坏。

    他背靠着身后关上的房门,就在滇北回暖的阳光里,用手遮住眼睛低沉地笑了起来。

    他笑了许久,笑到刘怀雪再也看不下去,颇有些不耐烦地开口说:“你想哭就哭吧,反正老师一回来,舞水半乐她们都哭成一团了。”

    他笑着摇了摇头,狠狠抹了把脸,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双目:“我只是笑这贼老天还不算太狠。”

    归无常的伤势沉重,被老师带回来的时候,还没有醒。

    那人身子稍好上一些,就起身去给自己的父亲治伤,徐来本以为父子二人该有些默契和温情,结果那人每每去给归无常治伤,都沉着一张脸,仿佛连虚假的笑容都懒得给。

    等归无常终于醒了,那人也仍是一脸冷然地扎完一套针,收起来针袋一言不发地离开。

    有次归无常终于忍不住,趁着扎针的间隙,努力想要说点什么:“焕儿,你身子怎样了?”

    那人冷冷道:“行针时,不可说话。”

    于是归无常就又只能沉默了,一张跟那人有九分相似的脸上,也苍白得很,看起来一样叫人心疼。

    徐来在旁看着颇觉有趣,却又不敢笑,只能忍着笑等那人将针扎完,他好将人扶回房去。

    不过那人终究在施针后又淡淡开了口:“我还好,不劳你操心。倒是你,若是再思虑过重,我就不用来给你行针了。”

    归无常还皱了眉假装没听懂:“焕儿,为何你会不来给我行针,是为父惹你生气了?”

    那人抿着泛白的薄唇狠狠瞪了床上的人一眼,似乎是后悔自己跟他说话,毫不犹豫地起身走了。

    那人这次可能是被自己父亲气着了,回到房间后,还按着胸口咳了一阵,脸色苍白得很。

    徐来看他每次跟父母置气,都要伤着自己,就摸了摸鼻子说:“云从,师娘就那个性子,也就老师能治得住他,你也不要太在意了。”

    那人听到这里,愣了下抬头看他:“你叫谁‘师娘’?”

    徐来在灵碧教惯了,对世俗称谓尊卑,并没有太熟悉,丝毫没觉察到有什么不对:“就是云从的父亲啊,我们都叫他‘师娘’。”

    那人“噗”一声笑了出来,脸上不再一片苍白:“若是他听到这个词,不知道会不会被气死……”

    他说着又忙收了笑容,看了看徐来轻声开口:“他从我小时,就总同我说,有朝一日,他会将娘亲带回来……说了这么多年,却没有一次实现,最终也……”

    他脸上添了些无奈,最终还是笑了一笑:“算了,我同他计较什么,总归他言而无信惯了。”

    话虽这么说,他自己下床尚且无力,也总是每日坚持去给归无常施针,那针法据说还颇耗精力,对没有了内力的他而言,只怕并不轻松。

    这一家人总是这么口是心非,徐来这些日子已经见怪不怪,一家里父子两个人都躺在床上,这么一看老师也挺可怜。

    待那人身子又好了些,归无常的伤势也好了一些,他就要动身回京师了。

    老师和归无常给那人送行,老师看着他说:“我和你父皇还活着的事,牵涉过多,不要告诉任何人。”

    那人点头答应下来,老师又说:“焕儿,我仍是想说,你也可以就留在这里……”

    那人轻笑着摇头:“娘亲,京师有人在等我……”

    老师终是不再说什么了,只是抬手抱住了那人,徐来跟了老师这么多年,到这一刻才发现,老师抱住那人的样子,不再仙风道骨,不再凛冽飘逸,同全天下的母亲,抱着自己即将远行的儿子一样,微微佝偻着腰,满是不舍。

    老师说:“在……那一日之前,若有空了,我会带你父皇回去见你一面。”

    那人微笑着轻点了点头:“我祝娘亲和父皇白头偕老,最好永远不要有那一日。”

    老师顿时又失声笑了:“你在山上不久,怎么就跟小来学了油腔滑调……永远不要有那一日,你是想让我们白发人送黑发人?”

    那人微微弯了唇,不肯承认自己是故意逗母亲发笑,好冲淡这样的离愁别绪。

    老师和其他人在山上就同他道了别,只有徐来和刘怀雪,将人送到了山下。

    这一生他和那个人,还会不会有再见的时候?

    徐来没有去多想,他是生来潇洒的江湖儿女,命运如浮萍,却也如白鸟——振翅飞上云霄的那一刻,莫问来路,不问归处。

    后来刘怀雪问徐来:“你此生知己有几人?”

    不再年轻的圣堂主仍旧英俊,笑着晃了晃手指:“自是有两人。”

    一个就在眼前,另一个,去了海天飞雪的深处。

    虽再不可相见,亦在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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