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广东生活后,才真切意识到中国的南北差异。在广东学生眼中,我毫无疑问算得上正宗的北方人,尽管我再三向他们强调,我出生在汨罗江边,长大于洞庭湖畔,从小熟悉长江南岸的风光,在中国的地域分布中,属于典型的中部地区,但他们还是固执地认为,韶关以北的地方都是北方,下过雪的地方都是北方。他们骨子里依傍南方意识所构建的北方概念,早已越出了地理的边界,成为丈量世界的一把隐秘尺度。
广东学生对本土的认同心理,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期。从我的求学经历看,我先后在湖南、湖北、广东、江苏、北京待过,“出省念书”“去外地求学”“大学越远越好”几乎是湖南学生的一种普遍心理,但从我接触到的广东学生看,如果让他们选择,首选肯定是在本地念书,就算考研,也鲜有去外地的愿望。如果非要去外地,香港、澳门这些毗邻广东的地方,会成为他们的重要选择。对外出读书,广东孩子尚且如此,更不用谈工作和定居,这种对故土的牵念,和广东改革开放的形象,构成了奇妙的对比。
更让我感到惊讶的是,问起他们不愿外出的原因,一方面固然来自对外地的陌生,尤其是对内地的隔膜;另一方面,则来自他们顽固的生活习惯,他们无法想象不能天天洗澡的日子,无法想象一群人在澡堂赤身裸体毫不尴尬的场景,无法想象不能喝汤的生活,无法想象不讲粤语的日子。无论我如何向他们描摹,我在武汉大学念书时,系里会每个星期给学生发一张洗澡票,所有的学生都会去澡堂,在寒冷而干燥的冬季,一周洗一次澡算很正常的生活习惯,同学们还是会睁大眼睛,不相信我描述的事实。我教过的2005级的一个学生,原本考上了浙江的一所高校,仅仅因为不能天天洗澡,毅然退学,然后考到了我所在的学校。当然,我知道,他们恋家,最根本的原因,来自广东本身就是改革开放的前沿地,是中国经济发达的热土,他们没有理由去比之落后的内地。
在课堂上,我常常发现,因为生活经验的差异,对同一件事,广东学生和外省学生呈现出了完全不同的反应。有一次聊到计划生育话题,晓霖说,“我好惊讶,班上居然有独生子”;而来自甘肃的辛追则说,“我好意外,在广东居然有六七个小孩的家庭,我以为我们这一代都是独生子”。南北差异、沿海与内地的差异,成为我教学日常中的有趣风景。我想起来自甘肃的婉丽,第一次来到南方的高校,在宿舍痛快淋漓地洗了一个热水澡后,就发誓再也不回到北方,我能理解广东学生对于故地的依恋。
来自汕头的大顺,曾这样总结广东人的特点,“广东有三个群体,客家人喜欢从政;潮汕人喜欢经商;广府人生活安逸,注重日常细节”。尽管在他眼中,广东人的性格有明显分野,但站在外省人的视角,传统、务实、低调、实干精神强,情绪节制,是我对广东学生性格的基本认知,这和我熟悉的武汉人火爆、热辣的性格形成了鲜明反差,也和我家乡湖南人的张扬、虚荣、激情四射形成了对比。这种温和的性格,固然和他们长期受实用主义商业文明的浸淫分不开,更离不开传统文化的熏染。尽管从正统和中原的视角,广东经常被视为文化的沙漠,但深入此地的肌理,可以发现渗透于日常生活的、无处不在的传统文化,正是滋养广东孩子气质和内蕴的秘密。
正因为师生之间这种奇妙的地域和文化差异,谈论广东,几乎是我们课堂和课外的一个重要内容。作为一个从湖南来到广东的内地人,“广州”“深圳”“东莞”“白云区”“棠下”“城中村”“中山大学”“堂弟表弟”“春运”“抢票”等所构筑的南方印象,成为我对一个时代感知的重要切口。1984年,当我第一次看到南方的影片《雅马哈鱼档》时,其所构筑的广州图景,给了我极强的心理冲击。在八十年代的内地,农村还处于几千年未变的传统状态,而远在南方的广州,早已开始了如火如荼的经济建设。我的家乡,购买日常生活用品,依然要去花桥镇上的供销社,而广州的“龙珠街”,在市场经济的浸淫下,早已充斥了异常丰富的商品;我的家乡,最高的建筑,不过小镇三层高的红砖房子,而在《雅马哈鱼档》中,繁忙的黄沙渔港背后,分明矗立着高高的白天鹅宾馆;更让人震撼的是,我村里与电影中珠珠同龄的一个女孩,也是我初中同学的姐姐,恋爱中仅仅因为在男朋友家里多待了几个小时,遭到家人的误解,唯一的选择,只能是投水自尽,而电影中的一代年轻人阿龙、珠珠,身上分明弥漫着自由而开放的时代气息。
这种青春年代深深烙下的南方印象和情结,无意中左右了我的人生选择。2005年,我博士毕业后,想都没想,就留在了广州,这才得以拥有机会,在生命中和一群广东学生见面。我不能否认,承载在广东记忆中的南方想象,早已成为我精神世界一个重要的参照系,在和更为年轻的广东学生的遭遇中,这种时空的错位,会让我忍不住从个人叙述的角度,去讲述地域隐含在时代变迁中的命运。对学生而言,这种来自他者的观照,既能够印证他们对故地依恋,也能够唤醒他们对故地的审视。
需要补充的是,作为一个外省教师,我时时为广东当地的教育资源匮乏感到不平。和北京、上海比较起来,广东对外来务工人员孩子随迁念书要更为宽容,而事实上,广东本身就是人口大省,每年参加高考的人数超过七十万,而同期北京、上海高考人数却逐年下降。广东作为经济大省,按理说,并不缺乏经济支撑,但长期的教育欠账,我课堂上的学生,显然都是这一后果的承担者。我无法勘测每一个课堂偶遇的学生和这一宏观情况的关系,但我知道,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十三年的从教经历,不过一个外省人和广东年轻人的遭遇史,我的观察和思考,毫无疑问,正是依仗“广东学生”这个特殊群体进入我的视线。
在前文中,我曾提到,“广东学生”作为一个概念进入我的视野,来源于我第一次上课的班级051841班,但却强化于我当班主任的062111班。作为一个外省人,尽管在广州生活了十七年,我都没有办法生出对一座城市的归宿感,但每次看地图,一想到学生遍布广东各地,竟然会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他们大多普普通通,并没有太多戏剧性人生经历,尽管我试图从整体上将“广东学生”作为一个群体观照,但我知道,事实上,根本就不存在一个具有统一性、整体性的群体。需要交代的是,随着我和本省学生交往的增多,广东的丰富面相,逐渐在我眼前显影。一方面,广东是改革开放的热土,是全国经济极为发达的沿海地区,深圳的神速发展,以奇迹般的姿态印证了这点;另一方面,广东又是一片传统文化深厚,始终潜藏于幽微岁月中的古老土地,潮汕的精微、雅致、从容淡定是岁月淘洗的代表。这种朦胧而真切的感性认知及地域分野,成为我观照“广东学生”这个特别群体的基本依凭。在具体的写作中,我将从最传统的潮汕地区的学生群体进入,并以“深漂二代”作为对比。
和“导师制”所扫描到的学生一样,“广东学生”是我教学生涯中,最为重要、特别的群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