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牛郎最近比较烦。
过完正月十五后,酒店的客人重新多起来。以前我们酒店国外游客入住的多,但现在住进来的国内客人变多了。入住客人的国籍比例会给酒店带来很多影响,销售要考虑折扣幅度,客房要考虑风俗习惯,对我们门童来说,最大的改变是,每天深夜会在大堂等客人应召的小姐们,多了很多东欧的大妞。
这帮东欧大妞团里,有个叫莫莉的保加利亚姑娘,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像是看上了王牛郎。莫莉30多岁的年纪,一头金发,大屁股小细腰,常年画着浓妆,不笑的时候显老,但一笑,就露出两颗小兔牙,很有点儿小姑娘的模样。
莫莉每次来,都在酒吧里点杯酒,坐等着客人带她走。王牛郎值班的时候,她就不在酒吧坐着,守在门口,嬉皮笑脸的跟王牛郎搭话。莫莉中文说的不好,但还老是想和王牛郎瞎聊。
王牛郎很烦莫莉,莫莉跟他说话,他老是装傻。我们开他玩笑,“你不是一直想跨出国门么?保加利亚也是外国啊。”
王牛郎很烦躁,“洋枪好扛,洋马难骑,没听说过啊?”
王牛郎话说的糙,但我知道他没有看不起莫莉。我们这些做门童的,每天看着这些小姐们上楼下楼,来来去去。有的小姐挣着了大钱,一高兴会给我们好几百小费。也有的小姐鼻青脸肿的下了楼,疼的直哆嗦,得靠我们帮着扶上出租车。我们是站着挣钱,她们是躺着。说一千道一万,谁都没资格瞧不起谁。
但莫莉好像没觉得自己的工作有多不容易,每次来去都是笑嘻嘻的。大冬天里,她踩着高跟鞋,披着一件假貂皮,甩着金发,推门进来时的样子,像个落魄的贵族来参加名单上并没有她的晚宴。
我们在门外站岗时,莫莉也跟着出来,陪在王牛郎身边。王牛郎无处可躲,我偷听着两个人的对话,非常的喜闻乐见。
“王,我昨天去了颐和园,那里有个酒店,很美。”
王牛郎摆摆手,“你说什么?我听不懂。英文,我,不会。”
“我说的,是中国话啊。”
“那也听不懂。你口音太重。”
王牛郎横下心来装傻充愣,莫莉也不着急,干脆不说话了,只是静静的在边上站着。初春的北京还是很冷,莫莉裹着貂皮发抖,过了一会儿,从兜里掏出一袋糖,是我们大堂酒吧里免费拿的那种咖啡砂糖包。
莫莉把糖包撕开,白砂糖倒进手心里,小心翼翼的伸舌头舔了舔。
“王,你吃糖吗?”莫莉把手伸到王牛郎面前,“吃甜的,就不冷。”
王牛郎蹭的往后一撤,“不吃不吃。”
“真的很甜。”
“我怕喉着。”
“喉着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享不了这福。”
王牛郎为艳福而心烦,我则依然在贫穷的沼泽里打转。在潭拓寺烧了有恩的包之后,第二天,她又接着飞去了美国。虽然还是有微信联系,但我知道,她还在观察我,等着我能调整好自己。
柳阿姨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有一天有恩不在,她把我叫到了家里吃饭。吃完饭在沙发上坐着,柳阿姨突然指着沙发说,“有恩不在的时候,我才敢把沙发拿布罩起来,她在的时候呀,我都不敢的。”
“为什么呀?”
“她老说我呀,说沙发就是买来坐的,非得往上盖东西才舍得坐,那不如买个棉花垛好嘞,反正铺上布也看不出底下是什么。”
我笑了笑,“舒服最重要。盖上布也挺好看的。”
“还是你会讲话。小张啊,最近和有恩怎么样?”
“挺,挺好的。她??她最近回家不拉肚子了吧?”
“肚子嘛,是没问题了。”柳阿姨看看我,伸手给我倒了杯茶。
我俩沉默的喝着茶,然后我勇敢的抬头看向柳阿姨,“阿姨,您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
柳阿姨轻轻放下茶杯,“小张啊,阿姨虽然婚姻失败过,但你不能说我不懂感情。感情这个东西,和沙发一样。一开始么,崭新崭新的,谁都喜欢。喜欢么,就会一直坐在上面,两个人莺莺燕燕的耗时间。不小心弄上去一个污点,谁也不计较,也看不出来。但日子长了啊,你有一天就突然发现,喔唷,这个沙发怎么脏成这个样子了。以前当宝贝一样用,突然成了灰扑扑的一个脏沙发,靠垫塌掉,弹簧破掉,到处都是斑斑点点,什么时候搞上去的都不晓得,因为当初没计较过。这么大个东西,摆房间中央,你躲都躲不掉,你都想不出来,好好一个沙发,怎么给坐成了这样。扔掉嘛,不舍得。留着嘛,又刺眼。”
柳阿姨伸手拽了拽沙发上的碎花布,“那个时候,你再往上盖东西,也盖不住了。底下的东西脏了,你自己心里清楚。所以越是宝贝的东西,越应该早点儿保护。弄上了脏东西,不好往下除。阿姨吃过亏,所以和你多唠叨几句。”
我掀开布,看着花布下面的沙发,确实崭新的像刚买的一样。
“您说的有道理。”
“我的意思,你能听懂伐?”
“明白。全明白。”
柳阿姨的话我都听在了心里,如果把我和有恩的感情比作沙发,我恨不得能拿玻璃罩子把它罩起来护着。别说是污渍,一根头发丝都不能留在上面。可是越是这么想,我越是觉得无能为力。我现在有这么一套贵重的沙发,但我却没本事好好的安置它。
心烦意乱的时候,我就更想打牌了。只有抓到一副好牌的时候,我心里才能短暂的踏实一点。我的打牌事业从线上发展到线下,上班的时候趁着休息,和同事们打,下班和王爷他们打,偶尔还跑去北海找宋师傅打。仗着宋师傅教我的心法,每次都能赢点儿小钱。
出了正月没多久,我去左家庄剪头发。剪完头,我开始和熬大爷他们打牌,三块钱一把,几轮下来,把大爷们的烟钱都赢过来了,熬大爷气的直骂街,说自己亲手养出了一个小狼崽子。
正赢到兴头上呢,我后背突然剧痛,我愤怒的摔牌回头,面前站着孙大妈。
孙大妈手持一根半米长,手腕粗的大白萝卜,袭击着我的背部。
“孙,孙大妈,您干嘛啊?”
孙大妈拿着大白萝卜指着我,“我来的时候就看你蹲这儿打牌,我菜买了得俩钟头,出来一看,你怎么还这儿窝着呢!大周三的,不上班啊!”
我惊恐的躲避着面前粗壮的白萝卜,“我刚下夜班。”
“下夜班不回去睡觉。”
“我打两把放松一下,就,就回去。”
对面,熬大爷开口说话了,“这你家小孩儿啊?赶紧领走吧!都成牌腻子了!我们一帮老头儿,玩儿了今天没明天的,他陪我们耗什么劲啊?”
孙大妈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毒辣的目光扫视我全身,然后动作潇洒的把手中的白萝卜插回小推车,把推车放到我面前,“你跟我回去吧,帮我搬搬菜。”
“??哎,好嘞。”我委屈的站起来,乖乖的跟在了孙大妈屁股后面。
我帮着孙大妈把菜运上楼,一开门,杨大爷的声音先从里屋传出来,“怎么才回来呀?新闻说今儿个有雷阵雨,没淋着吧?”
孙大妈把菜放下,“没淋着,你放心吧。”
我有点儿纳闷,刚二月份,哪来的雷阵雨呢。孙大妈从厨房拿出盆,把韭菜塞我手上,“帮我择择菜,中午留这儿吃饺子吧。”
我跟着孙大妈进了客厅,一进去,我就愣住了。客厅里,除了沙发茶几,其他的东西全都收拾起来了,整个房间空空荡荡的。
“孙,孙大妈,您这是要搬家啊?”
孙大妈指指沙发,“你先坐。”
我俩在沙发上坐下来,孙大妈开始择菜。择了一会儿,才开口说,“你大爷的病啊,严重了。以前是轻度痴呆,现在转中度了。到了中度,就容易出事儿。前一阵,他老往出跑,头几次没跑远,楼下小花园找着了。但上个礼拜,吃完晚饭,我一个没留神,他人就出去了,我满世界找,儿子儿媳妇也吓的赶回来了。就差报警,他自己回来了,一个人顶风走了三站路,跑麦当劳买儿童餐去了,说一会儿小孙女来,先给她准备上。孙女在外地呢,都上大学了,谁回来吃他的儿童餐。他这脑子啊,乱了。”
“??怪不得这一冬天,都没怎么看见您。”
“不敢走啊,怕他自己瞎跑,忘了怎么回来。后来和儿子他们商量,顺义那边有专门的养老中心,住的都是这种情况的老头老太太,有专门护工照顾,比我自己盯着他安全。所以我打算把这房子卖了,卖的钱自己留点儿,够住养老院就行。”
我呆呆的看着孙大妈,不久之前,还虎虎生风旋转跳跃的她,这一刻,看起来有些像个老人了。
身后一阵脚步声,杨大爷走进了客厅。从外表看,他还是很精神,腿脚也稳健,脸上笑咪咪的看着我。
“来啦?”杨大爷中气十足的向我打招呼。
“来了。杨大爷,您快坐。”
杨大爷挨着孙大妈坐下来,“择菜哪?我帮你啊。”
“不用你帮,一会儿等着吃吧。”
我偷偷靠近孙大妈,“我看我大爷不像是有多严重啊?”
孙大妈摇摇头,“刚查出来的时候,是轻度老年痴呆。大夫说了,得了这个病,早晚得转成中晚期。那时候给了我们一套题,让他每周做一次,就是看大脑退化到什么程度。这题里啊,有一项,是写自己名字。什么时候名字都写不出来了,就是到中晚期了。我一直盯着他写名字,之前能写出来,最近不行了。”
孙大妈看向杨大爷,“老杨啊,你今天写名字了吗?”
“写名字?”杨大爷一愣。“写什么名字?”
“跟前儿有笔有纸,你就当练字儿了,写一写。”
杨大爷看看桌上的纸笔,又看看我,“今儿个难得有贵客到,我露一手。我这字儿,正经的颜体呢。”
杨大爷拿起铅笔,在广告传单的背面写起字,手微微有些抖,但起笔落笔都很潇洒。
过一会儿,纸上写了几行漂亮的大字。但并不是杨大爷自己的名字。
纸上写的是,“恰如灯下故人,万里归来对影,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在。”
字漂亮极了。
“黄山谷,《茶词》。怎么样兄弟?你哥我字儿不露怯吧。”杨大爷说。
我和杨大爷的辈分已经乱了,我只好拼命点头,“您写的真好。”
“你落个款啊?叫什么名字,写上啊。”孙大妈说。
杨大爷再次提笔,可是笔尖垂在纸上,却迟迟落不下去。杨大爷的眼神从困惑到涣散,最后把笔扔了下来。
房间里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杨大爷靠在沙发上,呆呆的看向窗外,“这天儿,是憋着场雨呢呀。”
孙大妈接着低头择菜,“以前的事儿,记的倍儿清楚,看过的书,去过的地儿,我俩刚结婚的那些事儿,张口就来。可你问他昨天晚上吃的什么,今天礼拜几,都不知道了。有时候把我当媳妇儿,有时候把我当妈,有时候我还得是他那嫁到通州的妹妹,扯着嗓子轰我走,让我没事儿别老回娘家。隔三差五的,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老把自己当政治局常委,以为我是他秘书呢。”
我看着闷头择菜的孙大妈,再看看沙发上呆坐着的杨大爷,心里特别难过。
“孙大妈,你说人活着怎么这么难啊?”我没过脑子,脱口说出了这句话。
孙大妈一愣,抬头看着我,“你年轻轻的,瞎感慨什么呢呀?”
“去年,我想追郑有恩之前,您把我叫家里来,陪我聊了聊天,那时候,您和杨大爷让我特别羡慕,所以我下狠心得把这姑娘追到手。可现在,人我追上了,可我觉得自己越来越配不上她,要什么没什么,连个遮风挡雨的地儿都给不了她。我也想努力,可是什么路都没有,都开不了头。我知道自己特窝囊,但再怎么瞎折腾,也没用,哪怕一路拼到您这个岁数,按说该享福了,可一个槛接一个槛的,还在前面等着,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
我把自己一直想说的话,痛快的说出来了,虽然听众是和我无亲无故的孙大妈,但我却有种和爹妈交心的感觉,心里一阵轻松。
“我想认命了。”
我低下了头。
房间里一阵安静,时间像是静止不动了。
突然,孙大妈抄起手里的韭菜,劈头盖脸的打向了我。韭菜叶裹着浓浓的味道,在我头上脸上飞舞翻转。
“孙!孙大妈!你干嘛啊!”我慌乱的躲避着韭菜的袭击。
旁边杨大爷开始嗷嗷叫好,“打!往死里打!让他再偷看人姑娘洗澡!”
不知道他又穿越到了那个时代。
“屁大点儿个小崽子,还跟我聊起人生坎坷了?你刚活的哪儿到哪儿啊?买坟头的首付攒够了吗?刚我看你菜市场那儿,和人打牌打的五迷三道儿的,就知道你小子最近犯糊涂了。”
我伸手拦住孙大妈,“有,有话好好说,您别打我了。”
孙大妈放下韭菜,目光炯炯的瞪着我。
“我跟你唠唠磕,你当我跟你诉苦哪?你真是小瞧你阿姨我了。我孙彩霞,活这一辈子,就是折腾过来的。刚出生就赶上文革,没学上,大字不识一个。但我人勤快,八岁就能给全家做饭,弟弟妹妹全归我管。外面乱成一锅粥,回我们家桌上永远有菜有饭。工作以后,争当三八红旗手,码货清货有比赛,我大冬天的在仓库里一宿一宿的练,手上长了冻疮,戴上手套接着干,血冻在手套里头,摘都摘不下来。认识你杨大爷以后想结婚,他们家是清高人家,嫌我没文化,我从小学语文一年级,背到唐诗宋词三百首,就是不想让你大爷为难。结了婚以后,我们单位的领导爱给已婚妇女穿小鞋,把我逼急了,我带着一群姐们儿抄起板砖,把丫车砸了。后来生了小孩儿,闺女八岁得了肝炎,治不好以后且得受罪呢。北京医院跑遍了,人家说上海有个老大夫能治,一个月三次我带着她去上海。买两张硬座票,全让她躺着睡,我平躺在硬座地下的地板上。有一次睡醒到站,不知道哪个王八蛋把孩子的鞋给偷了,我就背着我闺女一路出了火车站,早上七八点,没商场开门,我就背着她在医院门口等着,身上一点儿劲都没有了,我闺女趴我耳边儿说,妈,以后我一定对你好。八岁的孩子,她懂什么啊,可我当时真是想嗷嗷的哭。俩孩子我都给养大了,身上一点儿毛病没有。上高中为了让他们有好学校,我砸锅卖铁换房子,搬到了咱们小区。儿子长大了处对象,女方嫌我们家穷,要聘礼要婚房,我工作辞了,承包了个小卖部,为了省几块钱的差价,天不亮就往新发地跑。非典的时候扎药店里抢板蓝根,全小区的板蓝根都跟我买的。我姑娘小子都风风光光的娶了,嫁了。我俩也退了休,开始带孙子。儿媳妇说不能老给我们看,要送双语幼儿园,我五十多岁人,开始学迪士尼英语,就为了让小孙子能多在我们俩身边留一阵儿。你说我这一辈子,有过踏实日子么?我要是不折腾,委委屈屈的活着,吃饭怕噎,走路怕跌,我能活到今天么?”
我被孙大妈这一长串人生履历给吓着了,蜷缩在沙发上发抖。这一刻,孙大妈又重新变回了当初那个在小花园里欺负我的女侠。
“所以我觉得,您晚年应该享福,这才值得啊??”
“什么叫值得?你跟老天爷讲道理,人凭什么搭理你啊!老话说的好,四条腿趴着的,是畜生。两条腿走路的才是人。你有胳膊有腿的站着,你得往前走啊。路宽路窄那是命,但你死赖着不挪窝,爹妈把你生下来,图什么?不就是让你开眼见世面么?你一路闯过来,福祸都担过,再回头看,好坏都值得。你杨大爷这个病,三年前就诊断出来了,大夫说也可以直接住院,省的我跟着劳心费神,我不干。我们好好的有个家呢,一辈子的福是享,一天的福也不能落下。我趁着他还明白,再好好伺候伺候他,趁着我还没病,我抓紧时间锻炼。所以我天天下楼跳舞,不光跳,我还得跟你柳大妈争个输赢。哪怕我明儿个就得陪你大爷搬到临终关怀养老院了,我今儿还活着呢,活着我就跳,我该干嘛干嘛。能包饺子,就不下挂面。人活着没退路,死都不是退路,死是哪儿说哪儿了完蛋操。但你今天还活着,日子就得这么过!能听进去么!”
我愣愣的看着孙大妈,脑仁里像被针扎了一下,清醒了。
孙大妈歇了口气,放下手里的菜,开始帮我摘我脑袋上残留的韭菜叶。
“我话说的重了点儿,是为你好。我都这个岁数了,还蹦达呢,你就想认命了?我得替你爹妈把你骂醒喽。你和小柳那姑娘,想奔着一辈子去,就得一起折腾。你觉得我现在挺惨的,那是你不懂人事儿呢。你看你杨大爷纸上写的字。我陪他去医院,一帮老头病友,都做题,写名字,有的什么都写不出,有的画竖杠,有个老头儿,让他写十次名字,他十次写的都是“坎坷”两个字。可你看你杨大爷写的什么?他写的是快活自在。”
我转头看向杨大爷,杨大爷被孙大妈一指,也愣愣的看向纸上自己刚刚写下的字,看了一会儿,杨大爷又拿起了笔。
“对,再试试,试试写自己名字。”孙大妈说。
杨大爷盯着纸犹豫了很久,然后行云流水的写下了“孙彩霞”三个字。
“那是我名字!写你自己的!”
杨大爷拿着纸向我凑过来,指着孙大妈的名字对我说,“这是我媳妇儿。彩霞。千紫万红,云蒸霞蔚。美不美?”
我点点头,“美。”
孙大妈笑着看着杨大爷,杨大爷看着纸上的字,哧哧笑着。
“俩人在一块儿处到老,回头看这夫妻一世,没什么物件儿是值钱的,值钱的是他过的好,他愿意记得你。你大爷现在老年痴呆了,脑子乱是乱了,可以前的好事儿都记得,这就不可惜。你青年痴呆才惨呢,等你老了,心里清楚的明镜儿似的,有什么用?有什么事儿值得你掏出来一遍遍琢磨呢?”
孙大妈的话,和她的一顿韭菜鞭打,把我心里一块儿一直不愿意碰的地方,叫醒了。
四条腿趴着的是畜生,两条腿站着的是人。这话没错。从小到大,我一直趴着,随波逐流,什么路不费工夫,我就漂着走。追郑有恩,是我人生里第一次主动去争取的事儿,可争取到以后,我又趴下了。
我看着孙大妈,“那您说,我现在开始努力,还来的及么?”
孙大妈刚要开口,一旁,杨大爷把我拽过去了,他握住我的手,“让我来劝。恩来啊,你记不记得,以前别人问你怎么看法国大革命,你回答的很好,你说的是,现在下结论,为时尚早。”
我点点头,“嗯。明白了。我努力还来得及。”
但转念一想,恩来?我看着杨大爷,”我,我是周恩来?”
杨大爷点点头,“啊。”
“那,那您是谁啊?”
杨大爷眼睛缓缓瞪圆,深吸一口气,脸色“腾”的红了,以迅雷之速,扇了我一个嘴巴。
“我他妈是你爸爸!”
在被孙大妈和杨大爷联手打过之后,我回家想了很多。
既然未来还有好多个明天,既然离住进临终关怀养老院还有很长的距离,那我现在正式成为两条腿走路的人类,就还来得及。
有恩说的一点儿错都没有。想要站起来的理由,其实根本和她无关。
在我清醒过来的这段时间里,我和有恩像往常一样约会,在酒店像往常一样值班。我开始明白,真正想做出改变的时候,并不存在洗心革面,天地焕然一新的过程,在纸上写多少励志鸡汤也没用。我只是视线变得清晰了,能清楚的看到脚下的每一道坎,和最近的路灯。
生活里没有什么大事儿发生,除了王牛郎为莫莉出头,和客人打了一架。
有一天莫莉从客人房间里出来,刚走到门口,一个五短身材的中年客人穿着浴袍追了出来,拽着莫莉的头发就开始骂,非说莫莉偷了他的表。大堂里人来人往,男客人把莫莉的包翻了个个儿,东西撒了一地,也没看到他说的那块儿十几万的表。
客人骂骂咧咧的不松手,前厅经理过来劝也没用。莫莉涨红着脸,眼影哭花成一片,词不达意的用中文说,“我不是偷,不偷。我,不坏的。”
男客人不依不饶,恨不得当场要把莫莉扒光了搜身。一旁站着的王牛郎,突然冲了上来,拎着男客人的浴袍领子,把他往出拽。客人又踢又打,嚷嚷着要投诉,王牛郎说,“那让警察来,先办你嫖娼的案子,再看看东西在不在姑娘身上。”
男客人显然有些忌讳。站在门口和王牛郎纠缠。那天的大堂经理是鲶鱼精,我一直心惊胆颤,怕王牛郎会被鲶鱼精法办。但有些出乎意料,鲶鱼精先是走到莫莉身边,帮她把假貂皮披上了,然后走到王牛郎身边说,“要打到五十米外打,不要在我酒店门口。我不想让别的客人看笑话。”
后来那男客人骂骂咧咧的自己上楼了。王牛郎帮莫莉叫了辆出租车,车门关上前,王牛郎低头和莫莉说,“回去吃点儿甜的,就把这事儿忘了吧。”
第二天前台在帮这个男客人结完帐后,和我们说,那表好好的戴在他手上。
过了不久,莫莉就回国了。离开前,她向王牛郎告别,说她们外籍应召小姐也有经纪人,她惹的客人这么不开心,加上自己年纪也大了,所以经纪人就不愿意再租房养着她。莫莉还是笑眯眯的,说留在这里挺好的,北京晚上很漂亮,吃的也好。但回保加利亚也行,她住在保加利亚首都,一个叫索菲亚的地方,阳光好,人少。就是穷,好多酒店都雇不起门童。
莫莉临走前,送给王牛郎一个特别精致的小徽章,说是她们城市的标志。“等我们有钱了,你,来玩。”莫莉临走的时候说。
莫莉走了以后,王牛郎看起来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殷勤的伺候着富婆。但有一天,在休息室,我看见王牛郎在偷偷的吃糖包里的砂糖。
我开始笑话他,问他这是干嘛呢。王牛郎一脚把我踹开,“我他妈心里苦,吃点儿甜的不行啊?”
我指着王牛郎工服上别着的徽章,“你就是喜欢人家。”
王牛郎看一眼莫莉送他的徽章,“你懂个屁。”
徽章上印着一行小字,我问王牛郎“这写的什么啊?”
“不认识。”
“不认识你倒是查查啊。”我动手在网上搜,发现这是保加利亚首都索菲亚的宣传口号。
这口号是:长大,但不变老。
我告诉了王牛郎以后,王牛郎没说话。我也没再说话。
我知道王牛郎一定想起了莫莉,莫莉一笑起来,那两颗甜甜的兔牙。
我想起了孙大妈,和孙大妈说过的话。长大,但不变老,她也做到了。
而我之前却一直是,变老了,但还没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