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一下诡异起来。
皇帝都还没开口表示什么呢,怎么下面就这么火急火燎地反对起来了?而且反对的人还是这三位……
个个儿位高权重啊。
头一个老太师顾承谦。
众人都知道,他与自己儿子是有点过节在的,前阵子顾觉非还朝时候不就是他从中阻挠吗?最后还是陆九龄另辟蹊径,拉顾觉非进了礼部。
他反对,让人惊讶,可从情理而言,完全说得通。
毕竟,谁能容忍自家要继承家业的嫡长子,娶一个寡妇过门?更不用说这寡妇还是将军府的寡妇。
娶回去怎么办?
这得尴尬到什么地步去!
所以,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接下来,问题就出现了——
人老太师是顾觉非家长,反对得合情合理,可你永宁长公主又是怎么回事?
满打满算,她也不过只跟将军府有那么一点关系:当年永宁长公主嫁给了将军府的嫡次子薛还,现在算是陆锦惜的婶母。
可现在——
薛还战死沙场,婶母还是隔着房的。
怎么算,这件事也轮不到她来反对吧?
更不用说永宁长公主其实位高权重,在朝中的时候,就是老狐貍一头,甚少在人前抢皇帝的话说。
可现在她脱口就是反对,实在让人有些惊讶了。
而且不管是顾太师,还是她的表情,都有一种反应过度的感觉。
对顾觉非忽然要求赐婚这件事,众臣虽然觉得让他们震惊,可也不至于令人色变至此吧?
这里头,最纳闷的就是第三人陆九龄了。
他穿着一身仙鹤补服,站的位置就在顾承谦后面一点,脸上有些皱纹,头发也白了许多,先前脸上的惊讶和茫然,这时候已经变成了全然的疑惑。
明明他才是陆锦惜的父亲啊。
顾觉非如今求皇上赐婚,最有资格说话的难道不是他吗?怎么他话都还没说完,人家就已经反对上了?
老大人这脸色,一下不很好看起来。
他的目光先是落到了顾承谦的脸上,心里已经骂了一声,很想站出来质问:就你还敢嫌弃我们家锦惜?
但毕竟朝堂上,他们认识,还是忍住了。
接着眼珠子一转,又看向了永宁长公主。
这一下他就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儿了。
想当初永宁长公主跟他一块儿支持着陆锦惜改嫁,怎么现在顾觉非来求赐婚了,她反倒反对上了?
他们这,表面同盟?
陆九龄刚听见赐婚的时候,其实也是下意识觉得不妥,想要反对。毕竟顾觉非虽好,可他还不知道自己闺女喜不喜欢呢。
可现在被这些人一反对,他就不痛快起来了。
原本即将出口的“这恐怕要慎重啊”,在舌尖上停留片刻,竟硬生生被他吞了回去。
这一下,谁都察觉到了这一位老大人的不悦。
顾承谦虽因为先前顾觉非还朝做官这件事与陆九龄闹得有些不愉快,可心底里还是顾念着两人的交情的。
方才一没忍住脱口而出,此刻回想起来便知道自己这话说得不妥。
面色,一下也有些为难起来。
可真要他不反对吗?
不可能的。
顾承谦心知自己那嫡长子就是只披着画皮的妖怪,早就觊觎着薛况孀妻,杀人丈夫,娶人孀妻,简直可谓是丧尽天良!
当年的事情,他不能对陆九龄尽数以告,所以对方并不知道。
可眼下他若不反对这门亲事,那才是他绝了自己的良心,不顾他们之间的交情,真正害了他爱着宠着的掌上明珠!
所以顾承谦是怀揣着秘密,却又不能将之昭告天下,更不敢直接说“我儿子才是害你女儿守寡了六年的真正凶手”,只能硬顶着昔年老友的误解,不惜一切地反对!
同理,这也是永宁长公主的苦衷所在。
知道当年那些事情,知道顾觉非真面目,知道他才是计杀薛况真正凶手的人,就那么几个。
她希望陆锦惜择个如意佳婿,平安喜乐后半生。
显然,事实上是她杀夫仇人且心怀不轨的顾觉非,绝对不在此列。
这无关对错,甚至无关当年那一桩隐秘的真相,纯粹是因为顾觉非害了薛况这件事本身。
试想——
若有一日,陆锦惜嫁给顾觉非后才知道,如今的夫君毒计杀害了曾经的夫君,该怎样去面对?
他们的反对,都有足够的理由。
所以此刻面对着陆九龄那复杂的注视,他们心中有愧,却也只能咬牙忍了,不准备为此改口半个字。
更不用说转而赞同赐婚了。
外面日头已高,灿烂的阳光从外面照进来,金銮殿里一片的辉煌。可越是如此,越衬出此刻的沉寂。
一旁的武将们也是面面相觑。
他们当然也觉得陆锦惜改嫁不妥,尤其是方少行,可都还没来得及开口呢,就听到老太师和长公主一起反对,这一下就傻眼了。
刘进看不懂眼前的局势。
方少行欲言又止,打量了打量,目光在明显也愣住了的陆锦惜身上转了一圈,终于也忍住了开口的冲动。
……
所有人都将目光,悄悄递向了萧彻。
雕刻着五爪金龙的宝座上,庆安帝萧彻显然也完全没料想会出现这样的一幕,他怔然了半晌,目光在众人之间游走了一圈,才有些回过神来。
“顾爱卿,终身大事可不是儿戏,你此言当真?”
方才那三道反对的声音,顾觉非自然也听到了。
只是依旧在他意料之中。
他连眉毛都没扬一下,只平静地回答道:“臣意求娶陆大人独女锦惜,一片真心,绝无虚假。”
“……”
他不再说“大将军夫人陆锦惜”,而是称“陆大人独女锦惜”,分明是已经势在必得了。
陆锦惜真难形容自己此刻的感觉。
震惊?
荒谬?
或者,是果然如此。
他曾说,“你能睡到算我输”。
如今真是为了赢拼了老命了。
只是她也不很理解,顾太师反对也就罢了,怎么永宁长公主也这样强烈地反对?
忽然之间想起来的,是当日永宁长公主试探她对顾觉非的态度,还有她隐隐约约间对顾觉非的忌惮。
于是,一下就察觉到了。
在陆锦惜,在顾觉非,或者在他们这两个人之间,一定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大秘密。
这个秘密,永宁长公主知道,老太师顾承谦也知道,甚至顾觉非自己也知道。
但她不知道。
潋滟的眸光,轻轻流转。
陆锦惜不由侧眸看了顾觉非一眼,只能瞧见他垂眸敛目,一副认真模样,心下有些复杂起来。
上首的萧彻却是一下皱了眉。
他注视了顾觉非许久,从他那少见的郑重和肃然中察觉到了一点什么,又慢慢看向了顾太师和永宁长公主。
当年的事,他也是知道的……
顾觉非想娶谁不好,怎么偏偏是陆锦惜?
薛况的孀妻啊。
说他没什么险恶的用心和打算,萧彻自己都不很相信。
可在这朝堂上,这注定是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他收敛了心神,沉吟了片刻,反问群臣:“众卿以为如何?”
赐婚这种事,可不该问“众卿”的意见。
聪明人都知道,这是把话头递给先前反对的顾太师和永宁长公主,所以他们也都没说话,只是向这两人看去。
顾承谦果然出列,紧绷着一张脸,躬身道:“臣以为不妥。顾大人在朝上是臣同僚,可朝下是臣之子,臣对他十分了解。大将军夫人贤良淑德,德行贵重,犬子难以匹配,只恐使大将军夫人所托非人,平白误了此生。还请皇上,三思!”
话里的意思很简单:他觉得自己儿子顾觉非,配不起人陆锦惜!
说实话,这话换了人来说,只怕觉得他是在反讽,说陆锦惜配不上他儿子,配不上他顾氏一门的门第。
可由顾承谦说来,竟不似作假。
众人听了只觉得诡异之感又重,更不敢说话了。
接着便是永宁长公主了。
她也反对赐婚,但说出来的理由又不一样了:“自古男欢女爱实属常见,顾大人心慕陆氏要求赐婚也无可厚非。只是这一次,情况实在特殊。大将军薛况儿女尚且年幼,正需教养。皇上若贸然赐婚,只恐伤其子女之心,损其教育之道。另一则十一年前赐婚是何等情形,皇上该再清楚不过。”
这可算是戳到痛处了。
右侧的武将们,不少对薛况和将军府还是有感情在的,听了永宁长公主这话,都在旁边点头。
就连陆九龄听了,都不由怔忡了起来。
十一年前那一场赐婚,撮合了陆锦惜与薛况,可却拆散两对有情鸳鸯,闹得青梅竹马失散,边关胡姬殒命。
没成就一段良缘,却造就一对怨偶。
这是皇家对不起陆锦惜。
这也是萧彻对不起陆锦惜。
永宁长公主是在用当年的例子来提醒他。但朝堂沉浮多年,圆滑如她,自也不会让萧彻和顾觉非下不来台。
她自然还有后招。
保管让萧彻好做,也让顾觉非死心!
有些岁月痕迹的雍容面容上,挂了一分淡淡的浅笑,永宁长公主想到的,是前不久陆锦惜苏醒那一日,对她说的那一句话。
那一番笃定的否认。
只要陆锦惜不喜欢,任你顾觉非千般算计万般筹谋,又能怎样?
所以这时候,她只悠然地开了口:“赐婚虽是皇上您一句话的事,可一定要郎有情妾有意。如今是顾大人有意,可咱们却都不知道陆氏心里怎么想呢。皇上,何不问问她的意见,再行决定?”
“长公主——”
一旁的顾承谦一听,心头一跳,却是一下想起自己去回生堂看顾觉非时所看见的场面。
下意识地,他觉得这主意不妥。
可永宁长公主看了他这般迟疑怀疑神态,只当他是不知道陆锦惜这边的真实情况,有些没底。
所以她只向顾承谦递了个眼神。
一个让他放心、也让他不要开口反对的眼神。
永宁长公主行事,素来不鲁莽。
她是知道顾觉非是什么真面目的,既然提出让陆锦惜来选,那应当是有十分的把握。
所以顾承谦接触到她眼神,看见她那胸有成竹的笑意,怔了一下,到底还是没开口。
这下正好。
陆九龄前后都没搞明白事情怎么发展成这样,但他对顾觉非是十分满意的。
所以,他也想看看自家闺女是怎么想的,便也没出言反对。
其余众人不来蹚这浑水,当然不会说话。
于是萧彻了然。
他看了顾觉非一眼,迟疑了一下,心道这也不算对不起顾觉非。毕竟若陆锦惜不愿意,这婚他也赐不下去。
所以他一转眸,直接看向了陆锦惜。
“方才顾大人与长公主的话,夫人应该都听见了。如今顾觉非有意求娶夫人,请朕赐婚。”
“可朕想要问问夫人——”
“愿,或是不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