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小珠背着小猪,追着阿涛,摸着乌漆麻黑的山路,好容易下了山。
在景区闭园的美好时刻,阿涛的同事终于到了。
阿涛看到同事们,登时觉得自己安全了。同事们说去建德吃个晚饭,马上回杭州。阿涛双手表示赞成。
“你回杭州?那我呢?”
阿涛灵机一动:“你跟我一起回杭州。明天自己坐火车回去吧?”
杨小珠生气:“不!我要回义乌。你把我从义乌拉过来的,你也得送我回去!”
阿涛为难:“可是义乌……好危险的说。而且现在七点了,派出所一定下班了……”他满脸写着“我好怕我不去义乌”。
杨小珠越听越生气:“行!你回杭州。我自己回义乌。”
“哎呀阿珠你别走,跟我们一起嘛。”人却没追上来。
垃圾袋里的小猪不安分地扑腾。杨小珠把小猪倒出来:“再吵,把你扔在这。”小猪却一溜烟朝停车场跑去。
杨小珠跟上,没两下到了一辆漂亮的黑色SUV跟前。杨小珠虽然不太懂车,但是从漂亮的外型,流水般的轮廓,也看出这车可不便宜。
“这是你的车?”
小猪唧。
“你要我帮你开回去?”
小猪哼,哼唧哼哼,哼唧哼唧哼唧唧。
它说哼,你会开吗,我让你找代驾啊。
杨小珠才不理它,从垃圾袋里掏出朱啸阳的裤子,从裤袋里找出车钥匙,开了车门,兴奋地坐了进去。
舒适的真皮沙发,精致的仪表盘,一尘不染的前窗,还有启动以后轻柔响起的立体环绕音响——杨小珠不禁砰然心动。她虽然不懂车,这时也看明白了方向盘中央耀武扬威的小小盾牌,这是一辆保时捷啊。
杨小珠难得对小猪有好声气,将它抱到副驾上,还替它贴心地系上安全带,拍拍它脑袋:“你瞧着,我来给你展示一下我的车技!”
杨小珠点火挂档,一脚踩下油门。车子如离弦的箭,嗖的一下冲了出去。
正在停车场出口处的阿涛和他的同事们,忽然感到一阵风扑面。紧接着一辆黑色SUV从跟前疾速掠过。
驾驶座的车窗开着,能看到一个扎马尾辫的姑娘,正是杨小珠。
同事惊讶不已:“阿涛,你女朋友开的是……卡宴Turbo啊?”
在一声悠长而又悠长的神秘猪叫中,卡宴Turbo一头撞上了电线杆。
*
次日。
义乌机场路的保时捷中心。
朱啸阳的咆哮差点掀翻车行的天花板。然而朱家是这里的老主雇,从他的销售经理,卡宴的销售小组组长,还有售后服务团队连同维修工程师,围了一圈都低着头听他训斥。
“撞成这样主驾副驾仪表盘方向盘安全气囊一个没弹出来,还跟我说‘车辆受撞以后的结构变化与设计意图相符’??”朱啸阳大吼,“你的意思是撞得还不够厉害啦?你特么撞一个给我看啊!到底撞成什么样才跟你设计意图不相符啊?撞稀巴烂你再弹安全气囊有个毛用啊,啊?”
撞上电线杆的卡宴,是被拖车拖回来的。保险杠完全变形了,正中央一个半圆形的凹陷——正好够嵌上一根电线杆。
那根电线杆倒是质量极好,纹丝不动……虽然免于被进一步追责,但朱啸阳对此怒不可遏。
至于安全气囊没弹出来……杨小珠倒觉得没什么。除了被安全带勒出了一道青印,她一点也没受伤。
然而此刻……大老板正在气头上。杨小珠自知理亏,低着头躲在朱啸阳身后不敢说话。
售后总监上前赔小心:“您和您女朋友的医药费,我们一定会全部赔偿……”
朱啸阳暴跳如雷:“赔有用吗?——真受了伤,你赔得起吗?”
*
作为道歉的一部分,售后总监拿了一辆试驾车借给朱啸阳。
杨小珠老老实实坐在副驾上,小心翼翼地道歉:“对不起啊……这次是我不好。我不应该乱开车……维修费用我、我会,咳咳,慢慢赔偿……”她可拿不出二十万。
“不用。保险会赔的。”朱啸阳冷冷说。
“那,那我……”杨小珠绞尽脑汁,“那如果有什么我能做的事……”
“有。”朱啸阳板着个脸。
“……老板您说。”
“我变成猪的时候,你不要欺负我。”脸色铁青。
“……好的。”
“还有,”朱啸阳的手指摩娑着方向盘,声音变得有些犹疑,“我变成小猪……你可以亲吻我吗?”
“……”
杨小珠一时没有回答,朱啸阳脸色变得僵硬。杨小珠忙说:“我……”
却被朱啸阳粗暴打断:“算了。当我没说。”
*
朱啸阳说话,杨小珠也不太敢说话。
出了机场路,进了城区,朱啸阳忽然说:“杨小珠,你看过《变形记》吗?”
“啊,湖南台那个,我看过!就是把城里小孩送去农村那个,对吧?”
“不。我是说卡夫卡的《变形记》……”他拧起眉头,“格里高尔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大甲虫。”
“呃,好像中学是学过……”杨小珠费力回想做过的阅读题,“好像是讲资本主义时代人的异化……”
“什么叫异化?”
“呃。”杨小珠偷偷拿手机。百度可以吗……
“在资本社会里,当一个人失去他的经济价值以后,他会失去所有的社会关系。人们会厌憎他,鄙视他,连他的家人也会离他而去,恨不得他早早死去。”
“这不对!”杨小珠反驳,“婴儿并没有经济价值,但是他的父母仍会宠爱他。”
朱啸阳挑起一条眉毛:“婴儿没有经济价值?那怎么有人贩卖婴儿?”
“啊……”
“失去劳动能力的老人,不再有经济价值。所以在农村,有大量瘫痪在床的孤寡老人。他们并不是没有子女。但他们的子女对他们不闻不问。他们的命运就像格里高尔,像一只躺在床上、背脊上嵌着苹果的甲虫,等着被时间慢慢腐烂。”
杨小珠有点明白了他的意思。
心里有点难过。
“我在维修中心大叫大嚷,那些人却仍然对我抱有敬意。这是因为我的经济价值。我是朱家唯一的儿子,我父母的车,还有他们送给客人的车,都是从那里购得。
“可是,如果我是一头猪,他们会给予我同样的敬重吗?
“不会。他们会像对待一头猪一样对待我。可能会想把我宰了吃。就像对待大多数顾客。
“所以,多奇怪啊。我们的人生境遇,竟然是被我们的经济价值——我们能挣多少钱,能为别人挣多少钱——所定义的。
“可是——究竟应该是人去定义价值,还是价值来定义一个人呢?”
这个问题太难了,杨小珠回答不了。
一时冷场。
阿珠想了想,认真说:“可是朱总,你跟格里高尔是不一样的。”
朱啸阳手搭在方向盘上,眼神无光:“不一样……么……”
阿珠肯定地点点头:“猪肉贵。”
“……”
*
到杨小珠家楼下,朱啸阳停车:“下车。”自己却没下车的意思。
杨小珠说:“你不跟我回家吗?”
朱啸阳冷冷说:“我要回自己家。”
杨小珠没动:“你妈妈说,把你寄放在我这。你回去也会被她拎过来的。”
朱啸阳脸都气歪了:“你放心!我变成猪也不会麻烦你的!”
杨小珠无奈下车:“好吧。朱总再见。开车小心。”
*
二十分钟后。
又一辆保时捷停在了杨小珠家楼下。杨小珠被一个电话叫下楼来。
朱妈妈面无表情地把装着小猪的笼子递给她,说:“麻烦你了。”
小猪(气势汹汹):“……”
杨小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