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位老大人的态度,到底还是很奇怪的。
告别了顾太师出来之后,陆锦惜一面跟着陈饭走,一面却回想着方才与顾承谦之间那一番没头没脑的对话,还有对方瞧着自己的眼神。
越是这么想,越是觉得不很对劲。
她只觉得,这跟自己关系不大,怕是关系到顾觉非。
昨日在阅微馆都还好好的,今日却叫薛迟来他这边上学……
陆锦惜看了前面引路的陈饭一眼,也不问薛迟怎么了。毕竟顾承谦能看出来的把戏,她也能看出来。
只问道:“你们家大公子今日为什么要迟哥儿来太师府?”
“这个……”
陈饭其实是个机灵鬼,跟在顾觉非身边也学了不少的东西,平日里很少有什么差错。但陆锦惜问的这一句话,他却答不上来,或者说,不敢答。
他想到昨晚上那惨烈的情状,只打心眼里心疼大公子。
这一时沉默了一会儿,只轻声地嘀咕:“这个小的不敢说,但等您见到大公子,自然就知道了。”
见到就知道了?
顾觉非是个讲排场,也爱弄点玄虚的人。却没想到,他调教出来的小跟班也一样。
陆锦惜不由笑了一声,还真有些感兴趣起来,也不问了,只跟着走。
顾氏一门,满门荣华。
这太师府的大,她早在当初来为顾太师贺寿的时候就已经领教过了。但今日跟着陈饭走了一遭,感触便越发深了。
足足走了有大半刻,穿过了七八条回廊,甚至过了个府内的花园,她才瞧见了前面的小楼。
这是在太师府西北的方位上了,周遭已经看不到多少的建筑,只有一座小湖,如同一块剔透的宝石,躺在这角落里。
一条曲折的回廊,便绕着小湖修建,通向小湖另一边的几间屋舍。几丛扶疏花木掩映着,颇有点遗世出尘的味道。
岸边系着一条小船,乘船的长篙就斜斜搭在旁边。
顾觉非倒是个雅人。
陆锦惜一见了,难得有些惊讶。
她是早知道这人原本住在影竹楼的,也就是太师府寿宴时候大家听戏的那个楼,说是顾觉非用来藏书,后来搬到府里别的地儿去住了。
没想到,是这么个地方。
什么都好,可唯一的美中不足是……
太远了些。
距离太师府如今的掌家人顾承谦所住的正院,竟要走上大半刻。
她思索了一下京城中传言的这父子两人的关系,心里的认识又深了一层。
陈饭道:“对面就是了,您跟我来。”
陆锦惜点点头,也不多话,跟着陈饭就上了湖边的回廊,没走多久,便已经到了。
擡头一看,月洞门上面挂着两个字:孤窗。
照旧是顾觉非的字迹,照旧透着那种不爱掩饰的疏狂,偏生一笔一划都极有韵味儿。
进去之后,一眼就能看到这边五六间屋舍,旁边还栽着几树夹竹桃。但环顾四周,却看不到几个伺候的人,竟给人一种冷清之感。
陈饭领着陆锦惜往左边一转,过了一条通幽小径,便瞧见了修建在后面一些的小阁楼。
自打搬来这边之后,这就是顾觉非的藏书楼和书房之一。
因着地方尚算宽敞,所以今日临时充当了薛迟的“学斋”。
陆锦惜一进去,正趴在桌上写字的薛迟就瞧见了她,两只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娘,你怎么来了?”
这整座阁楼里面,入眼所见都是书。
四面都是书墙,中间还立着不少的书架,就连隔断都用的是书架,只不过摆上了些文玩,挂了几柄扇子。
陆锦惜只觉得这藏书量实在吓人,一时有些惊叹。
听见迟哥儿这一声,她才回过神来,瞧见靠窗的位置对设着两张雕花檀木太师椅,中间摆了张茶几,内侧便是一张很大的书案,排了一溜儿的笔墨纸砚。
笔架上挂的大小各种毛笔,那叫一个齐全。
薛迟就是坐在书案的后面。
那临窗的太师椅上却是孟济手里捏着一卷书坐着,似乎是没料到陆锦惜的出现,他愣了一下,才站起了身来。
陶庵书生孟济,虽帮着顾觉非办事,也给陆锦惜传过话,但往日还真没近距离地瞧过这一位曾经的京城三大美人之一。
如今一看,只觉得那妆容素淡,越发衬出五官的精致来。
眼角眉梢都凝着一种青莲似的冷冽,竟有种冒仙气儿的感觉。
他心里面凛了一下,只想起顾觉非那些捉摸不定的心思来,暗自嘀咕一声“怪道顾觉非惦记”,嘴上却道:“见过将军夫人。”
“孟先生多礼了。”
孟济的名声,陆锦惜昔日已经听过了,只随和地一笑,也没多说,只转向了薛迟,同他解释。
“你顾先生找我,要商量些事儿。你自己在这里可乖乖的,要听话。”
“哦。”
原来是顾先生找啊。
薛迟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转,下意识地咬了咬自己握着的笔头,心里其实有些担忧。
过去在学塾的经历,让他一遇到先生找家长这种事,就有些风声鹤唳。
谁叫往日他先生一找家长就没好事呢?
也不知自己这一位新的先生是什么样子,找娘又是什么事。
薛迟用自己聪明的脑瓜思考了一下,自己这才刚上学呢,先生也没开始教东西,只是叫他把学过的东西都默一遍。
自己也没闯什么祸。
嗯,不担心,不担心。
这样想着,他就甜甜地笑了起来:“那娘你去,我一定好好听话。”
这小子眼珠子一转,脑袋里必定是有什么鬼主意出来了。
只是陆锦惜接触他也有一段时间了,大概猜得到,心里面一哂笑,也没多管,摆了摆手,就跟着陈饭绕了一段路,顺着楼梯,上了楼去。
“大公子,夫人来了。”
陈饭在外面通禀了一声。
里面便传来了顾觉非的声音:“你下去吧。”
“是。”
陈饭也不多话,便退了下去。经过了当初阅微馆的那一次,他这一次也不觉得诧异,轻手轻脚便离开了。
陆锦惜看得一笑,只对里面道:“大公子这一日一日的,又不知道故弄什么玄虚呢……”
说着,便走上前去,将门推开。
那一刻,清苦的药味儿,伴着一点已经有些淡了的血腥气,一下就冲了过来。
陆锦惜顿时愣住了。
这阁楼上面,窗都关着,光线有些昏暗。
中间垂落的浅青色珠帘,将空间分成了内外两间。看得出,这里即便不是顾觉非日常起居的地方,也应该是他偶尔来过夜之处。
外面设着桌椅,里面却是一架不大的画屏,上头还搭着一件蟹壳青绣着修竹图案的锦缎外袍。
透过缝隙隐约看得见一旁的几上置了个铜盆,里面盛着水,可水里面却浸着沾了血的一块雪白方巾,染得那水都见了红。
这场面,看得陆锦惜眉头都皱了起来。
又是药味儿,又是血的,再联想一下刚才去看过的顾太师,她心里皮面哪里还能没点儿数?
“我说你为什么叫薛迟来这里上课呢。昨儿都好好的,这是出什么事了?”
顾觉非这时候还没露面儿,人在里屋,屏风后面。
陆锦惜只瞧见那搭在屏风上面的袍子被人取了下来,略听见几声窸窣的响动,随后就瞧见了走出来的那一道身影。
身上披着的,正是那一件蟹壳青的袍子。
整个人看上去依旧是先前几次见过的那般挺拔,但面容却苍白得吓人,脚步也有些虚浮,竟然像是生了一场大病。
就连那点漆似的一双眼,也与往常不同。
旁人口中的顾觉非,总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仿佛天底下没有什么能难倒他的事。
他的眼神,便如她的一般,至少表面给人一种如沐春风之感。
但此刻,却是一片沉沉的冷寂,仿佛少了点什么,又多了点什么。
“没出什么大事,不过是跟我们家老糊涂说我想娶你,差点被打断几根肋骨罢了。”
他声音轻飘飘的,还含着笑意。
可陆锦惜相信,即便是个市井上的贩夫走卒,都能听出这话里的讽刺来。
常日里都披着一身完美画皮的人,今个儿是受什么刺激了?
她心里纳闷,面上却笑了起来。
昨日两人几乎都在阅微馆里各自扒过了自己的画皮,“坦诚相见”了,她现下也不掩饰,带着点调笑的目光,从顾觉非头上看到脚上。
这货,还光着脚踩在地上呢。
“我是不信你顾大公子嘴里有几句实话的。”
“满京城都知道,你顾氏一门门楣甚高,尽管你都一把年纪了,多少名门淑女挤破了头也想嫁给你。而我,掰着手指头满打满算可是四个孩子的娘,还是将军府的寡妇。”
“你昨儿发誓说要娶我,不该早料到如今的情况了吗?”
陆锦惜可不是什么傻子。
她这一颗脑袋,可干过不少大事的,这一会儿只背着手,饶有兴趣地绕着顾觉非走了两步,似乎对他露出这格外狼狈模样极为满意。
“大公子足迹遍布天下,熟读四书五经,通晓人情世故,不会不知道太师大人对此事的态度。”
“但怎么说你们也是父子俩,不至于为这么一件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大动干戈。”
“更不用说,太师大人怕还指着你撑起顾氏一门……”
她是一面走,一面说。
顾觉非也没管,只走到一旁的桌案上,端了已经微冷的汤药,慢慢喝了。
末了才道:“夫人,我往日怎么不曾听说,你看事情有这么透彻?”
唔,这个当然是因为她不是陆氏啊。
但这话不能说出来。
陆锦惜猜顾觉非是纳闷的,却故意不回答他,只停下了脚步,站到了顾觉非身边来,两只白皙的手掌擡起来交叠搭在他肩上,然后轻轻将自己脑袋靠了过去,那精致的下颌恰好垫在手背上。
距离,瞬间就拉近了。
她能更清楚地看见顾觉非的侧脸,清隽极了,完美得找不出什么瑕疵,因着此刻少见的冰冷和苍白,更有一种高不可攀之感。
可在她看来,越是如此,越透着一种引人一尝的味道。
那一刻,陆锦惜自己都没明白自己怎么想的,瞧着距离正好,凑上去就朝他左边耳朵轻轻咬了一口。
恰恰咬在耳垂上。
贝齿在上面留下一点浅浅的痕迹,还有她今日口脂的浅淡樱花粉印子。
顾觉非一下转过了头来。
近在咫尺的陆锦惜,因着这两手交叠将下颌放在他肩上的姿态,低眉顺眼,竟有一种难得乖顺的感觉。可当她将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擡起来,用一种微微仰视的角度瞧他时,便在素淡里生出了几分勾魂摄魄的艳冶。
这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心跳停了一下。
陆锦惜却似毫无察觉,就这么眨巴眨巴眼,含着笑意,声音低低也软软的:“我是好奇啊,你真不打算说说么?”
“……”
顾觉非就这么看着她,喉结忽然上下滚了滚,却久久没有说话。
才喝进去的药,在嘴里留下了一片的苦涩,却让他的记忆,瞬间倒流回了昨日。
他与顾承谦之间的争执,或者说解不开的死结,怎么敢告诉陆锦惜?
告诉她,你亡夫之死,乃我一手促成?
顾觉非没有那么傻。
他昨夜挨了两下家法,方才本在榻上躺着修养。谁料想,竟听人说陆锦惜来了,还被顾承谦请了过去说话。
那时他真是想都没想,便立刻让陈饭以薛迟为借口,骗了陆锦惜过来。
怕的就是顾承谦在她面前说出点什么来。
只是陈饭走了之后,他才忽然醒悟过来:顾承谦不敢说的。
他派陈饭出去,反而露了几分痕迹。
顾觉非本是个聪明绝顶之人,智计更称得上天下无双。似这般的考虑欠妥,决策失当,本不应该出现在了他的身上。
至少,往日不曾有过。
是心乱。
他的目光,落在陆锦惜的脸上,也落在她眸底。
经过昨日那一番“坦诚相见”之后,眼前这女子是什么“德性”,他也算略知一二了,一时竟觉得她实在可恶至极。
顾觉非想着,终于还是慢慢地将唇角勾了三分,露出个完美得不像话的微笑来:“夫人,自重。”
自重……
陆锦惜眼皮都跟着跳了一下,那看似乖觉的神态都有了一丝细小的裂痕。
脑海中响起的,是当时顾觉非的那一句“你能睡到算我输”。
哦。
这是不给撩啊。
她那不画而黛的远山眉挑了一下,只笑了一声,便也没多计较,十分自然地撤了开来,也收回了自己交叠在他肩上的手。
罢了,来日方长。
虽然她其实有一百种一千种能睡到顾觉非的损招儿,但——睡得太容易,得手太简单,那有什么意思?
难得碰到顾觉非这么个主儿,且慢慢地,叫他心甘情愿才是。
千年的老狐貍玩聊斋,比的就是道行和耐性啊。
只不过略略回味了一下,陆锦惜到底还是假模假样地叹息了一声:“哎,真是,不解风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