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接新生
2006年6月16日,在原来经济贸易系文秘教研室的基础上,学校决定成立财经传媒系。我当初之所以进入广东F学院,也是因为学校要申报新的专业——汉语言文学。作为第一个中文博士,通过人事处的招聘信息,我实际上是以申报新的专业,以“急需人才”的名义而入职的。
说是财经传媒系,但因为师资90%以中文背景为主,依托的专业也是汉语言文学,在没有获批新专业以前,实际上就是中文系。2006年,新成立的财经传媒系开始招收第一届本科生。我在给全校学生上公共课的同时,终于拥有了一个在本系上专业课的可能,并且在第一届新招的两个班中,被安排当062111班的班主任。
2006年9月16日,是新生报到的日子。一早,我就按学校的规定,履行一个班主任的职责,去迎接新来的学生。天气还不错,我穿着混沌的军绿色套裙,穿梭在人流中,心里涌动着第一天上课般的激动,对即将到来的新生充满了好奇。开学第一天,学校的人气极为旺盛,繁忙的新生车辆来来往往,将来自广东省各个地方的孩子,拉到了学校青年广场上方的空地上,各个系部的迎新桌子一字排开,一张张新鲜、略显紧张的脸庞在桌子周边环绕。
我留意到班上不同家庭背景的孩子,那天报到的方式完全不同,印象深刻的有几种:其一,一个女孩的爸爸找我反映,说是看过学生宿舍的情况后,发现没有空调,感觉条件太差,问我能否到校外给孩子租房住。他的妻子,大波浪的卷发,化着浓妆,年轻、光鲜也时尚,她跟随丈夫,一言不发,揉着红通通的眼睛,怎样也擦不净冒出的泪水,仿佛女儿住进没有空调的集体宿舍,是即将面临的一场地狱般的痛苦。女孩看起来极为单纯,面对父母对我的咨询,眼神闪烁而茫然失措。其二,一个男孩,眼神坚定,行李简单,很明显没有父母的陪同。我后来注意到,送他来学校的,是一个比他大几岁的哥哥,因为两兄弟长得太像,外人一眼就能看出。哥哥看起来受教育水平也不是很高,遇到不清楚的事项,也不问人,而是观察别人怎么做,然后很快就熟门熟路地处理好了诸如缴费、办卡、进宿舍等琐事。一看就在外面闯过,颇有社会生活经验。其三,一个戴眼镜的斯文男孩,陪同的队伍最为庞大,不但父母来了,爷爷奶奶也来了,奶奶拄着拐棍,看起来有八十多岁,一脸的幸福,感觉孙子能上大学,是一件特别自豪的事情。男孩淡定、从容,知道我是班主任后,很大方地和我点头微笑。其四,一个看起来朴实、懵懂的女孩,眼神里有着不确定的害怕,但又充满了对大学生活的向往;和我目光相撞时,明显想躲闪,躲闪不过,终于从嘴边挤出了一些不自然的笑容,略黑的脸蛋,倒是显得极为阳光。孩子的父母从装束一看就是农民,爸爸带着女儿办各种手续,妈妈怯生生地躲在树阴下守着化纤袋包裹的行李。
开学后,我特意到宿舍了解情况。第一个女孩,出生在汕头,家里很有钱,父亲是汕头一家公司的老板,妈妈的生活非常优裕,保养得极为年轻。女孩很快就适应了集体生活,性格温和,讨人喜欢,与同学相处也融洽愉快。宿舍没有空调,在她眼中根本就不是一件值得担心的事情。第二个男孩,出生在农村,家里情况不是很好,但男孩性格开朗,长相英俊,不卑不亢,喜欢也擅长与人打交道。适者生存的准则,在他身上获得了淋漓尽致的表现。生活的历练,让他无师自通地懂得机遇的重要,在班级的首次竞选中,他顺利当上了班干部。有一次他看到我没带饭卡,直接将我带到食堂底层,叮嘱打饭的师傅给我来一份最好的菜,根本就没有刷卡收钱。后来才知道,打饭的师傅是他老乡。这个男孩适应能力强,做事不死板,内心也没有太多的规则约束。毕业时候,因为找工作,没有时间好好写论文,指导老师又急又气,但面对他的态度,又不能发作,最后只得想尽各种办法让他通过。第三个孩子来自惠州一个教师家庭,父母看起来教养不错,得知我是班主任,立即邀请我去惠州玩。孩子入学后,各方面都符合好学生的标准,专业功底也不错,对文学的感悟力显然超出班上别的同学很多。但更多的孩子则悄无声息,恰如第四个家庭中的女孩,在班上默默无闻,唯恐被别人注意,也不愿和老师多沟通,到毕业时,都没有给我留下特别深刻的记忆。
第一次开班会,我拿到了全班的名单,共五十二人,三十八名女生,十四名男生,全部来自广东省。他们出生的年龄大多在一九八七年左右,也就是说,我当班主任带的第一届学生,是八零后。让我奇怪的是,班上男女比例如此失衡,我难以想象,一个五十二人的班级,男生竟然不到三成;而在我念大学的时候,情况恰恰相反,同样是中文专业,四十六名同学中,女生十二名,女生不及三成。后来和教研室老师聊起,才发现,男女生比例失衡早已成为常态,我后来才明白,作为系部第一届学生,062111班的男生数量,和此后系部其他班级的男生比例比较起来,已经是非常可观的数据。以2015年网络与新媒体两个班为例,因为班级是到大二时,根据成绩绩点重新编排的,居然全部是女孩。
2007年6月,我开始休产假,错过了大二第一学期,给他们上《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课的机会。考虑到此后课程的安排,为了早点了解他们,在系部专业教师匮乏的情况下,在大一第二学期,我主动要求给他们上《外国文学史》,待我2008年2月休完产假,他们已经进入大二第二学期。此后,我再也没有机会给他们上过专业课程。
通过和他们上课以及日常的接触,我发现广东学生,相比我熟悉的湖南、湖北的年轻人,更留恋自己的家乡。在班上,我随机做过调查,很少有学生愿意离开广东半步,到外地念书或工作。这种执念,和我高中毕业最大的梦想,就是离开家乡,离开父母,远走高飞,构成了强烈的对比。这种反差,既让我困惑,也让我着迷。我突然发现,这种身处异地所带来的文化冲撞、映衬,除了让我更好地看清了自己,本身也极为有趣。我甚至觉得,如果说,来广东的选择和留广州的决定,让我真正确认了自己湖南人的身份,那么,062111班孩子的存在,让我在这种奇妙的碰撞中,则进一步强化了自己内陆人的认同。自然,“广东学生”这个固定的群体和概念,也伴随我班主任的身份,一步步扎根于我的内心。
从2006年他们进校算起,我目睹他们踏进校门并度过波澜不惊的大学时光,然后在学校的后山和他们共度毕业聚餐,随后一直关注他们毕业后的漫长岁月。仰仗信息时代的方便,通过QQ和微信建群,我随时都能知道他们的动向,在虚拟的网络中,有一个小小的空间,依然延续了我作为他们班主任的既定角色。在中国教育的语境中,班主任意味着更多的担当,意味着一份信任的托付。尽管大学有专职的辅导员,学生学习上的教务管理及生活琐事,几乎不用班主任操心,但对学生而言,班主任始终是他们大学生活中,最为亲近和适意的倾诉对象。我在当他们班主任的几年中,除了不定期地和学生交流,一个最核心的工作,就是配合辅导员,做一些所谓“后进生”的思想工作。他们逃课、考试不及格、不愿意打扫宿舍卫生、反感被迫去听讲座、不认同学校的诸多评价机制,以一种辅导员头疼的方式,保留了凝聚于叛逆气质之上的生命力。如何说服这些孩子对付体制的考核,并让他们顺利获得学位,以对付社会更为死板的基本门槛,成为我最头疼的事情。我不在乎他们是否能够获得优秀宿舍、优秀班级的称号,但每个学生必须获得毕业证和学位证,是我对自己班主任职责的基本要求。
十三年来,我突然发现,正是班主任身份,让我的社会关系中多了一个确定的群体:我的学生。相比公共课上一闪而过的面孔,这五十二个孩子,像是永远守在一个角落,一旦要和母校建立联系,我就成为他们毫不犹豫要联系的人。十三年来,还是因为班主任身份所提供的方便,我目睹一个群体从学生时代,完全步入真实的社会,并和这个时代产生真实的关联。我目睹八零后一代,在房价飙升最疯狂、社会群体分化最严重的十年,所演绎的形形色色的生活和命运。我想起给他们上《外国文学史》,讲到狄更斯中期和后期小说的主题,充满了对资本主义和金钱世界的批判。于连的命运,更是引起他们长久的讨论,在二栋五楼的教室,曾经回荡一群大一新生,对于连命运教科书般的复述和总结:
“于连是同社会奋战的不幸的人。”
“于连是受压迫的小资产阶级青年的典型形象,是资产阶级个人奋斗的典型。”
“他最终只能是一个为统治阶级所不容的平民青年。”
我从来没有想到,教科书上的内容,一个遥远时空文学选本的故事,竟然会如此贴近他们的真实,并形成对另一个时空的呼应。
他们,如一个个固定的锚点,成为我对国情,最方便的观测。
他们,以一个个真实的生命,成为我对时代,最真切的感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