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吵杂慌乱中,夜风从面前吹过。
我握住拳,站起来向场中大喊:“御前侍卫听着,今晚不许伤人!”
刺客并不多,也并不想恋战,早就在且战且退,和刺客斗正酣的御前侍卫听到这种命令都是一愣,黑衣的刺客退去的更快。
“速去追击,”身后萧焕的声音蓦然响起,不大,却威严沉冷,“所有的刺客,格杀勿论。”
御前侍卫都是一顿,随即立刻尽力追赶刺客。然而就这耽误的片刻,刺客已经翻越假山围墙,逃逸了出去。镜池地处在禁宫西北角,城墙外就是更大的太液池,刺客遁水之后踪迹消失,不容易追捕。
“苍苍,”耳边传来低声的呼唤,我的袖子被人抓住,萧焕轻咳嗽了一声,“你凤来阁主的身份不能暴露。”
伸出手,“啪”得一下打掉他拉在我衣袖上的手,我回头,笑得有些冷:“多谢您费心了,陛下。”
我冷笑着:“不过牺牲自己手下几个弟子,来保护自己的身份,这样的事情,我不喜欢做。”
先后赶来的御前侍卫在纷纷越墙追赶,我转身也向那个方向跑去。
“苍苍!”衣袖居然第二次被拉住,起身拉着我,萧焕手上用的力气很大,他轻咳了几声才开口说话,“苍苍……”
“启禀陛下,”一场混乱已经惊动了不常当值的随行营统领石岩,他单膝跪在台阶下汇报,“卑职们办事不力,未曾追上刺客。”
看着阶下的石岩,一直压抑的怒火突然间窜上心头,我回头,再次冷笑:“听你说?听你说什么?听你说你看出来凤来阁这次来的人武功高强一定能逃脱?还是听你说现在离席太不合礼数?除了这些,有没有别的话要说?”
眼前他的脸色更加苍白,没再说话。
我咬了咬牙,挣脱他的手,转身快步走下台阶。
飞快穿过早就杂乱不堪的宴席,我向外走去。
从刚才看到飞刀上的凤来阁的标志起,我身上就出了一身冷汗,差点破口要骂,这群人都疯了是不是?把禁宫当酒楼了还是把御前侍卫两营当纸老虎了!今晚的状况,随行营明显是没有尽力,要不然,管你来的是不是阁中精英,十个也要横着出去五个。
边想边匆匆往外赶,迎面路上突然站出一个身影,挡住我的去路,段静雪。
一身鹅黄纱衫,妆容明丽,段静雪直视着我的眼睛,一笑,并不俯身行礼:“皇后娘娘。”
现在满院的人都正慌乱,也没人注意到我们的异状。
正满心烦躁,我懒得跟小丫头片子罗嗦,冷笑一声:“段静宜是你姐姐吧?段静雪段小姐。”
还是直视着我,段静雪笑靥如花:“皇后娘娘明鉴,竟然还记得我的姐姐。”
“本来是不记得的,后来看某个总爱拉痴撒娇的人看多了,总算想起来了。”我冷笑,“当年后宫里那位五品的段昭仪,似乎没段小姐这么喜欢扮可爱。”
“皇后娘娘知道我姐姐出宫之后怎么样了么?”段静雪笑得甜美,“想必皇后娘娘一定不会注意过区区一个五品昭仪,当年被遣散出宫后的下落。那么就让我来告诉皇后娘娘——我姐姐,入宫之前琴画双绝、温柔端慧的姐姐,出宫之后,嫁给了一个大了她二十岁的京商,她嫁人的三年后,就在怀第二个儿子的时候,被她那个又肥又丑的丈夫一脚踢中肚子,难产而死。只是因为那个男人看到她跟送衣料的小厮多说了几句话——做了弃妇,就一辈子都是弃妇,被轻贱,被辱骂,就算抛弃了这个女人的,是皇帝,也一样。”
清甜的笑容不减,段静雪看着我:“这些年我一直在看,一直在想,想凭什么,那两个人还能如此快活幸福、比翼双飞?想凭什么,举国传颂帝后情深的人中,没有一个想到过后宫那些虚抛年华,凄凉离开的女人们?皇后娘娘,您一定没有想过,比起您今时今日所有的美满生活,那些女人是多么得可怜凄惨。”
段静雪仍是笑:“皇后娘娘,我很想看一看,想看看这段生死与共,佳话流传的帝后之情,究竟有没有传说中的那么至死不渝。”她轻巧一笑,“皇后娘娘,五福公公说过,我很像您少年时候的样子,其实如果输给了更年轻的自己,感觉也会很奇妙,是不是?”
她最后又一笑:“对了,皇后娘娘,我如果要是您,绝对不会在这种时候冷落皇上——这么英俊温柔的男人,会有很多人来争着爱。”
静静看着她,我笑:“段小姐,你觉得我是吃你的醋了,所以才会冷落皇上的?”淡淡笑起来,我点头,“不错,很有想象力。”同样一动不动迎上她的眼睛,我笑着,“可惜的是,我自己记得我好像没什么闲情干吃醋这种事情。”
“我想过,我想过那些出宫后的嫔妃,我知道她们中的一些,下场凄凉。”笑容慢慢收起来,我字字说出,“但是当年,她们没有一个不是自己请愿,甘愿入宫。每个人,都要选自己要走的路,既然已经选定,那么就该明白选了这条路之后,会有什么好处,会有什么变数。你口中凄楚可怜,柔弱无辜的每一个女子,当年都是用自己的脚走进禁宫,每一个都曾在后宫中争宠斗艳,机关算尽。
“你想让我觉得我自己对不起她们?”冷冷的笑出,我开口,“真是抱歉,我记得好像我才是皇后,曾经理直气壮来抢别人丈夫的,不是我,而是你口中那些楚楚可怜的侧妃。所以,我绝对不会因为最后我抢赢了她们,而有丝毫的愧疚。对不起,我这个女人天生恶毒自私,既不太习惯把自己的男人让出来给别人用,也不太习惯博爱到凡是凄惨的人都同情。”
说完我再次笑:“至于段小姐你说你像我少年的时候。我从来没想过,我会败给从前的自己……更何况,”我笑着,上下打量她,“我那时候,比你可爱漂亮多了。”
蓦然收起笑容,我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皇上是我的男人,我爱冷落他就冷落他,我爱宠着他就宠着他,轮不到你来说话。跟你的姐姐一样,离我的人远点!”
说完,我错过她的身体,径直向前。
擦肩而过的时候,她猛地抬头,笑容全无,一字一句:“我们没完。”
“随时恭候。”我冷笑,脚步不停。
一路几乎是飞奔回凤来阁,我闯进苏倩的卧房,一脚踢开门。
苏倩正换了一身纯白衣衫,仙风道骨的在那儿擦她的飞刀,看到我微微一笑:“回来了?”
“不回来行吗?”我气得只想拆了这个妖女,“你那天跟我汇报的要干件大事,就是入宫行刺?”
“中秋晚宴宾客众多,有人行刺的事儿肯定捂不住,传闻肯定跑得飞快,”苏倩颇为得意的样子,“多好的时机。”
“好个屁!”我气得哭笑不得,“你这个女疯子!你暗器上喂着毒!”
“暗器当然要喂毒。”苏倩点头,“反正也有解药。”
“解药顶个屁用!你以为萧大哥的心脉还经得起你一次毒?我把你切了喂他都未必来得及!”气急了都开始乱骂,刚才在桌上看到那柄闪着蓝光的断刀时,呼吸几乎都停滞,不敢想万一暗器没被拦下来的后果。
苏倩从椅子上站起:“白阁主的心脉损毁到这种地步?”
“当年要不是陈教主把她全身的功力都传到萧大哥身上,护住了最后一息,萧大哥不可能再回来。”我瞪她,这些也是这几年我慢慢在萧焕和别人口中问出来的。
萧焕从来都是轻描淡写,那一战的惨烈,只能从别人口中得知。
我是从钟霖嘴里听说的,较量千里,数度徘徊生死,到最后那一刻,鲜血几乎流尽,萧焕的心脉只剩一息,陈落墨站在千丈的悬崖边问他,当一切结束后想干什么?那时他笑了笑,只说了两个字:“京城。”于是陈落墨输出全身功力,以阴寒的内力压制住萧焕身上的极阳内力,才护住了那最后没断的一息心脉,支撑他的生命至今。
苏倩脸色已经变了:“你今天又和白阁主吵架了?”
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苏大堂主,你把刺杀的人都派去了,眼睁睁在面前跟随行营的人打来打去,还能不吵么?”
苏倩脸色变过之后,已经又恢复到平时那种冷得跟冰块一样的表情:“也罢,偿若白阁主不在了,我自刎谢罪。”
我听得眼前更黑:“得了,要生死相随也轮不到你的份,别给我趁机占便宜了!”说着叹口气,“应该也还好,去年郦酩觞到云南找药,走之前,说五年之内,都还会平稳。”
“再怎么平稳也经不起你折腾!”苏倩面无表情,“说吧,这次你到底是为什么生白阁主的气?”
怎么就变成她责问我了?顿了一下,我开口:“不知道。”
是为了什么?说不清楚。
表面上看,似乎是因为戚承亮的事情,怪他不念旧情手段太狠,所以心寒离开禁城。其实应该还有别的原因吧,自从这次他病后一天天堆积起来的无力和恐惧,看到他的每一刻,都在害怕着可能会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听到张祝端说出是萧焕要查办戚承亮的第一刻,我心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不是震惊,也没有为戚承亮鸣不平,只是恍惚的想,这样大刀阔斧的改革,又这么急进,是不是在为百年后打算?一直恍惚到回到养心殿,看到在灯下等着我的他,却不敢让他看出不对,不敢开口问。问了之后,如果答案是肯定的,该怎么办?
当年在天山和他告别时,他能在眼中多驻留一刻,都觉得已经足够。后来他终于回来,每一天都无比欣喜,每一天都像踩在云端,梦中也没有这样完满。
八年很长,长到已经是奢望,然而这么久的八年,还是不够,一点都不够。
那两天,心绪几乎从来没有安宁过,越来越纷乱,乱到最后,找到一个借口,一起泻出。慌慌张张的把孩子们送到凤来阁里,惶惶然去找他,结果就撞到了段静雪,本来都没在意过的人,那一刻却分外觉得碍眼,或许段静雪说得不错,我也许真是吃醋了,怒意冲上脑门,话毫不留情地就说出了口,想挽回都不行。连临走的时候,还自欺欺人的想,把孩子们带走让他清静休息两天也好。
“白阁主来过,”静了一阵,苏倩开口,“你住到阁里的第二天就来过。那天白阁主来见了我,说你生产后身体并没完全恢复,还需要调理,交待了很多膳食上要注意的事。”
她说着,也叹了口气:“你们的事,我不好说,但是有什么话别憋着,你也不是能憋得住的人,憋久了一股脑发作出来,更伤人。”
我勉强向她笑笑:“你可真好,好不容易萧大哥主动找我猜谜,我有了个台阶下,你又弄这么一下子,现在我真头疼怎么再自己找台阶……”
苏倩一翻白眼:“你那么厚脸皮,还要台阶干什么?”
“脸皮再厚,有个台阶下得也更舒服些!”我气得又冲她吼。
两个人正说着,门外就闯进一团黑影,那人刚进来就急着喊:“苍苍?苍苍在吗?”
声音清亮,容貌俊秀,是一身官服的宏青。
我愣了一下,刚想问他怎么会撇下荧跑过来,他就赶快拉住我的衣袖:“陛下离了赏月宴就在养心殿昏倒了,苍苍你……”
他后面说什么,我已经听不到,冲出房间。
脑袋中只有嗡嗡的声音不停的响,纵马从凤来阁跑到玄武门,再下了马一路闯到养心殿,顾不上调整急促的呼吸,我一把揪住站在暖阁门口的冯五福:“萧大哥在哪儿?萧大哥怎么样了?”
冯五福脸上有点迷糊,立刻皱了眉:“嘘!轻声点,陛下才歇息会儿。”
“萧大哥怎么会昏倒?太医来了没有?怎么说的?”一连串问出,我才稍稍冷静下来,看着冯五福还是一脸不解,突然明白过来,“萧大哥没有昏倒?”
责怪地看我一眼,冯五福才说:“你再闹腾两次,陛下不昏也给你吵昏了,还没刚进宫的小宫女懂规矩,大呼小叫成什么样子!”
宏青这家伙,居然敢骗我!
一口气松下来,才觉察出手脚都有点软,我松开揪着冯五福的手,压低声音:“萧大哥睡下了?”
“这会儿怎么能睡?刚沐浴过,合合眼睛。”冯五福说着,又责怪的看我,“有戚将军的事还不够,你就不能让陛下省省心?”
又来个教训我的,我只好叹气:“好了,好了,你们都别说了,我知道错了还不行。”
仿佛是没想到我能说出自己错了的话一样,冯五福脸上的表情居然有点不自在,顿了一下之后说:“也不说都要怪你,你脾气不这么急就好了。”
他说着,又顿了顿:“段府小姐的事情,前两天在宫外老奴就要跟皇后娘娘说了。第一回让段小姐进宫,是段大人跑到老奴府上托的情,实在是推脱不掉。后来段小姐第二回进宫的时候,那天上午段大人抱了个折子到养心殿里来,却过了不久就又抱着折子出来了,接着下午陛下给了口谕,让段小姐进宫面圣。这里面的曲折,老奴不敢过问。但皇后娘娘因此就怀疑陛下,甚至离宫出走,还把两位殿下和小公主都带走,实在也太任性了!”
说到后两句,冯五福的声音已经又忍不住严厉起来。
他从萧焕还没继位时就一直跟着萧焕照顾起居和日常生活,虽然有时候也狡诈贪财,但是对萧焕的忠心和关怀却从来不容置疑,更像是半个长辈。这几年相处,他骂我也跟长辈一样毫不客气。
“知道,我不敢再犯了行不行?”叹着气跟他保证,我问,“萧大哥在东暖阁?”
冯五福点头,又加一句:“进去时手脚轻点,陛下难得睡上一会儿。”
“好,好,我今晚逼他睡够行了吧?”连连保证着,我快步去开门。
门内很静,小心的合上门,我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却不敢走的太近,只能停在离靠榻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
深深呼出一口气,进也进来了,反正跟苏倩说的一样,我脸皮厚到不用台阶了。
他在睡着,腿上搭着月白的薄毯,因为刚沐浴过的关系,长发散落。合着眼睛,他的鼻息很轻,烛火的微光在他脸上留下浅浅的阴影。
还是那么熟悉的容颜,闭上眼睛也可以在眼前刻画出来,这些年来不曾在时光中改换一点。
突然想到很久前那次,在金陵凤来阁的一水院里,我用枪打伤了他,然后不小心闯入他的房间,看到了他靠在床侧熟睡的样子。
现在想想都有点佩服那时候的自己,明明只要再往前走一步,身体就会在下一刻控制不住地冲过去抱住他,居然还能够不动声色地站上那么久。
想着忽然想要自嘲的笑:我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嫌日子太安逸美满,非要闹别扭。结果闹到最后,大好美色当前,却只能睁着眼睛干看。
慢慢尽量无声地挪到榻角,很小心地坐下。
他没有被惊动,眼睛不离开他的脸,坐在榻上又静静看了一会儿,我鼓鼓勇气,俯身握住他露在薄毯外的手,轻吻住他有些淡白的薄唇。
他轻动了一下,终于醒来,刚睁开的黑眸中还有些迷蒙睡意,看着我,声音也还低沉:“苍苍?”
我不回答,低头用双手握住他的手,然后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深吸一口气:“对不起,萧大哥。”
这么多年,其实我从未看着他的眼睛道歉,对他说过对不起。总以为有些事情,不需要说他也会明白,比如说我从来没有不爱过他,比如说每一次伤害过他后的悔恨。一面固执的认为他不够坦诚,忽视着他一次又一次伸过来的手,一面却从来不想自己表达是否足够。
“对不起,”看着他的眼睛,我开口,“我说的都是气话,我从来没有认为过你会用你自己的身体来要挟我,我刚才在赏月宴上打了你的手,我太害怕你出什么事,脑子都浑掉了,我说完就后悔了,我这么多天都不敢看你的脸,不知道该怎么说,对不起,萧大哥。”只是道个歉而已,我却觉得眼前的水汽多的有些不可收拾,“对不起……”
脸颊被微带凉意的手很轻的抚摸,他的声音温和如旧:“没关系的,苍苍,我知道。”
听到他的话一瞬,连日来积压的沉闷仿佛都一扫而空,手动的比想法更快,我抱住了他,把头埋入他的衣领里,长长吸入一口气,眼泪就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渗入他胸前的衣衫中。
“萧大哥,对不起……”紧紧抱着他,眼泪还是流出来,我不停地说,“我把你一个留下就走了,你拉着我的手叫我,我都没有回头,就那么走了……对不起……”
“苍苍,不要担心。”抱着我的肩膀,他不停轻抚我的头和背,顿了顿,“我拉着你要说的就是……不要担心,我没事。”
还是抱着我,他把我的脸扳起来看着他,笑笑:“苍苍,我没事的,不要哭。”
脸上还带着泪水,我发愣的看着他。
他还是温和笑着,也看着我,似乎是轻叹了口气,用指腹轻轻拭去我眼角的泪水:“不用再说这么多遍对不起……”他又笑了笑,“我才应该是说对不起,苍苍,让你担心了……”
眼眶再一次开始湿润,我却没有让眼泪再落下来,嘴角高高挑起,再次扑到他的怀中。
再也没有比这一刻更轻松满足,我把嘴巴从他怀里探出来,突然想起来:“萧大哥,段静雪的爹拿什么要挟你了?”
他没想到我突然会问这个,顿了一顿之后才笑了笑:“就是个纠缠礼仪的奏折,如果我不想麻烦着批他的奏折,就只有见见他的女儿了。”
“内容是弹劾我不守内宫律条的?”我接着问,这几年经常出入玄武门到凤来阁去,就算做得再隐秘,也让那些无聊的礼部官员揪到不少小辫子,我知道他们早就想弹劾我了,没想到段庆肃那个老头子竟然拿这个事出来去逼萧焕见他的女儿。
他又笑了笑,这次却没说话,只是轻轻抚着我的头。
我说过他从来没有被谁胁迫,看似温和,他其实最恨被人逼迫,这么多年来,就连对敌陈落墨时,他也从来都是采取主动。这次见段静雪,他却是被逼的,为了不让礼部的官员对我群起而攻之,他被迫见一个没必要见的人。那天段静雪刚走,他就不由自主地露出疲惫的神态,他明明已经累了,却还是在跟她谈笑。
缓缓地抱紧他的身体,我把耳朵贴在他的胸口。
一阵脚步声打乱了难得的安逸,门口传来石岩的声音:“禀陛下,戚将军带到了。”
我怀中萧焕的身体微微震了一下,接着他开口:“请戚将军到后殿稍待。”
石岩低声答应,去往后殿。
我松开抱着他的手臂,替他揭开盖着的薄毯,扶他坐起来,问:“要不要更衣?”
他摇了摇头,接着笑笑:“把那边那支箫那给我就好了。”
一支摩挲得有些古旧的竹箫就放在不远处的桌上,我把箫拿起来,又找到一件藏青的披风给他披上。
他把竹箫握在手里,低头向我笑笑,拉住我的手:“苍苍,你也一起来吧。”
有点不明白他要做什么,我点点头,握住他的手,随他一起走出去。
和萧焕一起转过回廊,抬起头,后殿繁星般盛开的葱兰花丛中,设着一套青石的桌凳。
中秋银白的月光如水般铺洒,摆了酒菜的石桌前,一身旧衣却依旧沉稳如山的武士轻向这边扬扬他手中的酒壶:“小萧来了?带了竹箫没有?”
“戚大哥有吩咐,怎么敢不带?”轻轻的笑声从萧焕口中发出,拉着我的手,他慢慢向石桌走去。
挑起了嘴角笑着,戚承亮脸上,是从来没有见过的懒散表情。
褪去了一贯的严肃和恭谨,此刻的他,不再像那个威名远播,戎马半生的大将军,反倒像一个在月下等待着老友的江湖侠客。
慢慢走到桌前,萧焕笑着:“有月有酒,正宜会君子,只是不知道戚大哥别今日想听什么曲子?”
戚承亮朗声笑出来:“小萧你什么时候去充勾栏乐师了,还给我点曲儿不成?”
虽然想到了戚承亮和萧焕早就认识,我也没想到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玩笑话来,有些愣的“啊?”了一声。
听到声音,戚承亮把目光转向我,笑着向萧焕:“小萧,这就是那个小姑娘了?”
“是,”萧焕笑着回答,“这就是我对戚大哥提过的那个小姑娘。”握着我的手,他转过头来看我,“苍苍,这位是我的好友戚大哥,今天第一次向你引荐。”
他们的口气和神态都十分的轻松自然,就像我真的是第一次见到戚承亮一样。
恍然间仿佛回到那段轻裘宝马快意江湖的日子,萧焕还是那个笑容舒缓的年轻人,我还是那个初闯江湖懵懂冲动的小丫头,我依着规矩向戚承亮抱拳:“问戚大哥好。”
戚承亮边笑边点头:“弟妹不必多礼,小萧也别站着了,都快坐下。”
萧焕笑着:“好的。”拉着我一起在石桌旁的木凳上坐下。
坐好之后,看到桌上三只添满酒的粗瓷大杯,我才清醒一点,连忙开口:“萧大哥不能喝酒,还是我来替吧!”
“哧”得一声笑出来,戚承亮看着我:“我又不是要灌你萧大哥酒,小姑娘你紧张什么?”
这才想到戚承亮应该也不会故意为难萧焕,我有点尴尬:“这个……不小心就紧张了……”
戚承亮哈哈大笑:“小萧,小姑娘对你很关心啊。”
萧焕摸了摸我的头笑笑:“没关系,苍苍。”
我点头向他那边靠了靠,听他跟戚承亮已经开始闲聊,兵法韬略武功诗书,漫无边际又彼此对答如流。
就这么聊着,不知不觉月上中天,戚承亮一杯一杯的喝酒,越喝眼睛就越亮,言行举止也更加倜傥不羁,萧焕陪着他,一大杯烈酒也渐渐见底。
又是一口气干掉杯中的酒,戚承亮落杯有声,半眯了眼睛,神色间有些醺然:“小萧,时辰要到了,吹首曲子给我听吧。”
他不说我还忘记了,一说我想起来,这次戚承亮举族流放,启程的时间正是八月十六,重犯犯人押送出京,一般都是在天色拂晓城门开启的时刻,现在夜已经深了,离拂晓的时候不到两个时辰。
顿了顿,萧焕笑笑,也没有说话,拿起一直握在手里的那支竹箫,放在唇边。
流水一样的乐声从箫中缓缓溢出,那曲调悠远而低沉,极清极雅,在月色中回荡。
听到箫声的一刹那,戚承亮略微愣住,随即以手缓缓地敲击石桌,应和着乐曲的节奏。
平静深幽仿若月光下如镜江面的曲调突得一转,仿佛千里江水在一折一弯之后,直冲入峡,滔滔浊浪,呼啸如风。
一手击节,戚承亮低声吟哦:“不见南师久,谩说北群空。当场只手,毕竟还我万夫雄。自笑堂堂汉使,得似洋洋河水,依旧只流东。且复穹庐拜,会向篙街行。”
乐声转急,戚承亮的吟诵字字从夜中传来,渐成曲调,激昂如歌:“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通!胡运何须问,赫日自当中。”
这是一首《水调歌头》,戚承亮所吟诵的,是宋时陈亮的填词。作者送别即将出使金国的好友,其时南宋国力衰微,饱受异族欺凌,然而词中却没有只言片语的忧愁自哀,有的只是保家卫国的英雄豪气,飞扬涤荡。
一曲终了,萧焕放下竹箫,轻声咳嗽。
戚承亮闭目不语,过了许久,才睁开眼睛开口,却是向我说的:“小姑娘,我和小萧相识,是在十五年前。”他笑了笑,接着说,“那时候我还在沧州任副将,空读了满腹诗书,却只能在不到两千人的兵营里操练那些老兵油子,于是就常到附近的镇上喝酒买醉。那天我喝到半醉,朦胧间听到身旁有人吹起一首《水调歌头》,想也不想,就吟出刚才那首词应和。说来也巧,那个吹箫的人听到我颂词,竟然把曲风一转,硬是把一首曲子吹出了金戈铁马的味道。曲子停下我就连忙循声寻找吹箫的人,却没想到找到的是一个坐在窗外马车上的青衣少年,那少年冲我笑着,一手持箫,身边还放着只药箱。”
说到这里,戚承亮又笑了:“现在说来也好笑,那时我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想把这个少年认为义弟。幸好后来一直顾忌着怕吓到他,就没有提。那天我请了酒,把那少年留下来攀谈,他告诉我说他叫萧云从,我就以小萧相称。小萧那次在沧州停了十几天义诊,我们每日都要喝酒相谈。此后数年,也会时不时地相见。后来我调任福州,小萧还专程赶来为我辞行。直到德佑八年,我被委任镇守山海关,在乾清宫看清御座上的那个人,才明白这几年我仕途的一帆风顺,得之于谁。”
听到这儿我接口:“萧大哥决不会是因为跟你熟悉,才把你升职的。”
戚承亮一笑,眉宇间傲气泄出:“我信以我之能,领兵不在任何名将之下。也信小萧有慧眼识珠,不会枉徇私情,把军国大事当作儿戏。何况,就算我是因为私情才坐上帅位的又如何?如果凭私情,才能报国为民,那我就凭私情,又怎样?”
早有传闻说戚承亮善于结交朝臣,常用大把银两收买当权者,因此才能十年来无论镇守那里,都从来没有出现过常见的武将和郡守不和的局面。
死守住所谓的气节和名声,却到处受阻,最终一事无成还怨天怨地的人我见得多了。然而戚承亮却能脱开那些拘束,一面对官场现状妥协,一面却从不忘初衷,被罢免后只留下卓世功勋,却家无余财。这样的人,才活得坦荡精彩。
我笑着抱拳:“戚大哥,有你这句话,凤来阁上下这些日子的奔波,心甘情愿。”
戚承亮也笑了:“我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告诉你,别再为我的事责怪小萧。”他说着,看我,“这几日在诏狱里照顾我的几位朋友,请你代我谢谢他们。如果不是他们,我恐怕得蜕层皮。”停了一下,他笑,“不过我也不信,自古以来被皇帝千方百计减罪,还小心藏在私狱里的犯人,能在牢里吃多大的苦。”
我也跟着他笑起来,这些天也该看出来了。萧焕是在竭尽所能的为戚承亮减轻罪责。最初上奏上来的那些罪名,就足够让戚承亮满门抄斩,萧焕如果在那时就放任不管,戚承亮已经难逃一死。然而奏折递上后的那么多天里,萧焕还是在日夜操劳过问,他不是在想办法搜罗戚承亮的罪名,是在想办法为他开脱。
我却在那种时候,还去责问他,甚至冷语嘲讽,转身想也不想的就离开他。
在桌下轻轻握住萧焕发凉的手,我抬头向戚承亮笑了笑:“你放心,我不会了。”
“这就好。”戚承亮笑,语调爽朗,半开玩笑,“我走后,小萧可就托付给你照顾了。”
“在下定当不负重托!”也笑着,我回答。
戚承亮一笑站起,抬头望了望天上的圆月:“曲终人散,小萧,我们就此别过。”
萧焕也站起,抱拳:“戚大哥一路顺风,就此别过。”
戚承亮微微拱手,一甩衣袖,也不再回头,径直就向外走去。
石岩还等在廊下,看到戚承亮过去,就掏出镣铐给他戴上,领他出去。
等他们的身影消失,我还握着萧焕的手,抬头向他笑了笑:“萧大哥,明天还有早朝,我们赶快去休息吧。”
他轻点了点头,接着却咳嗽了一声,身子居然轻颤。
我连忙扶住他:“萧大哥!”
他摇了摇头,撑着我的手臂站稳,向我轻笑了笑:“不要紧,苍苍。”
月色下他的笑容依旧轻缓,脸色却苍白如雪。
我都快忘了,忘了他是个多护短的人。
当初在凤来阁里,为了几个弟子被杀,他能深夜出行,捣毁横行长江多年的七不坞,再危险的任务,他总自己前往。凡是被他认为需要守护的,他从来都是身先士卒,不容许别人有一点侵犯。
这次虽然戚承亮自始至终没有吐露半句埋怨的话,但是却是他亲手将一个自己曾经那么亲近的老友查办流放。
笑了笑,我看住他还拿在手里的竹箫:“这支箫你常用啊,还是送给段静雪那支常用?”
他微愣了一下,随即笑出来:“那支箫啊……”
“快说,”我皱眉,做出逼问的样子,“那支箫你用过多少次?不准说谎!”
“那支箫的样子不错吧,苏州进贡的湘妃竹,五福拿了摆在案头占占地方。”他轻咳着笑起来,看着我。
“这么说你一次都没吹过了?”有点没想到是这个结果,我才想起来那天看到段静雪手里的竹箫是有些面生。今天他拿在手里的,才是他平时会用的那一个,样子比那支普通很多,却是他用惯的旧物。
原来是没注意过,八年前知道他会箫之后,只要他身体好时,我时不时的就要拉他给我吹一曲。再说当初云自心不知道怎么想的,非要看他摆出那么个好看的姿势弹棉花,拿着箫明明也一样好看……
抱住了他的手臂,我还是忍不住埋怨:“你都好久没吹曲子给我听了,别怪我吃醋!”
他还笑着,我补上一句:“今天就算了,赶快休息!”
八月十六有早朝,我却在萧焕还没有睡醒时,就悄悄起身。萧焕合着眼睛,没有被我的动作吵醒。
他其实一直浅眠,我睡相差劲,夜里翻身扯被子,都能把他惊醒。
只是这次他从昏迷中醒来之后,精神一直没见大好,每次睡起来要比以往沉得多。今天也是,从昨天到现在,睡得这么沉。
弯腰轻轻在他唇边吻了一下,我出门叫醒睡在外间的娇妍,告诉她萧焕还在睡。然后轻手轻脚飞快梳洗好,从养心殿出来,顺着甬道走到宫外。
戚承亮昨晚已经送过了,但是我还要送另一个人。
骑马从清晨的大街上飞奔而过,在城门前下马,我站在被兵士围住,挤在一起的那群犯人前。掏出早就准备好的腰牌给他们看之后,我穿过外围的人群,向里面张望。
这次被流放的人除了戚承亮的族人,还有其他获罪武官的家属,聚在一起足足有近千人。一朝间富贵成空,这些人脸上普遍挂着麻木的神情,成堆围拢起来,默默不语。艰难的让过几群犯人,我终于在一个破旧的马车旁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怜茗!”激动地叫着走过去,我抓住她的肩膀。
短短几天不见,她红润的脸颊已经变成了苍白的颜色,看到我之后,淡淡扫了一眼:“你来了。”
“武姐姐,”顿了顿不知道说什么,我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我来送你。”
“送我?”她忽然笑了,带些嘲讽,“当年从禁宫里出来,就是你送我的,现在从京城出去,你又来送我了。”
“武姐姐……”看着她,我吸了口气,“对不起,没能帮到你。”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她淡淡的,“要说对不起的人不是你,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臣还没有死,只不过是流放到两周而已,有什么对不起的?”
“武姐姐,不能全怪萧大哥,他也……”她话里明显有怨怼的意思,我急着辩解,猛地又噎住——萧焕也怎么样?他明明知道戚承亮是被冤枉,他明明知道罪臣家眷会有什么下场,却还是主导一切。
“对不起。”我只能说对不起,“武姐姐,抱歉……”
“夫人死了。”武怜茗淡漠地说着,语气没有起伏,“本来就不是身子多么好的人,心气又傲,关到牢里没两天就发了癔症,水米不进,昨晚死了。”
戚承亮的结发夫人死了?愣愣的看着武怜茗,我说不出一句话。
“我常想,我这一生不能怪谁,”武怜茗还在继续说着,“不管是入宫,还是爱上陛下,都是我自己选的路。第一次在御花园里看到陛下,我才知道,原来有的男人,是可以笑得那么温柔。拼了命的要自己显得出众,也不顾会招来嫉恨,终于在那天被几个才人围住谩骂之后接到召幸的牌子。我高兴得都快疯掉,不是为了可以扬眉吐气,而是以为那个人眼里从此会有我。结果整整一个晚上,除了见面之后寥寥几句闲谈,再也没有其他事情发生。这是为了给我撑腰。那天早上出了养心殿的门我就明白,他眼里不会有我,这样温柔的一个男人,他会为了我不被别的妃嫔欺负,故意召幸我作假,但是他的眼里,永远都不会有我。
“明白了这些之后,我也做了很多傻事,会让我在后宫里生存不了的傻事,故意在太后面前招惹你就是其中一件。
“那些天里却根本就顾不到会得罪什么人,还有以后的死活,只是一遍一遍的念着,为什么那个人不会爱我?为什么我总也走不到他的心里?是不是除了可怜我之外,他连我是谁,叫什么都不会记住?每天每天,念得几乎要疯狂。
“说起来最后还要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打醒了我,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要疯到什么时候。那天全身沾了泥水,跪在你面前,看着你,我想,也许这就是命,有些人天生要站在高处,鲜亮潇洒,而有些人,只适合庸庸碌碌,就算一时能跳出来站在台前,转眼也就会被遗忘。
“所以从那天之后,再也不求,不去奢望,只期望能忍气吞声,在宫中苟活下去。谁知道我毕竟是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最后还是给德妃推出来当了替罪羊,贬成了宫女。我爹原本指望我能得宠,也好光宗耀祖全家都跟着沾光,听到这消息,气得病了一场,没过两个月就请辞告老还乡,连托人到宫里来跟我传个信都没有。后来终于知道这消息时,我差点去投井,每日辛苦干活还遭受白眼,这下连我的亲爹娘都不要我了,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但是最终我还是没有去死,人只要活着,就没那么容易寻死。一天一天的忍着,再难过的日子也总会到头。
“结果还真到了熬出头的时候,出宫,在走投无路之前遇到夫君,还能碰见那么通情又和蔼的夫人,真是在禁宫里想都不敢想的好事。”
说到这里,她渐渐笑起来,抬起了头看我:“可惜终归我是没有这种好命,一切还是没了,睡了一夜,做了一场梦一样,什么都没有了,一点都没剩下。”
“不是的,武姐姐,”她眼中有一种深沉的绝望,我连忙抓住她的手,“我能把你从流放路上截回来,这样你就不用去凉州受苦了。”
“受苦?”她看着我淡淡反问,笑,“什么是受苦?不被风吹日晒锦衣玉食就不是受苦了么?跟你回来?跟你回来干什么?让你找一个人把我托付了?”淡然地,她笑得讽刺,“我连夫君是不是受陛下所托才照顾我的都不知道,还要再被托付一次吗?”她笑着摇头,“我是一个人,不是一个货,放在哪里都可以。”
把手从我的手里抽出,她摇头:“你走吧,你不欠我的。”
“武姐姐!”急着想对她说些什么,押送犯人的队伍却在这个时候开始走动,庞大而杂乱的队伍被举枪的士兵押送着,缓慢开始移动,武怜茗坐的那辆马车,也被车夫驱赶,向前走去。
旧车的摇晃中,武怜茗抬头望了我一眼,然后收回眼睛,再也没有转头。
像被钉在了地上,带着木然的,我看着她的马车走远,看着身旁行动艰难的老弱妇孺一一走过,直到最后押送犯人的兵士带点不耐烦地问我还有什么公干,我都一动不动。
在外面耽误太久,重新回到养心殿时,已经是接近正午。
萧焕早下了朝,正在一笔一笔的批折子,看到我就轻咳着笑了笑:“回来了?”
我还有些恍惚,走过去贴着坐在他身边,“嗯”了一声。
他微愣了愣,就加问了一句:“苍苍,你上午做什么了?”
我还恍惚着,随口就说:“去送武怜茗了。”
那边静了一下,隔了一会儿,他才轻声问:“她怎么样了?”
“戚承亮的正室死了……”我摇了摇头,忽然不想再说,“萧大哥,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越来越难分清了对不对?”
他还是静着,淡淡笑起来:“苍苍,对不起。”
怔怔看他,我突然明白过来,笑:“我刚才不知道对武怜茗说了几声对不起,咱们两个今天可以比一比谁道得歉比较多。”
他也轻笑:“这样看我岂不是落后很多了?不大容易追上啊。”
“嗯,不大容易追上的。”我笑着,去拉他的手,“不管那个,我快饿瘪了,先去吃饭!”
他笑笑点头答应,却刚站起身,就突然扶住桌子。
我连忙回头抱住他的身子,他闭目按着胸口轻咳了几声,睁开眼睛笑笑:“头晕了一下,没关系。”
脸都白成这样还说没关系?火气又想上来,我瞄了一眼他案头那堆没批的奏折:“吃过饭你别想再去累了,跟我去凤来阁,正好把几个小家伙带回来。”
他还咳着,笑:“大爷有吩咐,当然恭敬不如从命。”
听话比以前快很多,算他识相。我得意地哼一声。
用过午膳,又逼他躺下午睡了一个多时辰,两个人才一起到凤来阁。
三个小家伙见到萧焕跟疯了一样,粘在他身上拉都拉不开。
我以为在凤来阁里还能清静一下,谁知道给三个小鬼头搅得一个头两个大,偏偏同样是对着这些死小鬼,萧焕就还能笑得一派风轻云淡,看得我直瞪眼睛。
闹了一下午,直到晚上回到养心殿后,才能躲开那三个脱缰的混世魔王。
舒服的洗了个澡,我让萧焕半躺在软榻上,给他擦头发。
每次一起沐浴过后,我一定要坚持给萧焕梳理头发。让他靠着软榻,用吸水的棉巾把乌黑的长发细细擦干,再用木梳梳好,最后用缎带松松系了垂放在他胸前,全部做完,差不多要半个时辰。
和以往一样,萧焕淡笑着,一边翻看东西,一边任我折腾。
今天也差不多,我完成最后一道工序,长舒口气,然后跑到榻下,绕到他正面,左右打量后,连连点头自我表扬:“完美完美,我的手艺就是完美。要是能就这么把我的男宠带到金銮殿上就太完美了。”
他早习惯了我的疯言疯语,放下手中的折子,轻笑起来:“那么我明天就这么上朝去?”
“不能,不能!”我假装严肃思考着摇头,“金銮殿人太多了,要是让那么多人都看到我这么美的男宠,来跟我抢怎么办?”
正说笑着,门外冯五福匆匆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个一身黑衣的御前侍卫。
径直走进来,那个御前侍卫单膝跪下:“见过陛下。”
“不用多礼,承享。”萧焕坐起来,笑了笑,“戚将军那边怎么样了?”
那个叫“承享”御前侍卫顿了顿,却没有起身,回答:“禀陛下,属下护卫不周,今日下午,戚将军的侧夫人武氏,在驿所外投缳身亡。”
我的耳中像是嗡了一声,抢着问:“你说什么?谁?谁投缳自尽了?”
“戚将军的侧夫人,武氏。”还是低着头,那个御前侍卫重复。
武怜茗自尽了,昨天离去时她眼中绝望的神情,她真的做了她所能做的最激烈的决定。像被扼住了喉咙一样,刹那间喉间的气息居然哽咽。
“妥善收殓,”房间内寂静了一下,萧焕已经又开口,声音还是一如往常的平和,“以诰命夫人之礼厚葬。”
抱拳接旨,那个御前侍卫又停了一下:“禀陛下,武氏还留下一封遗书,说有四个字,要转告陛下。”
萧焕向他点头:“讲吧。”
“武氏留书上要带给陛下的四个字是,”那个御前侍卫顿了一下,才说,“君恩难受。”
从初听噩耗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我连忙转头,看着萧焕。
他很轻的点头,而后微笑:“知道了,承享,你可以退下了。”
我紧紧看着他,不敢移开眼睛,急着叫出口:“萧大哥!”
没有转头看我,他脸上的微笑仿佛还留在唇边,接着很轻的咳嗽了一声,急忙用手捂住了嘴,微弯了腰,殷红的鲜血顺着指缝滴入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