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沈琳做了一桌菜,说要庆祝自己找到工作。这种工作日之后的周末感觉很不一样,这时再进厨房,就成了一种乐趣,是拼搏之后短暂的休息。那种巨大的空虚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自豪感。
那隽来不了,说加班。那隽加班正常,休息才不正常。李晓悦和沈琳两个表哥沈志成、沈志国来了。他们俩正在李晓悦的带领下给那隽装修房子,沈琳说正好很久没见了,过来一起吃饭,反正那些活儿先让小工们干着就行了。
今天的家宴沈琳不上卤货了,改上糟货。她网购了两大罐上海糟卤,周六买了虾、青豆、花生、猪蹄猪舌、鸡爪鸡胗等,煮熟了,用糟卤泡一晚上。周日午饭时间满满一盆端上桌的时候,大家先闻到一阵诱人的酒香,食欲大增,纷纷伸出筷子,一尝都觉得甘鲜爽口,酒香正好解了荤菜的油,与平时吃惯的“沈琳牌”卤货又有不同。兄弟俩举起杯,感谢老那这个姐夫的弟弟给了个肥活儿,又举起杯敬李晓悦这个“老板娘”,要她多包涵。李晓悦说不是老板娘,这房跟她没关系,她只是帮我男朋友盯着罢了。
老那说:“晓悦,我弟弟肯定是认定你了。这臭小子和自己较了好几年的劲,终于认输,你就等着住大平层吧。”李晓悦非常开心,淡泊名利,是因为追求名利太累了。如果名利自动送上门来,她干嘛不要?又不是傻子。老那母亲也喜欢李晓悦,使劲给她夹菜。她觉得这个女孩一副温柔贤惠模样,儿子娶了她一准儿不吃亏。
大家说着,聊到沈磊。两个表哥问沈琳怎么没把弟弟弟媳叫来。沈琳道:“人家想自己过周末呗。”
其实沈琳没叫沈磊,一是叫了沈磊,万一他把谢美蓝带来,太尴尬。沈琳一想到谢美蓝那天夹枪带棒的话还在生气;二是不想大家把沈磊与那隽做对比。她的弟弟和丈夫的弟弟比,的确差得有点远。她可怜天之骄子的弟弟这些年不知道为什么,活着活着,渐渐在世俗的眼中灰头土脸了。他这个人向来—怎么说呢?平静,骄傲,木讷,宽容,都可以用来形容他。如果他住豪宅开豪车,这份平静便是静水深流,不动声色,叫人敬畏;但他还在住出租屋骑电驴,这份平静便是有自知之明的缄默内敛,小心翼翼地企图以无存在感躲避追问,令人恍然大悟,原来此人闷声不是为了发大财,是为了怕别人发现他穷。不过这些都是这帮俗人在心里暗暗给沈磊加戏罢了,沈琳知道沈磊本人根本没有兴趣去揣测人心。他不是看不起人,是看不见人,无论是骄傲还是木讷。沈琳又自嘲地想,他自己不难受,她替他难受,这也是她自己给自己加戏罢。
沈志国嚷嚷着叫来叫来,难得人都到齐了。说着掏出手机就给沈磊打电话,沈磊说自己有事,不方便过来。沈志国挂了电话,大家继续吃着喝着。沈琳却从声音里听出弟弟心情低落,也许是血缘的关系,姐弟连心。他会有什么事呢?
沈琳没猜错,沈志国打电话时,沈磊正守在一个五星级大酒店的门口盯老婆的梢。这个梢盯了好几个小时,他的心情由愤怒转为低沉。
老那说过,谢美蓝之所以跟沈磊闹,肯定是外面有人了。沈磊也想到了这一点。他想找妻子正式谈一谈,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在见过谢美蓝之后,沈琳曾找他深谈过一次,把谢美蓝对他的不满全部复述了一遍。是的,虽然沈琳下决心不管别人的事。说是这么说,但这是她的亲弟弟,岂能不管?沈琳道:“一句话,她嫌你太穷了。”虽然一早意料到,但这种话由他人口中说出,还是让沈磊惶然失笑。
沈琳可能意识到这句话太重,又加了一句:“其实我觉得你不穷,问题是谢美蓝急功近利。一个北京户口就值多少钱?一份稳定的、预期收益呈上升态势的工作,又值多少钱?”
沈琳要他接受现实,谢美蓝想离就离,人心如流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变了。离婚这个词让沈磊大吃一惊。他和谢美蓝没有过大的冲突,怎么过着过着,就走到了离婚的边缘?事情到底坏到什么程度了?所以在谢美蓝越来越频繁地说自己要加班,下班不用他到地铁接时,他开始盯梢。每晚下了班,沈磊就骑着电驴到她楼下的拐角处等着。有两次谢美蓝都叫了滴滴,有两次,她上了一个男人开的车。但谢美蓝回到家时并无异样,他晚到家,解释说单位也正好加班。体制内单位,也会有一些工作比较集中的时候,她也不疑心,又或者说她根本不关心他在干嘛。
第五次、第六次,他看到谢美蓝和一个气宇轩昂的中年男人一起走出办公楼。男人从旁边的停车位开过来一辆路虎,谢美蓝上了车。沈磊判断谢美蓝和这个男人关系不正常。如果是同事搭车,为何只有谢美蓝频繁搭车?他到谢美蓝公司的官网上查蛛丝马迹。在公司的成员介绍上,他查到了和这个中年男人长相非常接近的一个人,那上面写着他的职位是公司副总,名字叫路杰,北京人。
这天是周日,谢美蓝又说加班。见他脸色沉郁,谢美蓝解释说有个项目进入关键阶段,公司所有人都全力以赴。
“嗯,去吧。别太辛苦了。”沈磊说。
谢美蓝走了,沈磊随后跟了上去。他看见谢美蓝打了辆车,却没有去公司,而是去了一家五星酒店。沈磊骑着电驴尾随到酒店对面,见老婆下了车,进了旋转门。他心灰意冷,正要掉头走,又想起谢美蓝对自己的评价,呆立在原处,心底的火一拱一拱地,脸渐渐热了起来。欺人太甚!都以为他沈磊是个老好人、没脾气的书呆子是吗?今天他决定突破一下“人设”,和她撕破脸。
沈磊把电驴骑到酒店的车场门口,正要开进去,保安出来拦住他,说非机动车不让进酒店停车场。沈磊抬头一看,路杰的路虎正停在停车场,灵机一动,把车骑到停车场出口,紧挨着马路旁边的冬青丛处。这样可以随时看到路杰的车的情况。
沈磊一直等到晚上九点,饥肠辘辘。他无数次想走,却挪不动麻木的脚。见到他们之后他想怎么样,他也没想好。这辈子他没有和人面红耳赤过,生活待他不薄,他要的,只要伸手就有了。他要的一直也不多,不需要那么多,所以现在他太惶恐了。
就在沈磊又困又饿,想放弃,去吃碗热面条的时候,突然他看到谢美蓝和路杰从旋转门里走出来,说笑着,走向停车场。他精神一振,浑身肌肉都绷紧了。
谢美蓝坐在副驾上,她刚刚在酒店餐厅和路杰吃完了日式铁板烧。晚餐美味,清酒甘酸回甜,微微上头,周身暖洋洋,加之淤积在心头的那件事与路杰说开了,此刻微醺的她精神极其放松,轻飘飘的。车上的气氛恰到好处,既安全,又暧昧,她止不住想微笑。路杰用掌心熟练地转着方向盘,动作在她眼里充满了成熟男性的掌控感与力量感。他把车开出停车位,开向出口。
谢美蓝含笑看着路杰:“说了今晚我请的,结果又让你买单了。真是不好意思。”
路杰还没来得及说话,突然沈磊的电驴斜地里杀出,唰地一下截在车前。路杰吓了一大跳,本能地一踩刹车,两人都在车里前后猛错了一下,谢美蓝尖叫一声。
沈磊脸色阴沉,停好车,敲敲副驾的玻璃窗:“下来。”
路杰下了车,绕到沈磊身边怒道:“你这个人是不是有病啊?”
谢美蓝下了车,沈磊用力地扯着她的手臂。谢美蓝疼得叫了一声。路杰抓住沈磊的手:“你到底是谁?我马上报警。”
沈磊竖起眉毛:“我是她的爱人。”
路杰愣了一下,见谢美蓝神色仓皇,知道沈磊没撒谎。但见他怒目圆睁神情可怕,怕他伤害谢美蓝,往前走了一步,把她护在身后:“任你是谁也不能大庭广众下拉扯女性,结婚证又不是伤害许可证。放开她。”
沈磊见谢美蓝泪水涟涟、楚楚可怜,路杰一副护花使者的模样,心头怒火燃烧得更旺了。这对奸夫淫妇,在酒店开房一整天,完了还理直气壮地教训他,而那番话听起来居然字字在理,这个世界是不是疯了?
沈磊吼道:“她是我老婆,我们俩之间的事关你什么事?滚开。”
路杰斜了一眼沈磊的电驴,道:“美蓝,上车,去哪里我送你,别怕。”沈磊飞起一脚,想狠狠踢一脚路虎车的车门泄愤。路杰指着他轻蔑道:“我这辆车两百万,碰掉一点漆都不是你这个屌丝赔得起的。想好了再踢。”沈磊放下脚,使尽生平最大的力气,挥出生平第一拳。原来打架不用学。
没想到他这一拳竟然把路杰打倒在地上起不来,谢美蓝吓得大叫了起来。酒店保安看到这里的吵闹,迅速赶过来干涉。路杰被送往医院,保安报了警,警察把沈磊带走了。
路杰拍了片,诊断无大碍。只是左脸瘀青破皮,看着有点严重。谢美蓝全程一声不吭,为他挂号拍片排队交钱拿药。路杰拿了药,肿着脸走出医院。临走时谢美蓝道:“路总,我没脸求你,但我还是得开这个口,能不能原谅我丈夫?他还在派出所。”
她低下头,瘦瘦的肩膀佝偻成负罪的模样,眼泪一滴一滴掉下来。路杰想起她的境况,怜惜她遇人不淑,叹了口气道:“算了,我饶了他。”
路杰和谢美蓝来到派出所,路杰对警察说打人者的妻子已经带他看病,并出了钱,医生说目前他暂时没事,这件事他愿意私了。警察便把沈磊放了。
三人走出派出所时,已是凌晨三点多。路杰对沈磊说:“这件事不可能就这样了结了,拍片虽然没有问题,但医生也叮嘱了,这几天有任何不适,我都要及时就医。我现在头痛,恶心,想吐,说不定明天真的会严重起来。你这两天给我夹紧尾巴做人,不许为难谢美蓝,不然吃不了兜着走。”
谢美蓝知道他是怕沈磊回家之后对自己不利,故意把事情说得严重,感激地一笑,道:“谢谢路总宽宏大量。”沈磊神情非常平静,目视前方,好像他这话不是跟自己说的一样。
回到家,天已蒙蒙亮。两人坐在沙发上,谢美蓝先开口:“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他去酒店是谈工作。”
她从包里掏出一份厚厚的项目资料,沈磊看都不看一眼。
谢美蓝道:“客户约我们在那里开会。开完之后,我的确没事了,但我特地请路总吃了个饭。”沈磊继续沉默。
谢美蓝道:“我妈打靶向药的五十万,不是我舅舅给的。我舅舅根本没钱,是路总借给我的。”
沈磊震动,抬头看着她。
“其实连医院的床位也是他帮着找的,我没有办法。沈磊,我最难最无助的时候,是谁帮了我,我心里感激他一辈子。但也仅止于感激,我不会因此出卖自己。”
沈磊缓缓开口:“在你最难最无助的时候,难道我没有全程陪着你?”谢美蓝环视了屋子一眼,最后眼神落在他的脸上,无限依恋,口气却止不住的尖刻:“沈磊,你是个好人,但没有用。我需要钱,钱能带来安全感。你让我没有安全感,我不可能和你生儿育女,一辈子这样过下去,然后在我们的孩子遇到危难的时候你掏不出钱来,只会站在一旁看我哭,哭,哭。你连安慰我都不会,你只会想哭吧,哭出来,发泄完就好。或者你在想,反正安慰也没用,她还是会哭。沈磊,你没有心,你是行尸走肉,极端自私,而且非常顽固,谁都不可能改变你,我、我们未来的孩子、你的父母,都不能,我甚至觉得你有轻微的自闭症。”
沈磊的嘴唇抿成薄薄的一条线,是太过酸楚而极力想克制。他们有过那么多热烈的时候:一起爬山,欢笑;看电影,为剧情交头接耳;下了课去吃串串香,一边辣得直吸气,一边喝着冰可乐;去游乐场拍傻不拉几的大头贴情侣照;知道考上公务员后两人抱在一起又跳又笑;找到这个小房子后她赞它简直是为他们量身打造的房子,再完美不过的二人天地······而今,这一切成了他行尸走肉、自闭症的证据。
沈磊嗓子哑了:“你知道我是什么样子的人,我从头到尾都没有改变过。”
谢美蓝道:“恨的就是你的这份不改变,所有人都变了,你凭什么不变?你有什么资格淡泊名利?”
她起身收拾着行李。多么清苦的生活,连行李都没什么可收拾的。也许这两年,她早已存了撤退的心,所以购置的兴趣大减,这样才可轻松离开。她在投资公司上班,每个人的工资其实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高,但人人一身名牌,一双富贵眼。所以她活得很艰难,很不甘心。
沈磊说:“我把我所有的收入都给了你,这还不够吗?”谢美蓝想,太少了。
沈磊挣扎着:“我们单位可能五年之后就会盖集资房,很便宜·····.”太慢了!她周围都是一夜暴富的故事,她的耐心阈值越来越低了。谢美蓝拉着行李箱出门前最后一句话是“我们离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