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在龙洞39路公交
广州的夏天无比漫长,很多时候,在从家去往单位的途中,拥挤、溽热的人群,总能以最直接的方式,让我感受到这座城市的味道和气息。
有一天,我坐在39路公交车上,无意算起,十三年的教书生涯中,在通往广州天河龙洞方向的广汕公路上,竟然来来回回了五千多天。五千多天,这个惊人的数据让我震撼,我忽然意识到,对生命耗费的计算可以如此具体,按每次往返在路上消耗四个小时计算,光在这条路上奔波,我所花费的时间已达上万小时。
无论如何,不论我搬家到哪里,不论何种方案,39路,总是给我带来最多惊喜、期待的线路,它是我生命中乘坐最多的公交,也是我生命中最为亲密的数字,它一路带我穿越半个广州,将我引向单位,打开了我生命中最为密实的职业场域。
“龙洞总站”这个普通的地名,对39路而言,是它从天河东出发,每天必行路线的终点,但对我从小学、初中、高中、大学、硕士、博士漫长的二十年求学历程而言,却是我职业生涯的起点。
我记得2005年刚到学校试讲时,从熟悉的中大出发至陌生的龙洞,最大的感受,就是太远了,太远了,龙洞太远了。我从来没有想到,在广州还有这么遥远和偏僻的地方,在龙洞的群山中,竟然还隐藏了诸多不起眼的学校。后来发现,除了广东F学院,龙洞还有广东工业大学、广东交通职业技术学院、广东科学职业技术学院、广东司法警官学院、广州工程职业技术学院、广东生态工程职业学院等,其中,广东食品药品职业技术学院,就在广东F学院隔壁。
除了远,还有一个感受,龙洞的自然环境太好了,绿化太让人难忘了。在离广州市城市中轴线不到十公里的地方,竟然群山环绕、绿翠逼人,其中华南植物园、火炉山森林公园,广东树木公园呈三角形状,随意而散漫地被大自然丢在龙洞。从华南快速干线支起的高架桥往下看,龙洞就如一块温婉的碧玉,终日萦绕着清新的薄雾,隐匿在喧嚣城市的一角,让人对这座南方的古城,多了更多温润的想象。当然,如果换一个视角,从空中贴向地面俯视,则会发现,群山褪去,隐藏在角角落落、弯弯旮旯的龙洞,更多的是混乱、喧嚣,是蓬勃年轻人带来的活力、人气,是身处城乡接合部的城中村所致的无序、粗粝。
可以说,乘坐39路公交的五千多个日夜,龙洞蜕变的过程,也逐一在我眼前展开。2005年9月,我刚入职时,龙洞的交通极为顺畅,校车每次到达燕塘附近,才开始感觉市中心的拥堵。今天,随着小区的增多以及人流的密集,龙洞已成为交通的瓶颈,原来并不狭窄的出口,远远不能满足今天的需求。除了交通的变化,龙洞房价的飙升,同样让人感慨。刚入职时,广汕公路旁边靠近植物园最好的小区,房价每平方米才两三千元。当时住在市内的老师,每次乘坐校车离开龙洞地段,总会感叹龙洞的好空气,但还是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市中心,“龙洞就是农村,太不方便了”,这是我在校车上经常听到的论调。但十年后,随着六号线的开通,以及东部萝岗片区的崛起,龙洞的位置变得极为重要,显示了难得的区位优势。今天,它的房价涨幅超过十倍,已达四五万元,那些当初觉得龙洞偏僻的老师,都慨叹自己没能看得更远,没在房价如白菜价时,多囤几套。今天,再也没有人认为龙洞是农村,是僻远的郊区之地,它日渐优化的交通条件,叠加优美的自然环境,加上年轻人聚集,使得这一地区散发着独有的味道与活力。
确实,龙洞的变化,折射了一段更为广阔的城市变迁史。从266路到39路,我目睹广州十几年来城市肌理的深刻蜕变。从我居住的海珠区,到珠江对岸的天河区,从天河区最核心的CBD珠江新城,到丈量了城市一次次裂变的体育中心、东站,随后到多年沉寂并不出彩的天河北边的龙洞,广州这座城市,仿佛手握魔杖,说不准哪天就会点化一个地方,让其褪去平淡、土气的面容,焕发出光彩夺目的一面。昨天,它能让纵横阡陌的稻田变为广州的CBD,变为寸土寸金的商务重地;今天,它同样拥有魔力,将遥远荒僻的郊区龙洞,变为这座城市的耀眼明珠。
龙洞在老广州人的心目中,相当于城外的城外,坊间一直流传“有女莫嫁龙眼洞”的说法,这从龙洞上了年纪的老人,将去市中心称为“去广州”,可以获得验证。我熟悉的邓老师,荔湾区出生、长大,得知我的工作地点在龙洞,曾补充:“我们小时候去龙洞玩耍,来回要一天时间。”确实,对一座城市而言,公墓和殡仪馆是测量其边界的最好参照,今天,广州的银河园地处天河以北,早已雄霸市中心的地段,顺着广汕公路,龙洞较之还有不少于十个站的距离,由此也可以看出,龙洞伴随广州城市的变迁,同样发生了深刻蜕变。
居住在这座城市的居民,感受着它的脉动,但也为摸不准节点,一次次错失财富的累积,暗暗叹息。
无论如何,39路公交,不但帮我建立了与时代的关联,也帮我建立了与广州这座异乡城市的血肉联系,它带我走进学校,来到课堂,看到我的二本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