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药碗小心翼翼捧在手里,草药热气氤氲,模糊了彼此的眉眼,春天小口吹着药汤,慢慢啜吸一口。”云姐身子弱,怀胎时还生着病,长留出生后,母子两人都病着,每日里药气连绵,捱了好一段时间才好些。他承的是李家的香火,家里看的紧,长留两三岁,云姐才肯让他下地走路,所以长留爱静,性子绵软些。“李渭笑道,“他更肖母,我小时候,应该比他闹腾。”
“老爹多半时候出门在外,家中只余我、云姐、养母三人。养母金氏,原是敦煌佛寺的比丘尼,后来官中抑佛扬道,拆毁佛寺,僧尼还俗,敦煌的半数僧侣都被驱散,养母还俗归家,嫁给了老爹。她比老爹大了十岁,性子风趣幽默,是个大大咧咧的妇人,可能是年轻时在佛寺清淡惯了,在家中时最喜欢吃酒喝肉,抽旱烟。“
“我由养母带大,她把我当亲子养育,因云姐身弱文静,养母便使劲掼我强身健体,最喜看我爬树、射弓、跑马、追羊,养成了我淘气闯祸的性子。春来祁连山冰雪融化,冰水裹着山石滚滚而来,我挽袖在水里找祁连玉石,夏日山中林鸟啁啾,满山绒兽,可以打猎骑马。秋天林中野果俱已成熟,摘来去集市贩卖也能换不少银钱,冬日可以在雪地里逮兔子,逮獐鹿拿回家晒肉脯。我那时,也算是甘州城里有名的孩子王。“
李渭盈盈笑道,神情尤有一丝骄傲之色。
“后来实在是太闹了,成日里不着家,养母又教我习字看书,静心养性,拘在家中替她抄写佛经。她不善家事,不通俗务,家中很多事都要劳累云姐料理,云姐身体不好,一旦生病卧床,家里柴米油盐就顾及不上,常断炊少食,养母出去采买,常买回一些陈谷烂米,湿柴臭肉之类,后来我渐懂事些,开始帮着做些家事。”
“十二三岁时,我不愿待在家中,就跟着老爹走商队,老爹走南闯北多年,各郡各府都去过,他又最擅照顾牲口,甘州城很多商人都喜欢托他出行。我跟着他料理驮群,南来北往的走了几年,无所不见,无所不闻。”
春天从身上掏出一个黄澄澄的铜哨,挂在指尖:“这就是大爷那时候的哨子么。”
“不错。”李渭点头,凝视着那枚黄铜哨,“这原是驱唤驮群的响哨,后来不用了,我一直带在身边。”
春天抚摸着这枚老铜哨,样式小巧简单,原先是挂于一个小小少年的身上,多年使用下来,已被摩挲的纹路细腻,颜色古旧,散发出岁月温润的光泽。
“后来养母病老,家中只剩云姐一人,老爹也累了,索性归家养老。十七岁时我娶了云姐,那两年间河西一带和吐蕃冲突不断,吐蕃人蛮横凶残,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这时突厥又趁乱作乱,犯扰河西、西域。吐蕃、突厥两部甚至在汉人的地盘上对战,抢掠汉人为奴。故此朝廷在河西大肆征兵,那时我的箭术不错,也不忍同胞被戕害,去了最近的瓜州军帐,报名入了行伍,在军中待了六年,后来战息,从军中归来,又回到了甘州。”
李渭悠悠说完,轻叹一声,收回目光,抬抬了下巴,示意春天:“药凉了,喝药。”
春天将铜哨收回,把凉药饮尽:“爹爹死后的第二年,北庭、河西两军部,共十万铁甲将突厥击溃,突厥逼回折罗漫山、牙海一带,我军大获全胜,后来西域各国陆续臣服,打通了伊吾道,大爷也是这时候回的甘州城么?”
李渭点点头:“正是。”他起身,大步迈开:“喝了药,你去屋里歇歇吧,我去附近找些柴禾。“
她默默望着李渭纵马而去的身影,衣袂飞扬,背影几欲腾飞,他在军中六载,最后悄然回归家中,亦有一些不为人知的故事么?
春天精神尚好,又毫无倦意。见自己的枣红马儿温驯的在一旁吃草,上前去拍拍马儿,这些日子,枣红马和追雷形影不离,此刻见追雷远去,主人近前,颇有些跃跃欲试。
这片荒野地势缓平,草木稀疏,是沙碛、草原、石山结合之境,蚊虫不多,马儿跑起来分外的畅快,虽是炎炎夏日,大部分时候却不觉得炎热,气温怡人。
“等他们回来吧。”春天抚摸扬蹄的马儿,“等追雷回来,让它带你去跑跑。”
李渭回来,见屋前篝火又重新燃起,火上架了铜盅烧水,春天低眉顺眼,安静的坐在篝火前等他归来。
他带回一株茂盛的沙棘枝,枝上缀满一串串的黄灿灿的沙棘果,色泽鲜亮,有如玉种,叩延英最爱吃此物。春天接过沙棘枝,咬一颗在嘴中,味道酸甜,汁水饱满。
她胃口大开,吃的略多些,李渭见她精神持续至现在尚好,心头也是颇为高兴,夜里两人吃饱,李渭终于有空掏出自己酒囊,饮上一口,对着月色和她闲聊两句。
春天睡前喝过药,半夜也不觉身体难受发热,只是肌肤微微有些生热发痒,她躺在石榻上睡兴缺缺,翻来覆去把毡毯弄乱。
手心微微有些痒,她一下下蹭在冰凉石榻上,却感觉指腹下划过一道道细痕,间隙均匀,深度一致,心中生奇,细细摸索,一二三四五似乎是利刃划过的十道刀痕。
屋内昏暗,春天好奇,起身去屋外拿篝火照看,推门一看,却见李渭已经睡了。
他极少卧地而眠,通常都是后背倚壁,抱手护胸,将长腿支起,是防御的姿势。
春天趁此时,静静的注视着他。
儿时的李渭,少年时的李渭,现在的李渭的模样。
不是轻袍缓带的清贵公子,不是满腹锦绣的儒雅书生,不是扬眉吐气的骁勇将士,不是走街串巷的锱铢商人,也不是兢兢业业的忠厚农夫。
是天涯落拓、热血不羁的侠士么?
也不是。
这样一个人。
“在看什么?”他突然睁开漆黑的双眼,眼瞳里有火光跳跃。
“没什么。”她脸颊微热,用手挠挠。
\"还发热么?”
春天摸摸自己的额头,挠挠鬓发,老老实实的道:“不热了。”
这算是要快好了。
春天说起石榻上的刀痕,李渭顿了顿:“那时我上回刻的,记时用,每一日刻一道,住了十日,所以刻了十道。“
那时他逃到此处养伤,几近昏迷,为了让自己不误返营时日,每天见正午一缕光线投入石榻上,就刻下一道痕。”大爷那时受伤了么?不然怎会随手在手边划痕。“
李渭唔了一声:\"一点小伤,抬手有些不便缘故”他见春天不自觉的抓着脸颊,“屋内有虫蚁么?”
“好像是”春天挠着自己的手臂,“可能被蚊孽咬了。”
屋里的那支蛇烛已经烧尽,按理说可保数日虫蚁不敢近前,李渭疑惑,却也未放在心上,找出一盒脂膏递给她:“这是驱虫用的,你抹在痒处试试。”
春天收了药膏,点点头,转身回屋。
这一夜越来越难受,身上却是不烫,只是微微有些热气,好不容易捱到黎明,春天困顿的闭眼睡去。只是睡梦里越来越不安稳,如有蚊虫爬满身体,所经之处带起一片炙痒,辗转熬到天亮,借着天光,春天挽袖挠着手臂,却发觉胳膊上浮起一片奇怪的红疹,那红疹米粒大小,密密麻麻,微微发热发痒,禁不住用手挠掐,却越挠越痒。
她摸摸身体,发觉自己自额头、耳后一路蔓延至身体各处,直至脚腕,全是这粉色的红疹。
李渭听见木屋里的春天发出一声急促的尖叫。
他推门,见春天已起,将自己的袖子挽至臂膀,露出两只纤细雪白的臂膀,那胳膊上密密麻麻浮现着粉色桃瓣似的红疹,已被她挠的指痕纵横,甚至刮出了血珠。
两人目光乍一对视,春天眼中带着水光,颤颤抖动嘴唇:“我\"
她见李渭朝自己走来,吓的往后退了几步,缩在木屋一角,声音发抖:“别过来我这是花痘么?”
花痘即天花,是时下异常厉害的一种疫病,得此疫者十存三四,患者初时高热惧寒,而后红疹遍体,转为疱疹化脓,即便侥幸痊愈,脓包结痂也会在脸上留下坑坑洼洼的斑点。
李渭心底一沉,当年吐蕃攻河西,番兵骁勇善战,凶猛异常,但吐蕃处寒原地带,极少病疫,吐蕃兵下至中原地带十分容易感染时疫,有人看中这点,向军中献策,将一名天花病人带入吐蕃营中,不过一个月,那一支被染病的番兵几乎全军覆没,吐蕃军惧怕此疫,匆忙撤军。
春天自长安来,从未来过河西西域一带,水土不服,一路接触商旅,会不会也感染了什么病。
李渭瞥着她充满恐惧的脸,脸色凝重:“我看看。”
他径直过去拖她的手腕,被春天急急挥开:“别过来呀会传给你”
她记得得过花的人,那满脸流脓的模样实在太过可怕,官府还会派人用石灰将那人住的屋子撒个遍,还要烧尽患者用过的器物。
李渭见她抵抗,攥住她的衣袖用力一拉,春天咚的一声撞入他怀中,他也顾不得这些,将她的手臂在光亮处仔细看了看,原来是一个个极小疹丘,色泽粉红,没有脓点,微微发硬,不似虫蚁蛇蝎叮咬的模样,被她抓破之处微微渗出鲜红血迹,模样也不似花痘,手背又贴贴她的额头,丝毫不热。
他心头松下一口气,安慰她道:“不是花痘,或许是沾染了什么草木,等疹子消退了就好了。”
春天早已是涕泪磅礴,满脸狼狈,闻言惨兮兮的看着他:“不是么?”
作者有话要说:给春天配了个漂亮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