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道上的阳光一片灿烂,黑色骏马缓缓从上面走过,我目送着马上那个金色的身影,在目光将要错开的时候,他忽然向我笑了笑。
我瞟了一眼四周俯着身的后妃宫女,想要不要也回个微笑给他,腰上却突然一紧,身子就腾了起来,等回过神时,我已经坐在了萧焕身前。
这可是在太和门前,文武百官、后宫内眷和数千将士都看着呢。我吓出了一头冷汗,忙回头压低声音:“你干什么?疯了吗?”
他轻轻笑了,没有说话,却在马肚子上一夹,骏马吃痛,箭一样奔出,直冲太和门。
百官和后妃都还跪着没有起身,御道两旁的仪仗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惊,都呆愣在当地。
从余光里,我瞥到司礼监掌印冯五福气急败坏跑在马后,低声呵斥:“都愣着干什么?快跟上。”
扛卤簿的小太监们听了,慌忙拖着沉重的家伙小跑跟在后面,看上去有点狼狈。
我看他们实在好笑,挑起嘴角,忍不住笑了下。
太和门转眼就到,萧焕在门前勒住马,笑了笑问:“高兴了?”
我笑着点头:“不过我觉得你一定是疯了,简直像离谱的无道昏君。”
“不错,我也这么以为,做了回胡闹皇帝。”他笑叹着,自己先跳下马来,然后把我也接下马。
冯五福领着小太监赶过来,出了满头大汗。
萧焕放开我的手,退到御道正中站好,我也退开,接着跪在御道旁。
冯五福镇定了一下,才喊:“起。”
这个字被立在御道旁的小太监一迭连声地传出去,跪伏在广场上的大队人群这才起身,我也跟着起来,仍旧低头,和后宫内眷一起在太和门前站齐。
面前这群仿佛都面无表情的人,有多少确切地看到了刚才的那一幕,有多少人在暗暗揣测刚刚发生的这一切的意义?
从明天开始,禁宫内外又将有多少各种各样的传闻?
毕竟自萧焕十二岁即位以来,不要说庆典祭祀这种大场合,就算是日常和臣僚间相处时,也从没听他在进退仪容上出过什么差错,因为这一点,他在少年时还曾被拍马溜须的言官盛赞为生有明君容德。
这样想着,我看了站在御道正中的萧焕一眼,他已经又神色凛然地目视前方,任由光禄寺那些礼仪官摆布了。
凯旋庆典很隆重,随后的大宴也热闹之极,这次宴会主要是犒劳戎马劳顿的将士,气氛就更加热烈了。
觥筹交错中,我悄悄放下手中的酒杯,拉了拉身边御座上萧焕的衣袖,他微微侧了头,带点询问看着我。
我扳过他的脖子,飞快在他脸上吻了一下。
他连忙清咳一声,坐直身子,脸上却有些泛红。我低下头偷笑,管他们怎么想,要看就让他们看好了。
隐秘的快乐充盈上来,这个时刻,连杜听馨投过来的幽幽目光,我都不想再留意。
低下头,又看到殿下投过来一道目光,是父亲,他持着酒杯,看着我,脸上没什么神情,刚刚那些他应该都看到了。
我别过脸去,不再看他。
大宴一直持续到华灯初上,太和殿内外点满了烛火,照得殿前的广场亮如白昼,禁宫的夜晚难得这么明亮温暖。
酉时刚到,内眷们陆续退席,我也离席向萧焕请归,萧焕点了下头:“时候不早,皇后请先回寝宫。”
他特意没说让我早点歇息,只说让我先回寝宫,这么说待会儿是要召我去养心殿。
我点头表示明了,行下礼去:“臣妾告退。”抬头看到坐在萧焕身侧的杜听馨目光明净,也直视着我。
这个被膝下无女的太后夸赞冰雪为骨、才智超群,十三岁就以诗名艳绝京城的才女,她看向我的目光冷到淡漠。
我突然意识到,原来整个后宫中,她才是最聪明的那一个。
不管是恃宠而骄的武怜茗,还是坚忍狠辣的幸懿雍,或者其他刁钻精明的嫔妃,在她眼中,统统都是可笑的小丑。
因为后宫里的所有嫔妃中,始终只有她得到着萧焕的信任和爱护,也始终只有她,在我甚至没有觉察的时候,几乎什么都没有做,就种了一粒种子在我心里,而我直到等那个种子已经长成参天大树,能够撑得胸口发疼,才意识到它的存在。
原来我也一直小看杜听馨了,这个在禁宫中长大的女子,绝不是仅仅精通诗词书画,对于人心,她比所有人的手段都高明。
这一刻我应该妒恨交加的,但我心里那个沙沙的声音已经没有了,从金水桥上萧焕对我展开笑靥开始,那个声音就没有了。
无论身处何处,无论顶着什么样的身份,那个笑容都没变过,那是那个青衣的年轻人在江南的秋风里给我的微笑,第一次看到这个笑容时,我就想,我一直在等的那个东西终于来了。
我抬头向杜听馨笑了笑,我想这一定是我最粲然的微笑。
杜听馨眼中的淡定迅速褪去,换上了失神的惊愕。
我转身走出了太和殿。
回到储秀宫,卸了脂粉换上便装,估计时间还早,我就倚在灯下看书。
对于读书,我兴趣不算高雅,从小到大我只喜欢看野史和笔记小说,碰到经传诗文就头疼。因此爹长常说我胸无大志,不学无术,我也不理他,照旧捧着我的传奇小说看。
沉浸在书里的种种幻妙故事中,不知不觉夜就深了,我正准备沐浴了等养心殿的召唤,冯五福就笑眯眯地来了。
进到内室,他先行了个礼:“陛下吩咐,就寝前还有话要和娘娘说,请娘娘不必净过身后再去。”
我点头:“知道了,请冯公公先行。”
冯五福一路把我请到储秀门外的鸾轿上,等我坐好,他忽然说:“陛下离京月余,积压的政务很多,陛下此刻的身子却经不起劳累,待会儿到了养心殿,还望娘娘能设法让陛下早点歇下。”
我忍不住挑了眉,冯五福交待这种事情给我,已经有点把我当成自己人看的意思,就笑:“就算公公不说,我也会提醒陛下。”
冯五福笑应着:“这就好。”把轿帘放下。
养心殿前殿东暖阁是皇帝的卧房,西暖阁就是御书房,萧焕通常都在西暖阁窗下的软塌上批阅奏章公文。
我下轿,就在门外看到了窗里的灯光和灯下萧焕的身影。
我走进去,暖阁里只有萧焕一个人,正伏在矮桌上看奏章。
我走到桌前,抬手把他手里的折子扣到桌子上:“你要幽会的人来了,还不快放下这些俗事?”
他抬头笑了笑:“看得忘了,这么晚才叫你来,等得急了?”
“在看一本很有趣的笔记小说,也还好。”我笑了笑。
“噢?是什么?”他用手支住头,淡笑着问。
“一本新近在市坊间传阅的鬼怪故事,你肯定没看过。”我笑着向他眨眨眼睛,“怎么,你的皇后这方面消息很灵通吧?”
他笑了笑:“说起来我年少时也曾迷恋过一阵笔记小说,觉得其中微言大义,比四书五经中的义理有趣多了。后来凌先生说身为天子,那些小说家言,看点就好,不必太多,我就没有再看。现今就算想看,也没这工夫了。”
虽然内阁首辅都会被封为太傅,领个帝师的虚衔,但我父亲在先帝还未驾崩前曾教导过萧焕三年,所以他们不仅有君臣之名,也有师生之情。
我很少听萧焕提起过父亲,顿了顿,对他笑:“那也好啊,我可以把我看到的讲给你听。”说着挑着眉毛看他,“对了,你不是说有话跟我说?什么话?”
夜深了,窗外没有风,殿内殿外都阒静无声,他默然地看着我,跳跃的烛火下,那双深黑的眼睛里隐隐有细碎光亮在明灭,最终亮光渐渐汇成一抹笑意,从眼角流溢开来,他轻轻笑着:“突然忘记了。”
我眨眨眼,看看他灿然的笑容,再眨眨眼,然后扑上去抱住他:“你耍我是不是?”
他轻笑出声,清越的声音仿佛从耳边抚过的流苏,一阵酥痒。
我的手滑到他的后背,轻轻环抱住他。
靠在他肩头,有个念头悄悄从我心底钻上来,犹豫了很久,我还是决定把它说出来:“萧大哥,我们一起沐浴吧?”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舒服,他猛地咳嗽了两声,最后轻声说了句:“好吧。”
一个大男人,怎么比我还容易害羞,怪不得会被库莫尔当做娈童调戏,老这么温温吞吞的下去不行,我决定今晚把前几天向嬷嬷请教过的闺房秘术使出来。
一起沐浴后,一起到东暖阁就寝,这晚下来,我明白了两件事:第一,“那个”不是每晚只能做一次;第二,做“那个”可以很愉快。
迷迷糊糊快要睡着前,我把头埋在他胸前:“萧大哥,这么下去,我真的会替你生孩子吧?我不想给你生孩子。”
他把下巴轻轻放在我头顶,笑笑问:“是吗?”
我把脸静静贴在他胸前,没有回答,他胸前的肌肤有些凸凹不平,那是我刺中后的剑伤疤痕,绵绵延延有两寸多长。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我眼里滑了出来,等我生育出了皇储,父亲会不会想要弑君立幼?萧焕绝不是一个甘为傀儡的君王,这点父亲已经发现了吧?
能不能不要再争了?这句话我说不出口,因为明白就算说出来,那两个人的脚步也不会就此停下,他们早已陷入深渊,无力自拔。
萧焕回朝的第二天,父亲来储秀宫见了我。
距离上次相见,父亲鬓边的白发似乎又多了些,面容是一贯的清癯。
进门坐下后,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房内一片寂静。
在一旁的小山看到不对,就带着屋内的宫女都出去了。
隔了一会儿,父亲先开了口,问:“从山海关回来后,这段你怎么样?”
“跟原来差不多。”我话说得硬邦邦的。
父亲转头看了我一眼,似乎是想说什么,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这就好。”接着顿了一下,“你现在常出入养心殿,留心下如果看到户科给事中申长流递了折子,就派个人通知我。”
户科给事中申长流,德佑六年殿试的一甲第三名,自中榜后一直被放在翰林院,今年秋天才被擢升为户科给事中,申长流在翰林院时就是出了名的清高孤狷,和朝内任何权贵都从不往来,据说是十分难缠的一个人物,他当年在翰林院就曾口出狂言,对现任内阁的诸多施政意见犹大。
萧焕亲政后,奏折批朱的权力就从内阁收回了司礼监,直接送到内阁过目的奏折大大减少,如果申长流递了折子弹劾首辅,更是会直送上御案。
父亲这么说,是怕申长流骤然发难,他措手不及吧?
我点了点头:“知道了。”
父亲又沉默了很长时间。
我转过头,:“这个位置有这么好留恋吗?”
父亲一直敲着扶手的手指停下:“什么?”
“我是说,这个位置有那么好留恋吗?”我淡淡地说,“不用这么小心翼翼,唯恐失权吧?”
父亲一巴掌拍在扶手上,接着顿了顿:“你知道什么?”
“我是什么都不知道,不过我不会养杀手来暗杀大臣,不会暗中结党营私。”我冷笑了下,“你知道哥哥为什么常年在外?因为在那个家,看到你,看到你那些亲信门生的嘴脸,很恶心……”
“闭嘴!”父亲猛地站起来,扶着桌子的手有些发抖。
我侧着脸,过了很久,预想中的巴掌并没有下来,父亲的声音有些疲惫:“腊月三十是你娘的忌日,如果那天你能得空出宫的话,就好了。”
听他提到我娘,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十几年来一直藏在心里没说过的话就冲了出来:“什么我娘的忌日?你也不知道我娘是什么时候死的,就把她离家出走的那天定为她的忌日了吧?”
父亲的声音发抖,颤抖的手放在我脸前:“你听谁说的?”
我咬着嘴唇低下头。
父亲最终还是慢慢把手放下,隔了很久,我才听到他轻叹了口气:“能出来的话最好,不能的话就罢了。”
说完这句,父亲转身,却顿了顿,把袖中的一包东西拿出来,放到桌上,一言不发地走了。
我等父亲走远,才站起来拿起那个牛皮纸包打开,还是芝麻糖。
那种我曾喜欢过的甜食,这次却是完整的一包,易碎的金黄糖果一根根安稳躺在纸包内,看得出拿来的人是多么小心地把它收在袖中的。
像父亲那样一个稳重庄严的人,把八抬的蓝呢大轿停在吵闹的街市,去买一包小孩子爱吃的糖,该是很奇怪的景象吧?
我拈出一根放在口中,甜甜的,还是记忆中的味道。
小山走进来,看见了我就说:“小姐,老爷……又是这么快走了?”
我把手里的纸包塞给她:“拿去和别的人分了吧。”
小山接过来点了点头:“对了小姐,太后那边派人来请你过去一趟。”
我父亲才刚走,太后就叫我过去?我抬头看了看窗外,惨白无色的隆冬天空,透着丝丝冷意,不是我喜欢的天气。
穿过冬日里冷清的慈宁花园,来到慈宁宫,宫里居然寥寥没有几个人,太后的贴身宫女娇绿把我领进暖阁。
里面没有点灯,有些阴暗,太后坐在靠窗的软榻上,她身边还站着一个陌生的太医。
我走过去行礼问安,太后示意我坐下,笑着说:“皇后前几日抱病,我没能去探望,近来身子可好了?”
我那时是被困在山海关,别人可能不知道,她怎么会不知?我猜不出她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就恭敬回答:“谢母后体恤,只是小病,已经好了。”
“这就好。”太后说着,摸了摸手上那只羊脂玉扳指,悠悠把话头扯开,“我像皇后这么大的时候,还是永寿宫里的一个小才人,那时候心里装的全是小儿女的情思,整日里想的全是怎么见先帝一面,怎么才能让他高兴,怎么才能让他对我笑一笑……先帝笑起来可真好看,再难熬的日子,只要想起他的笑,我就都能挺过来。”
她说着,轻轻笑起来:“皇帝长得像他父皇,一样的眉眼,一样的鼻子,连脾气都一模一样,从不生气,从不动怒,没话的时候就脸上挂着点笑,安安静静看着你。皇帝小时候我就想,这孩子像他父皇,心思藏得太深,将来恐怕要吃苦。
她突然抬头看了看我:“皇后,这世上有太多的事,你年轻的时候做了不会后悔,但是总归有一天,等你上了岁数,会想起那些年少轻狂时犯下的错,会想起那些再也不会回来的人。”
太后对我说这些干什么?试探我?还是暗示什么?我不认为她真的只是想跟我拉家常。理了理思绪,我小心回答:“母后说的句句是金玉良言,儿臣知道的。”
太后笑了:“说几句闲话而已,哪里就是良言了。”却又淡淡说:“不过嘛,皇后能记住,那就再好不过。”
说着,太后招手示意一直低头站在一边的太医过来。
那名太医走到我身前,躬身说:“微臣要为皇后娘娘请脉,请娘娘伸出手。”
我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历来的规矩,太医院的太医每天都要到后宫去给各位妃嫔请平安脉,今早已经有一位太医去过我那里了,怎么还专程把我叫到慈宁宫来请脉?
我抬头看了看太后,她对我微微颔首,还是摸不准她想干什么,我就把手抬起来,放在桌上的脉枕上。
那太医刚把手搭到我脉搏上,娇绿从外面匆匆走进来,福了福说:“太后娘娘,陛下来了,在外殿里等着召见。”
太后微皱了眉,随即舒展开眉头说:“把陛下请进来。”
娇绿领命出去,搭着我寸关的那个太医抬头看了看太后,太后向他点了点头,他才放开手退下。
他把手放开的一刹那,我突然发觉,这个太医刚才根本就不是在给我把脉,他指节微微弯曲成爪状,分明就是扣住了我的脉门。脉门连通全身各大穴位经脉,这个人如果是个内家高手,他一道刚猛的内劲过来,我马上就丢了命也说不定。
我额头上霎那间出了层冷汗,萧焕已经走了进来,行过礼之后,他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太医,笑了笑:“怎么杨太医也在?母后把皇后叫来慈宁宫,是做什么?”
太后笑了下:“我想到皇后前些日子病了,就让杨太医给皇后请脉。”
萧焕笑着,这次说话居然透着些强硬:“儿皇也是懂医术的,母后若想知道皇后身子如何,可以来问儿皇。难道母后以为儿皇本领低微,远远及不上杨太医?”
那个杨太医听到萧焕的话,跪下说:“皇上师从郦医正,造诣远超普通医师,医术自然是高明的。”
太后见萧焕说出这样的话,就笑着摆手,话也缓和了些:“我想正值岁末朝政繁忙,皇帝身子又一向不好,想为皇帝分忧。现下皇帝既然来了,那就算了。”转而吩咐说,“杨太医,有皇帝在,你先退下吧。”
杨太医应了一声,提起放在桌上的药箱退了出去。
等他出去,萧焕笑着问太后:“母后想知道什么?”
太后深深看他一眼:“我想知道皇后有没有身孕。”
“有了。”萧焕不假思索地说。
我给他吓了一跳,什么时候已经有了?都没听他说过。
“那就最好。”太后说着,忽然离座走到萧焕面前,抬手轻轻抚了抚他的面颊,“又清减了。”
萧焕垂下眼睛:“让母后费心。”
太后没再说话,放下手走回软榻中坐好:“好了,我这里没事了,你们走吧。”
我看向萧焕,他冲我微微笑了笑,示意我不用担心。
和萧焕一起告退出来,走到慈宁花园,我也不管身后还有一帮太监跟着,就快走两步拉住他的手,压低声音问:“萧大哥,刚才你对太后说我怀孕了,真的假的?”
他低声笑了笑:“骗她的,哪里有这么快就能看出来的?”
我想起那个扣住我脉门的太医,如果不是萧焕及时赶到,太后会对我做什么?逼问我父亲给我传了什么话?把我幽禁起来?还是直接杀了我?太后做这些的用意又是什么?她想干什么?我父亲想干什么?我想不明白,一时间觉得千头万绪。
“苍苍,”萧焕轻轻握了握我的手,他的手有些冷,但干燥稳定,“这几天你不要回储秀宫,就待在我身边不要走开。”
我点头,笑了笑打趣:“那你天天把我留在养心殿,其他妃子看我太眼红,没事做个布娃娃,写上我的生辰八字咒我怎么办?”
“三千宠爱在一身,你这么风光,给她们咒一下也没什么要紧。”他笑着说。
“呸,以为你自己很了不起吗?为了要跟你在一起,我就得给那些人咒啊?”我假装嗤之以鼻。
正说着,我们转了个弯,迎面吹来一阵寒风,萧焕就微皱眉咳嗽了几声。他体内的寒毒虽说由来已久,但像这样遇风就要咳嗽,还是没有过。我忙走到他前面,帮他挡些寒风,看着他笑:“我走在咱们陛下前面来,算不算失礼?要不要治我的罪?”
“这罪名可不小,”他假装凝眉思索,“那就发配到养心殿端茶送水。”
“陛下太狠心了,怎么能发配到养心殿端茶送水,发配到养心殿吃吃喝喝外带占床睡觉好不好?”我讨价还价。
“不好,”他肃然摇头,“那就不叫罚,叫赏了。”
“这也叫赏啊,关在养心殿那么闷,我宁愿发配到玉门关数骆驼……”我笑起来。
说话间回到养心殿,萧焕还是带着些咳嗽,我叫人端了碗热枇杷露给他镇咳,笑着把他按到软榻上坐着:“萧大哥,我想到了一个好方法,既不惹人耳目,还能在你身边。”
他有些好奇,咳着笑了笑:“什么?”我想到一个好办法了。”
我笑着卖关子:“你等我回储秀宫一趟。”
匆忙回到储秀宫,我就脱掉身上累赘的曳地彩绣凤凰长裙,换上让小山找来的白绫云样短袄和茜色长裙——这是后宫里小宫女的打扮。
洗了脸上的浓妆,把头发挽成叠髻,揽镜自照,还真像个宫女。也对,我又不是杜听馨那样的美人,无论穿什么也光芒四射。
换好装出门,我一路低眉顺首,虽然遇上两拨来往的妃嫔才人,但她们都没没发觉我有什么不对。
悠悠闲闲来到养心殿,石岩在门口拦住我,声音依旧冷冰冰硬邦邦:“哪个宫的?有何事?”
我眼睛也不眨的回答:“储秀宫的有夫之妇,来私会情郎。”
石岩愣住了,睁大眼睛看我:“什……什么?”
我抬头冲他挤了挤眼睛:“石统领,天气冷,多笑笑暖和些。”
石岩张口结舌愣在那里,我愉快地提起裙摆跳进屋,走了几步才听石岩在后面低声:“娘娘……陛下在议事……”
不过已经晚了,我刚进门,就看到萧焕坐在御案后,案下站着户部尚书赵明德和工部右侍郎李霖海,冯五福侍立在案旁。突然看到有个小宫女大摇大摆走了进来,他们都是一愣。
看到我,萧焕眼中闪过一丝笑意,点了点头说:“过来吧。”
我忙低头说:“遵旨。”小步走到萧焕身后站着。
那边赵明德和李霖海正在兴头上,马上就又开始争论。
我听了几句,听出他们是在争论整修运河河道的事。李霖海主张趁着冬季水位下降,又是农闲,理应马上征集劳工疏浚河道,赵明德却说元旦和万寿节在即,户部挪不出钱来。
李霖海也是烈火脾气,竟指着赵明德的鼻子说拨给工部的银子是死的,操办元旦和万寿节的银子却是可多可少,谁知道赵明德有没有克扣贪污。这一下子踩到赵明德的尾巴上,两位朝廷大员就在御前吵了起来。
我听得头昏脑胀,都说在朝为官是多风光显赫的事情,据我所知,这些朝廷要员每天的主要事务除却日常公务之外,就是卯着劲儿和自己的同仁吵架,从六部吵到内阁,再从内阁吵到御前。
个个都是翰林出身的才子大儒,引经据典、含沙射影,不骂得对方狗血淋头,顺带标榜出自己多么天下为公、忠正廉直决不罢休。
要我说,哪用这么麻烦,谁看谁不顺眼,哥俩儿光膀子找地方干上一架,谁打赢就听谁的,过后还是好兄弟拍拍胸脯一起去喝酒,胜得过现在这样,个个吵得跟斗鸡眼一样。
萧焕一直凝着眉不说话,等他们吵到脸红脖子粗,才轻喝了一声:“都闭嘴,成何体统?”
赵明德和李霖海这才停了下来,跪下谢罪,还都梗着脖子意犹未尽。
“回去每人写份折子递上来,”萧焕说着摆手,“都退下。”
赵明德和李霖海领旨倒退着出去,萧焕回头打量着我笑了笑:“这身打扮还挺漂亮,你说的办法就是这个?”
我点头摸着下巴笑:“陛下的喜好真特异,打扮成宫女就漂亮了?”
他思索了一下:“那就算是苍苍天生丽质,宜浓宜淡,无论怎么装扮都好看……”
“得了,”我打断他,“不用夸得这么勉强,直接说我很适合做宫女就好了。”
晚膳过后,冯五福来问怎么安顿我,萧焕随口说加个宫女的牌子在养心殿,名字写白琪。
我一时没明白过来,萧焕看我一眼,特地悠悠解释:“小白之妻,是为白妻。”
好吧,既然正式在养心殿挂了牌子,萧焕批阅奏章时,我就在旁陪他。
没过多久,他就头也不抬的吩咐:“换杯茶来。”
我忙把他手边凉了的茶水送出去,又端了热的进来。
结果他又开口:“灯暗了。”
我忙把室内的蜡烛都挑亮,剪了灯花。
刚回去,他又指指手边的一摞奏折:“搬走。”
……这一刻不让人闲的,还真把我当宫女使唤了。
不过夜深了他也就安静下来,我看着他的身影,眼皮沉起来,暖阁里炭火又旺,烤得人昏昏欲睡,我不知不觉趴在桌上睡着。
等我一觉睡醒,抬起头,看到萧焕还在低头看着折子,连姿势仿佛都没变过。
我凑过去将他手里的折子夺过来,合上放在一边:“这都几更了,也不忙在这一时,觉得你自己的身子还很经折腾?”
他抬头笑了笑:“也好,你跪安了去让五福给你安排住处。”
“啊?”我瞪大了眼睛,“怎么还要安排住处?”
“你放着皇后不做,来养心殿做宫女,不住宫女的屋子还想住哪里?”他笑起来,好整以暇。
“东暖阁你自己的床那么大……”我头都疼了,“你自己睡不怕半夜滚下来。”
“不好,那床不能给女人睡。”他摇头。
“我们昨晚不就是睡在那里?”我快给他逼疯了,他再说不行我就直接赖着不走了。
“苍苍,”他忽然把手伸过来,托住我的脸,“想睡我的床的话,就要和我一起沐浴。”
居然能不动声色地说这么暧昧的话!
我脸上有些发烧,扬扬眉扳过他的头,在他的薄唇上吻了一下:“一起就一起,谁怕谁?”
这一刻觉得幸福直冲到头顶,一切完满的不能再完满。
上床时已经很困,临睡前,我想到离元旦和万寿节已经很近,就迷迷糊糊问:“萧大哥,过几天你生日,想要我送你什么寿礼?”
那边停了一会儿,他笑了笑:“这个……那天你能稍微不大吵一点?”
我抓住其中的关键之处:“什么叫不大吵一点?我整天都很吵吗?”
他笑:“不吵,不那么吵……”
他今天太喜欢逗我,我恨得牙痒痒,只好嘟囔:“我很认真问!”
他笑着:“随便什么小东西都好,不要又用珊瑚树来压我。”
往年每到万寿节,作为准皇后和首辅千金,我都要送一份寿礼给萧焕,那时怕麻烦,总是跑到库房里抬一棵珊瑚树包包就交了上去,我都没在意过的小事,这家伙居然记着。
“好了,不送珊瑚树了。”我打着哈欠,撇撇嘴,“小气。”
他笑了笑,没再接话。
我又打了一个哈欠,翻个身裹裹被子,停了一会儿:“我说,珊瑚树真的不好么?”
脑门接到一记暴栗。
这是大武德佑八年的腊月初十,无论是对于内廷还是外朝,都是极为宁静平凡的一天。
这时据德佑九年元旦和德佑皇帝的二十一岁生辰庆典万寿节,还有二十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