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玖很快便从周胜那里得到了颜夙兵力的部署,她细细分析了一番,果然看出了些问题,可以肯定,颜夙确实要有动作了。她当即动身,到严王府去见颜聿。
已经入了夜,秦玖原本可以明早再去找他商议,可是有些事情,她觉得还是应当早些部署为好。她带着枇杷,悄然去了严王府。到了严王府的大门前时,秦玖忽然有了一个念头。她没有从正门由管家通报直接进去,而是绕到了后院围墙那里,和枇杷一道翻墙进去了。
大煜国的王爷可以设府兵一千人,颜聿的府内自然也不例外,秦玖只是想要试一试,他的府兵的能耐。她和枇杷翻墙入了后院,在后院的花丛中穿梭,方走了没几步,秦玖就敏感地察觉到了异样。
虽还未到十五,但天空中的明月已经接近浑圆,辉光洒在园内,清楚地看得见在夜色中绽放得绮丽的花朵儿。风里隐约弥漫起馥郁的芬芳。
可是在这美景之中,还是隐约让人感觉到一种肃杀的气氛。她白日里也来过颜聿的后院,但并没有这种感觉。
两人刚刚走了几步,便听到前面有人喝道:“什么人?”
倒真是够警觉的!
两人甫转过身,便见两道身影犹若鬼魅般从花丛中冒了出来。
秦玖和枇杷都是蒙着面的,这些护卫并不知他们是谁。秦玖望着渐渐逼近的身影,清声笑了笑,示意枇杷去挑战。
枇杷的剑势轻盈而灵活,剑尖轻轻一颤,分出两道明光,分别击向两人咽喉。两人心中一惊,身形一转,躲过枇杷的一击,身法灵动得匪夷所思。
两人并不轻易动手,只是冷喝道:“什么人,敢闯严王府?”
枇杷并不答话,招招都是狠招,直逼两人。那两人见势不好,只得使出全力搏击,三人在花丛中缠斗在一起,片刻后,秦玖便从两人的身法中看出来他们的武艺不弱,确实是高手。由此看来,颜聿府内还当真是藏龙卧虎之地。
她淡淡眯眼,扯下面巾笑道:“枇杷住手吧,否则惊动了王爷,还以为我们是来偷花的。”
两名护卫一见是秦玖,忙跳出战团,拱手道:“九爷,得罪了。”
秦玖随手掐了一朵开得正盛的秋海棠,拿在手中闻了闻,笑道:“无妨,我们是来见王爷的。”
两人引了秦玖到了颜聿的梦园,护卫在门口通报了一声,片刻后,颜聿的侍女玉环便迎了出来,笑吟吟道:“九爷,王爷有请。”
秦玖随了玉环到了屋内,见颜聿身着一袭艳丽的玄色绣宝相花暗纹的宽袍,正斜靠在椅子上。一头黑发是披散的,隐约还透着湿气,显然是刚沐浴过的。
秦玖笑吟吟道:“不巧了,我这会儿来,倒是打扰玉衡歇息了。”
颜聿双眸深邃闪亮,看到秦玖,薄唇弯成了微笑的弧度,用低沉魅惑的声音道:“泪珠儿说哪里话,我夜夜都盼着你来打扰我歇息呢!”
玉环为秦玖斟了杯茶,便与枇杷一道退了出去。
秦玖挑起眉,眼底闪过一丝笑意,正要说话,忽觉得屋内有些异样。方才枇杷和玉环在时,她还不觉得。这会儿室内只余他们两人,她忽然察觉,气氛有些不对。这是一个有武功的人凭着敏感的听觉和直觉所感知到的,屋内除了她和颜聿外,还藏有另一个人。
秦玖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掠过竖立在室内的屏风,灯光透过繁花似锦的屏风,勾勒出其后一道窈窕婀娜的身影。
云鬟高梳,衣裙翩然,是个女子。倘若是颜聿的侍女,没理由藏在后面的。如此说来,这个人便是颜聿的相好了。
秦玖瞥过颜聿尚且在滴水的墨发,有一股奇怪的滋味从内心深处泛了上来。看来,今夜她来得确实有点不巧啊!
“今夜前来,是有要事相商,事关机密,不知在这里说话可方便?”秦玖唇角的笑意凝住,瞥了一眼屏风,正色说道。
颜聿的目光随着秦玖转向屏风,看到那抹身影,目光微微一眯。他望着秦玖忽然淡漠下来的脸色,长眸中闪过一抹深沉的笑意,“是我的人,不必介意。”
颜聿既如此说,想必那人是颜聿的心腹,秦玖双目微眯,压下心头奇怪的感觉,径自说道:“我得到消息,今年十五之夜,陛下还会依照惯例,到九蔓山的明月山庄去赏月。九蔓山山势陡峭,十五之夜,倘若有叛逆,王爷可有打算?”
颜聿薄唇轻掀,嘴角弯起一抹笑,睨了一眼她僵硬的俏脸,笑道:“泪珠儿的意思是说,夙儿会逼宫?那泪珠儿觉得,我该有何打算?”
秦玖内心有些气,到了此刻,他还在她面前装。假若说,当初两人刚结盟时,他不在她面前透露他的实力也就算了,到了如今还以为她不知道吗?
秦玖面色凝重地望着颜聿道:“安陵王会逼宫,对王爷而言,绝对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假若王爷能够利用好,这天下将名正言顺是你的了。这一点,难道王爷还看不出来吗?”秦玖看到颜聿身侧的桌案上摆着纸笔,她随手执起笔,提笔在纸上画,“这里是九蔓山明月山庄,据悉圣上会让袁霸带五千骁骑前去护卫。明月山庄背面临山,东面是一处溪涧,只需在前面和西边扎营护卫即可。只是,前面是斜坡,西边是密林,都是易攻之地。金吾卫就在明月山庄外围护卫,他们距离明月山庄太近,若是突然发动进攻,绝对猝不及防。”
颜聿弯唇浅笑,“你的意思是说,夙儿打算用金吾卫谋逆?”
秦玖扬眉道:“几千已经足够,颜夙在行动之前,一定会切断明月山庄和外面的一切联系,兵贵神速。他若是逼迫圣上,顺利拿到了传位诏书和兵符,将圣上架空成太上皇软禁起来,就算离此最近的兵马赶过来,也是枉然。更何况,以颜夙以往的政绩,想要让他登基的人还不在少数。而且,据我知悉,距此最近的两万驻军首领也曾在颜夙麾下做事,只怕他们也随时准备好了支援颜夙。在这种形势下,王爷可有法子?”
颜聿托着下颌,歪在桌面一侧定定瞧着秦玖,眯眼道:“泪珠儿分析得如此透彻,想必已经有了对策,何必再问我。你就直接说吧,我该如何做?”
“你手下有多少弓弩手?”秦玖执着笔指点了半日,见颜聿并无关注,侧首问道。
颜聿却不答她的话,只是慢悠悠问道:“这件事,既然还没有发生,提前报告给圣上,岂不也是大功一件?”
秦玖瞪了他一眼,妖娆的双目在烛火照映下,暗含着凛冽的光芒。
“我没有证据,颜夙也不会让我们抓住证据。你以为我们空口白牙去说,以圣上的性格,他会相信?假若颜夙后来没有逼宫,那我们岂不就是诬陷?难道你要担这样的罪名?”
颜聿薄唇轻轻抿起,微笑着道:“这么说来,还是泪珠儿想得周到。”
秦玖一扬眉,“不敢当。王爷手下到底有多少弓弩手?又有多少可用的府兵?”
“你刚才不是已经试探过了吗?我府中的府兵,皆堪重用。”
按例,亲王府内只可蓄养千名府兵。这个数目,说起来并不多。但假若一千名府兵皆与那日去救她的那几个弓弩手,以及方才和枇杷打斗的那两个护卫有同样的身手,那么,他们便可以以一当十。
一千名便相当于一万名啊!
如此说来,他们的胜算便很大。
秦玖无论如何也没料到颜聿的府兵皆是高手。不过,有一个问题,这一千府兵要如何带进明月山庄?庆帝一定不会允准颜聿带这么多府兵进去。
颜聿似乎看透了秦玖的心思,似笑非笑道:“至于这府兵如何弄进去,你不必担忧,我自有法子。现在我有一个问题要问泪珠儿。”
秦玖漫不经心一笑道:“你说。”
“泪珠儿逼得夙儿逼宫,如今又将这平定夙儿叛乱的大功给了我。若是当真如我们所料,圣上一定会对我另眼相看,你费尽心思将我推到这最高处,是不是说明,泪珠儿你真的喜欢上了我?”
秦玖原本以为颜聿会问关于十五当日如何部署的问题,本歪头静静听着,谁知他越说声音越小,竟是俯身凑到了秦玖耳畔,低沉喑哑地说了这么一句。敢情她说了这大半天,人家心中的所思所想,压根儿就没跟她在一件事情上。
秦玖黛眉一扬,黑玉似的眸子扫过颜聿,仔仔细细瞄了他一会儿,像是在看什么千年难得一见的稀罕物一般。
灯火将颜聿衬得面如皎月,长长的眼睫在她的注视下微微抖动了下,如蝶翼般迷人。明明很简单平常的举止,他总能做得优雅到极致,雍容到极点。
秦玖压抑住心中的怪异感觉,其实她特想向他脸上挥上一拳。不过,她最终忍住了,因为她晓得挥上十拳大约也没用。到最后秦玖唇角一勾,妩媚妖娆地笑道:“我记得早就说过喜欢玉衡了,难道你还不信吗?”
她静静凝视着颜聿令人惊艳的俊美面庞,踮起脚凑到他面前,舔了下他优雅而魅惑人心的唇。
颜聿如触电般一愣。都说她是妖女,不过她在他面前也就贫贫嘴,未见她做过什么出格的动作,也或许是对别人做过,但对他都是保持一定距离的。虽然他抱她,她并没有拒绝,但像方才这种待遇,他还没有享受过。香软舌尖在他唇上滑过那一瞬间,颜聿有一种魂飞天外的感觉。他低头望向秦玖的唇,饱满而姣好的菱形,这一瞬,他似乎忘记了屏风后面还有一个人,伸臂揽住了她的腰肢,俯身就要凑上去。
秦玖眼看着颜聿水波潋滟的双目离她越来越近,她妖娆一笑,眼角扫了一眼屏风,她可没忘屏风后面还有人。其实,她之所以这么大胆地逗引颜聿,就是因为知道屋内还有人,若是无人,她可不敢如此。
勾引这种事,搞不好会引火烧身的。
果然,颜聿注意到秦玖的目光,也记起了屏风后有人。他皱眉,心中掠过一阵失望。
秦玖仰头笑吟吟注视着他,凤目眯成弯月形,浑然没有感觉到自己此时的表情是多么的惑人。
她那点小得意被颜聿看在眼里,他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怒气,他知道她是故意的。撩拨得他心猿意马,然后便冷静地将他推开,犹若一尾滑溜的鱼一般,从他指缝间溜走。
秦玖敛住唇角的笑意,正色道:“王爷,既如此,府兵便由你带入山庄,请王爷带足弓箭。夜已深,我便告退了。”
颜聿眼睛危险地眯起,属于男性的修长手指忽然毫无预警地缠绕上秦玖的腰肢,把她向前一带,低头便狠狠地吻住了她。
他狠命地吸吮她,舌尖好似凌厉的剑,撬开她的牙齿,和她一起缠绵。
灼烫的吻,铺天盖地而来。
灼烫的气息,就在她耳畔,撩拨得秦玖几乎不能思考。她觉得自己已经被他烧成了一簇火焰,发出从未有过的炽烈火焰。周遭的一切似乎在这一瞬变得虚无,就在颜聿的唇触上她的唇之时,所有的感觉似乎都闭塞了,唯有唇上的感觉在这一瞬倏然敏感了起来。
他的激烈如火,以及身上刚刚沐浴过的香气若有似无地缠绕着她,带来一阵阵的眩晕。但不知为何,秦玖在忽然之中回过了神,她心头一惊。
对于自己忽然陷入失控的纠缠中有些不解,她忽然嘤咛了一声,这令人神魂颠倒的声音让颜聿心头一荡,便在此时,秦玖一手环住了他的脖颈,另一只手却沿着他的后背滑落下去。
她的手很软,轻轻柔柔地滑过他的背,滑过他的腰,然后绕到了他的前面,伸手在他那挺起的部位使劲一捏。
颜聿发出嗷的一声似痛苦似快乐的叫声。随着这道声音的拔起,屏风后不知有什么东西似乎不能承受这屋内的暧昧,咣的一声落在了地面上,发出惊天动地的响声。
秦玖顺势一把将颜聿推开,便在此时,一直守在门外的枇杷和玉环冲了进来。
“出什么事了?”两人同时开口问道。
秦玖淡定地拢了拢有些散乱的头发,唇角勾着淡漠的微笑,慢慢说道:“我和王爷说了一件趣事,王爷不信才发出尖叫,没事的!”随后她朝着颜聿嫣然一笑道:“方才的事情,就这样说定了,我先告退了。”
颜聿坐在椅子上,俊美的轮廓隐在灯影里,只是黯沉的眸子在黑暗之中显得异常明亮,深邃逼人。他定定地看了秦玖一眼,而后将目光移到玉环身上,淡淡道:“玉环,送九爷!”
秦玖方离开,屏风后便转出来一个人影。一袭蓝粉色水莲纹的淡色裙装,满头乌发用一支碧玉珍珠簪子固定。正是云韶国的二公主尚思思,她贵为公主,自有一股清莲不及她雅、秋月不如她傲的高雅之气。但是此刻,她却被气得柳眉倒竖,脸涨得通红。
“这个女人……这个女人……颜聿……你和我说,她不是外表看起来那样的人,是你这样说的吧?你说她其实高贵纯净,是不是?可是,可是正经女人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你就是喜欢这样的人吗?我就是败给了这样的人吗?”尚思思气得有些语无伦次,一直说到最后才顺畅了些。
颜聿扫了一眼尚思思,看着她一副恨不得要戳瞎自己眼睛的样子,懒洋洋地说道:“二公主,方才让你躲好,你怎么不躲起来?你故意站在屏风后,是想让她看到吧!”
尚思思的脸色一僵,随即恨恨地说道:“我真后悔自己没有藏好。这样的女人,怎么可能是你口里的高贵纯洁的女子?”
“有件事,你或许不知道。”颜聿有些漫不经心地说道,眼睫之下,深邃的眸中滑过一簇极明亮的火光,犹若暗流静静淌过心底,“耕织节那日,你所绣的一面双图,是经过楚楚公主提点才创出来的吧?你觉得假若没有她的提点,你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新创出一种织法?那你觉得,楚楚公主像是一个肯费心钻研绣法的人吗?你可知,她又是得了谁的提点?”
尚思思眉头一凝。
耕织节那日,她因为自己独创的一面双图和苏挽香同拔了头筹。事后,她经过细想,发觉若非楚楚那几句不经意的提点,她确实创不出这样的绣法。她一直以为是楚楚那丫头不经意的话触动了她的巧思,哪里想得到,楚楚会是得了别人指点,故意来提点她。
“你、你是说,你是说,是秦玖提点了楚楚?”尚思思不可置信地说道。
“楚楚和她走得很近,想必你是知道的。她又在耕织节前到过秦府,我派人探了几句,便晓得了真相。你回去后可以去问令妹。”若非楚楚无心设防,这件事他很难知道。
尚思思抿唇不语。那样的女人竟有那样一副玲珑心窍,可是她为何要帮她?
“她为什么那么好心?”尚思思疑惑地问道,“若说她是想击败苏挽香,尽可以自己出手,为何要让我拔得头筹?为何不愿意让别人知道她会那样的绣功?真是一个神秘的女人。”她虽然极其讨厌她的妖孽,甚至无法接受,但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有几分才能,就在刚才对于明月山庄的布局也是分析得头头是道,确实不简单。
颜聿喃喃说道:“是啊,确实神秘。”他的轻喃声,像是情人间的昵语,有说不出的暧昧。深邃的眼眸中,那神采中忽然就带了几分极多情却又极怜惜的颜色,摄人心魄。
“这件事你一早就知道了?”尚思思静静地盯着颜聿的双眸,心中空落落的,是极度的失望。
颜聿摇了摇头,“也是前段日子才晓得。”
“今夜邀你前来,便是想借用你的护卫一用。”颜聿看尚思思平静了下来,不再纠结于秦玖之事,便低声说道。
尚思思敛了眉眼,脸上的表情淡淡的,宛若流云一般,“怎么,你那一千府兵还不够用?”
颜聿慢慢皱眉,“只是我担心天宸宗,有备无患吧!”
尚思思沉默了一瞬,问道:“就算不够,还有聂仁呢,他的驻军距此不远,无论如何也轮不到我们云韶国插手此事吧?”
颜聿淡淡一笑道:“聂仁需要圣上的金牌才能动,我怕他赶不及!这件事公主不会拒绝吧?假若公主相助了大煜,这份情圣上会记下的,想必我们两国邦交情谊会更深。”声音里有几分肃然和威压。
“这份情,你不会记下吗?”尚思思慢慢说道。
“我自然也会铭记。”颜聿懒懒一笑道。
明月山庄之所以叫明月山庄,就是因为地处九蔓山中,乃是赏月观星的好地方。每年八月十五,庆帝都会到明月山庄去赏月,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明月山庄依山而建,有大小十几处宫院,庆帝早在十五一早便起驾到了明月山庄,随行骁骑有一万人,由袁霸统帅,袁霸之子袁舒为副统领。庆帝的嫔妃惠妃和林昭媛的车驾也在庆帝之后到了山庄,除此之外,还有昭平公主,以及云韶国的二公主尚思思、三公主尚楚楚也随驾到了山庄。
袁霸所统领的骁骑在山庄四处布防,而谢涤尘统领的金吾卫也早将九蔓山四周全部戒严,闲杂人等皆不得放入山内。
到了午后,朝中一些重臣及其家眷也在庆帝恩准之下,乘车到了山庄去赏月。榴莲的伤虽还没有痊愈,但却执意要去。秦玖本不打算让他过来,可又不放心他留在京中,最终同意让他跟去,并将素衣局交到了他手中。
秦玖这一次上山,是跟随着惠妃的车驾入的明月山庄,带了荔枝、枇杷和吴钩,以及数十名天宸宗随从。
此时已经是深秋,九蔓山葱郁的绿叶间夹杂着一片片红叶,嫣红如火。那一抹抹红色,看在秦玖眼中,却犹若血色。到了明月山庄,秦玖随着惠妃歇在了她所居住的寒香苑。
临近黄昏时,庆帝赐宴,秦玖随着惠妃一道出了寒香苑,一直向北,到了揽月塔前。揽月塔约有六层楼阁高,是登高赏月之地。四周绿树环绕,塔檐从红叶掩映中伸出,犹若鸟的翼。揽月塔前的广场,便是中秋节夜宴之地。
在最北边上方设有一席,乃是紫檀雕龙纹的宝座,是设给皇上的。其左右手下方分别摆有两个紫檀座椅,乃是设给安陵王和严王的,再下面分别是几位朝臣的座位。今夜前来明月山庄的朝臣,只有一小半,大多数朝臣还是留守在京中的。
女眷的位子在皇帝那一席的一侧,和男席用屏风隔开,前方设有两个紫檀雕莲花的贵妃榻,分别是娴妃和惠妃的座椅。其下设着两溜座椅,乃是女眷们的座位。
女眷这方,已经有不少人落座,惠妃漫步走到她的席间坐下,让秦玖坐在了她身侧。因是盛宴,来参加的宫内嫔妃,以及官员家眷皆是按品大装,放眼望去,一片姹紫嫣红,比之园内的鲜花还要艳丽几分,这份靡丽奢华几乎让空中明月失色。
秦玖落座后不久,颜夙的母妃娴妃便到了。她不似上一次那样着一袭道姑般的素淡衣衫,今夜她着一身绯色金丝绣莲花纹的朝袍,配同色宫裙,发髻上插一支掐金丝凤钗。这身衣服衬得娴妃温婉慈和的脸上多了几分凌厉逼人的贵气。
秦玖原以为今夜娴妃会留在京中,因为今夜颜夙若是举事,当不会让自己的母妃掺和进来,这毕竟是大逆不道且极其凶险的。可娴妃还是到了,难道说这一切都是自己的猜测?
惠妃笑吟吟招呼道:“姐姐今日这一身装扮,倒让我差点认不出来了,原来姐姐也可以如此贵气端庄啊!”这句话表面是在赞美娴妃,但其实暗中却讥讽娴妃平日里寒酸,小家子气。
娴妃丝毫不见恼,温文一笑,仿若根本没听出来惠妃的暗讽。倒是她身后的嬷嬷瞥了一眼惠妃一袭粉蓝镶边的朝服,对娴妃道:“奴才瞧着惠妃娘娘这身装扮极是别致,倒似娘娘当年刚入京时的样子。”
惠妃刚入京时是在多年前,那时候的样子,该是年轻多了。老嬷嬷这句话,不动声色地回了惠妃一句,那意思是说你现在可老多了。
惠妃脸色微变,但在众多官员家眷和后宫嫔妃面前,似乎不好发作,最终只是淡淡说道:“但愿姐姐这份贵气能绵延持久。”
秦玖唇角冷笑淡淡,当听到惠妃最后一句话时,心中一沉。她今夜之所以跟随惠妃,其实也是想有意打探下连玉人的动向。无奈惠妃不知是不晓得,还是刻意瞒着她,竟是一点儿口风也没露。但是此刻,她和娴妃这句很平常的斗嘴,让秦玖心内提高了警觉。惠妃的语气,显然是志得意满的,似乎笃定娴妃这贵气不能持久。
坐在娴妃下首的林昭媛盈盈一笑,“两位姐姐自然都是贵气延绵的。”
就在此时,庆帝的龙驾到了,筵席开始,各种珍肴美味犹若流水般摆了上来。广场上充满了食物的甜美香气。南边空地上搭建的高台上,各种杂耍正在热闹地进行之中。
此时,明月已经升了起来,抬头望去,只见一轮冰盘在山间起伏的曲线里徘徊,幽淡的清光如潮汐般无声流泻在天地之间。天空中的静谧,与这地面上的热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高台上,玩杂耍的人已经退去,换上了戏曲班。一个老生,身着戏服,悠悠唱着曲子,声音粗犷,略带沙哑。秦玖隐约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似乎是在哪里听过的。要知道,这种独特的粗犷嗓音可是不多见的。只是,她一时之间却想不起来。
秦玖蹙眉问身后的宫女:“这唱戏的,可是宫内的戏曲班子?”
宫女摇了摇头,回道:“不是宫内的,听说是回春班。”
凤鸣阁的回春班,乃是颜聿去唱戏的班子。秦玖蓦然记了起来,这个有着粗犷嗓音的老生,便是回春班的班主廖师傅,当日她虽未见到他,却是听过他的声音的。颜聿竟将回春班弄了进来,想必这回春班中也是他的人。
盛宴进行了一个时辰后,庆帝在几位嫔妃的陪同下,登上了揽月塔。秦玖并非庆帝嫔妃,故无缘跟去。娴妃以要回去念佛为由回了她在明月山庄暂居的宁心院,也并未跟去。
秦玖望着一众宫女簇拥着庆帝及其嫔妃上去了,秦玖知晓宫女之中有素衣局中人,所以并不担忧。
广场上一众臣子,在盛宴结束后,便驾车回京。也有几个年迈体弱的臣子及其家眷,在庆帝特意恩准下,宿在了明月山庄一处院落,这其中便包括榴莲。
秦玖下了死令,命素衣局暗中保护好榴莲,不得让他有一点闪失。她站在广场一侧,眼见得广场上人流散去,并无异样发生。而头顶上不远处,从揽月塔上传来一阵阵琴声,这铮铮琴曲,气势磅礴,隐有明月照大江的气势,非大司乐萧乐白不能奏出。方才在广场上庆帝并未让萧乐白奏乐,原来是要留在最后独赏的。
十五月圆,也该是人团圆的日子。
秦玖遥望着皎洁的冰盘,只觉得它圆得那么忧伤与悲怆,让人丝毫感觉不到花好月圆的韵致。
遥遥的塔上,琴声奏到了最酣时,隐隐有喧闹声随着风声传了过来。这声音并不大,若非练武之人,很难察觉。
看样子颜夙开始了,秦玖眉梢一凝,凤目中滑过一抹凌厉之色。她蓦然转身,目光却忽然一凝。
前方不远处,颜夙正率领数名金吾卫快步朝这里走过来。
明月山庄内,大多都是大统领袁霸的骁骑,颜夙麾下的五千金吾卫只能在明月山庄外围防守,并不能进入山庄。但颜夙身边,却可以带数名金吾卫护卫。
秦玖眯眼望着颜夙渐行渐近,一直走到她面前不远处,停了下来。月光流水般从他的肩头流泻而下,白色的长袍在月色下泛着清冷而孤寂的微光。他侧头,清冷的容颜正对向秦玖,目光凛冽地滑过秦玖的脸,淡淡问道:“九爷,苏青廷审那一日,我约你到玲珑阁叙话,你为何没去?”
秦玖完全没料到,这个时候颜夙会问出这样一句话来。她嫣然一笑道:“难道王爷要和我叙话,我便一定要去吗?”
颜夙淡淡瞥了一眼秦玖身后的天宸宗之人,眯眼道:“我和九爷有句话要说,可否借一步说话?”
秦玖懒懒一笑,“也好,不如就到这塔里吧!”
两人在揽月塔第一层的殿内驻足,秦玖只站在门口便不再向前。颜夙瞧了她一眼,漫步走到观窗下,外面月色清明,笼上他俊俏的眉眼,他微微扬眉,淡然道:“我有一事不明,在苏青之案没有审理之前,你便知苏青是在和天宸宗走私,为何还要将他的事情揭发出来?你就不怕此事牵连到天宸宗?另外,你可知晓此事会牵扯出白家之案?”
“此事很重要吗?”秦玖懒懒笑道。
颜夙的目光掠过她妖娆的双眼,“非常重要。”
秦玖轻轻一笑道:“我自然知晓走私之案牵涉了天宸宗,但我也料到了圣上并不会拿天宸宗怎么样,事后结果证明我的预料对了。至于白家之案……”
秦玖凝眉瞧了一眼颜夙,见他脸色依然一片淡漠,遂笑道:“我是天宸宗之人,白家之案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知晓会牵扯出这件案子,和不知晓又有什么区别呢?”
颜夙盯着秦玖唇角如同夜花绽放的妩媚笑意,唇角渐渐浮上一抹自嘲的笑意。
秦玖懒懒问道:“殿下无事了吧?我是不是可以出去了?”
颜夙不答,秦玖转身沿着台阶漫步而下。耳畔却听得身后颜夙凌厉的声音传了过来,“天宸宗犯上作乱,传令金吾卫前来擒贼护驾。”
秦玖的脚犹若钉在了台阶上,她猛然止住了脚步,慢慢转身,从下向上,回视着他。
颜夙站在台阶之上,白衣如水,静若莲花,只是他的脸上却有一种赴汤蹈火的决绝之色,而他望着她的目光中犹若腾起了一把火,这把火似乎可以将天地间的一切烧成灰烬,包括他和她。
秦玖盯着他略显消瘦却依然完美无瑕的面庞,粲然而笑。
他终于下令了!
天宸宗犯上作乱,他要派金吾卫进来擒贼护驾。
很完美的一个借口。
秦玖原以为颜夙逼宫便是逼宫,却不想他找了这样一个冠冕堂皇的由头。看来,他是下了决心,要在今夜一并将天宸宗在宫内和朝内的势力铲除了。
颜夙会对天宸宗动手,秦玖并不意外,意外的是今日。
说起来,铲除天宸宗也是秦玖的目的,如果可以,她倒可以助他一臂之力。只是逼宫,她是不会让他得逞的。
“安陵王殿下,恐怕是你要谋逆吧?”秦玖静静说道。
颜夙的目光从秦玖面上掠过,凝注在遥远的夜色里,俊美的容颜,在月色的映照下,越发贵气逼人。上一次她在天牢中见到他鬓边有白发,此时却已不见。只是纵然不见,他看上去依然沧桑。他的眼神淡漠而冷然,脸上就好似戴了一张厚厚的面具。
这张面具遮住了他们之间所有的过往。
她透过眼前这张脸,无论如何也看不到,当年的那个抹去额上薄汗、唇角含着朗朗笑意、眼神灼灼如星的少年。
秦玖没有说话,眼眯了一眯,终是全部沉淀下去。眼见得颜夙的金吾卫朝着她慢慢围了过来,而其中一名金吾卫奉命向外奔了出去,想必是出去传达天宸宗谋逆的消息了。秦玖蓦地仰起了头,唇角扬起一抹决绝的弧度。
她如今是天宸宗之人的身份,颜夙要拿她开刀是必然的。想来方才出宫的朝臣中那些天宸宗成员,或许此时已经陷于金吾卫的包围之中。方才她所听到的喧闹声,便是此事吧,而并非她所认为的,金吾卫开始和骁骑冲突,试图攻入明月山庄。而此刻,这名金吾卫出去传达了秦玖和惠妃挟制皇帝犯上作乱的消息后,恐怕金吾卫才会攻进来。
到那时,骁骑半信半疑之下,恐怕难以阻挡金吾卫。统领明月山庄骁骑的是袁霸的公子袁舒,并不如袁霸老辣。袁霸此时正在塔顶之上,跟在庆帝身边。
枇杷原是要冲过来护着秦玖的,却被秦玖一个眼色支走。此时,颜夙的目标是她,她要脱身很难,但以她如今的武功,暂时也不会落败。她要枇杷去塔顶报信,至少要在庆帝那里坐实了颜夙逼宫的罪名。
吴钩眼见金吾卫要围攻秦玖,忙带领几名护卫冲了过来,两方人员霎时间便冲杀在一起。
唯有秦玖和颜夙没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