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玖在昏迷中朝着一个怀抱偎依了过去。她并不知,这个怀抱便是妖孽的怀抱。
颜聿其实知道秦玖受了内伤,否则她也不会吐血,但他认为,以秦玖的武功,那内伤应该是小菜一碟,不会有大事,所以当秦玖离开时,他没有同她一起离开。更何况,那个时候,他正在生气。
虽然他在和别人谈笑风生,心中却着实气得不轻。
这个女人是不是疯了,竟然从竹塔上向下跳?虽说她轻功是不错,但这种做法还是很冒险。他觉得,作为她的合作者,他是有权生气的,也是应该生气的。毕竟,他如今是真的已经将她当作了自己的兄弟。虽然,他心中也晓得,这个女人支持他的目的并不单纯,她所做的一切也并非完全是为了他,但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在自己面前。
因为,她这次抢绣球毕竟是为了他。
待到她走开后,他开始觉得心中有些不安。人家可是为了他受伤的,他应该关心一下吧。
想到这里,他心中就像被猫抓了一样难受,不看她一眼,便觉得极不放心。于是和别人打了个招呼,他便追了出去。
吴钩和周胜正站在马车外,秦玖和枇杷不在,应该是在马车内。
颜聿三步并作两步走,转瞬便到了马车前。周胜一看他来了,忙道:“王爷,秦姑娘昏过去了!”
颜聿一惊,随即弯腰钻进了马车。
枇杷已经将秦玖放在了马车中,车厢很大,秦玖头枕着锦枕,蜷曲在车厢内闭着眼睛。她此时的样子,着实狼狈,那身在竹塔上曾作为红伞助她跳下来的衣裙,此时已经有些破碎。她胸前也有血,显然是她刚吐的。一头墨发凌乱地在脑后散落着,乌沉沉的,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枇杷看到颜聿进来,脸色依然平静,只是眸中神色清冷。
“我来照顾她吧!”颜聿说道。
枇杷踌躇了一下,其实这个时候,他不太想让颜聿照顾秦玖。他扫了颜聿一眼,淡淡说道:“王爷放心,我家主子命硬,死不了的,就不劳驾王爷了!”
颜聿眯眼一笑道:“枇杷,你家主子受了内伤,受不得颠簸,旁人驾马车你放心吗?”
枇杷心中一沉,他自然知晓秦玖受了内伤,的确是不能受颠簸。这才钻出马车,亲自去驾马车。
天色渐沉,马车内光线黯淡。
颜聿将车厢角落挂着的风灯点亮,昏黄灯光下,他注意到秦玖的脸色依然晕红一片,按理说,她受了内伤,又吐了血,这个时候该脸色苍白才对。他皱了皱眉头,伸指去触摸她的脸庞。
她的肌肤滑腻如丝,触感很好。随着他的摩擦,竟现出了一片白。他眸中闪过一丝阴晦,原来她脸上抹了一层胭脂,抹掉这层胭脂,里面的肌肤惨白如纸。
颜聿呼吸一滞,皱了皱眉头,这女人到底是多么爱美啊!
枇杷驾车,又快又平稳,但难免还是有些颠簸。秦玖轻轻呻吟了一声,朝着他这边依偎了过来。
颜聿踌躇了一下,便伸臂将她抱在了怀里。她真是太脏了,不光衣衫破碎,方才跌在地上时,也沾染了一身的土。不过,很奇怪地,他竟没觉得丝毫嫌弃。他将她托高,施内力稳住了自己,马车就算再有颠簸,一点儿也颠簸不到她。
此时的他,面对着昏迷的她,有些后悔,他不该让她和颜夙比武的。假若她真的出点什么事,这么一想,他心头有些后怕。他想,他是真的将她当作自己人了,所以才这么怕她出事。
马车在暮色降临时回到了秦府。
颜聿抱着秦玖下了马车,向她的闺房走去。昏迷了一路的秦玖却在这个时候醒了过来,她睁开眼睛,看了一眼抱着她的颜聿,唇角忽然绽开一抹苦笑。
有些人,原来是躲也躲不掉的。
夜风吹,星空璀璨。
秦玖看到了咫尺之间颜聿的脸。他的脸那么近,那漆黑的眼珠在月光下映出一点光亮,那是一抹似水般柔和的波光。
这一点柔光,恰如空中飞舞的点点萤光,并不能映亮什么,却的确温暖了秦玖的心怀。
感受到腰间环绕着的他强劲的手臂,秦玖倒是没有太大的厌烦,至少此时,她没再想拿白玉簪去扎他的手臂,而是眯起了妩媚的凤眼,看着他,浅浅微笑,“王爷,你没有趁我昏迷时非礼我吧?我昏迷时也是很有魅力的。”
颜聿挑眉,没料到她将他今日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他的目光从她微张的没有血色的唇上掠过,心头掀起一抹微不可辨的波澜。
他眸色深沉,低笑道:“九爷昏迷的时候的确是很有魅力的。你瞧这涂满了胭脂的脸,这苍白干裂的唇,这沾满了尘土的衣服,还有这、这血腥的肩头,你说本王要是非礼你,得多重口味啊!”
秦玖忍不住一笑,扯疼了肩头上的伤口,忍不住咧了咧嘴。
颜聿抱着秦玖径自到了屋内,将她轻轻放在床榻上,蹙眉道:“你伤得不轻,先躺着,我派人去请御医过来。”
秦玖其实很清楚自己身体此时的状况。虽说这一次并没有走火入魔,但她绝不肯让颜聿去请御医,暴露了自己身体的状况,当下笑道:“这一点小伤,哪里敢去惊动御医?”
“若是小伤,怎么会昏迷了这么久?若是不让御医来看,本王着实不放心!”颜聿眉头深锁,淡淡地说道。
秦玖盯着颜聿深锁的眉头,唇角忽一勾,笑得极是温柔,她招手让颜聿俯身贴近了她些,在他耳畔用低哑的声音悄声道:“原来王爷这么关心我,看来我这次受伤,还是值得的。既然王爷问,那我也不妨告诉王爷。王爷也知晓我修习的武功在你们眼里是邪功,是通过少年男子补阳达到的。所以,有时驾驭不了会出现走火入魔之兆。王爷若是真的关心我,不用去请什么劳什子御医,只需要为我找几个少年男子来,我马上就会好起来的。”
颜聿盯着她的脸,看着她苍白的唇一张一合说个不停,及至听清了她所说的内容,只觉得心中烦躁到极点。
他自然不会忘记当初在温泉遇到她时的状况,当时她伸手去扒那几名少年的衣衫,他是亲眼看到的。后来,虽然那四名少年被验证还是童男子,但其实那也不能证明,她不是习练这种邪功的,只能说明那一次没有练。她究竟有没有习练邪功,那个时候他对这件事是没有感觉也没有兴趣去探寻的。甚至当廷审时,颜夙让他去作证,他也是抱着几分好玩的态度去的。这个女人到底是不是修习邪功,这件事和他自然是没有半分关系的。
此时,忽听秦玖亲口笑着说起此事,而且听到她亲口承认自己是修习邪功的,颜聿只觉得胸中烦闷至极,好似被什么东西重重压住了。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先前对这个女人的担心都是白瞎了。
他的脸慢慢绷紧,面上就犹如罩了一层寒霜,唇角却勾起了一抹笑,懒洋洋道:“找美男这种事,本王着实不太擅长,本王比较擅长找美人儿。如此,本王就帮不了你了。我去唤你的好侍从过来,让他为你去找吧!”他起身向门外而去,重重地关了门,径自去了。
秦玖听着他的脚步声渐去渐远,终于听不见了,才慢慢嘘出了一口气。她和颜夙在高台上过招,自然是险象环生,出了一身汗,后来又受了外伤兼内伤,又被冷风一吹,这破身体是扛不住了。
她晓得如今的丽京是一场乱局。她是在这场乱局中下了赌注的,只许赢不准输的赌注。
这出戏既然开了锣,她终究只能缠绕其中,如果有一日,她把这出戏玩到无以复加,玩到终于押上了自己所有的赌本,那么她也绝不会惶恐和疑虑。
颜聿回到王府,府中侍卫看他脸色暗沉,皆不敢相扰。他一路径自到了梦园,穿过月亮门,拐过假山,便看到自己日间才坐过的竹榻还摆在银杏树下。他负手走了过去,懒懒地靠坐在竹榻上。
夜华星辉,流萤飞舞,耳畔是假山上泉水流泻之声,冷风拂来,满院芭蕉叶子婆娑舞动。天地间是至美的风景,只是他坐在这里,却没了白日里悠然的心情。他在竹榻上坐了一会儿,觉得甚是无趣,便径自向屋内走去。
他眉头紧锁,衣衫前襟处还沾染着血迹。四大美人一见,以为颜聿受了伤,手忙脚乱上前,将他身上的血衣脱了下来,待看到他内里衣衫洁净,晓得他并未受伤,这才松了口气。
昭君看他脸色暗沉,并不敢多问,只是告诉他汤水已备好,让他先去沐浴。颜聿却不答话,伸手将刚脱下来的外衫拾了起来,伸指抚了抚上面的血迹。
貂蝉再忍不住,走上前来,轻声道:“王爷,今儿个你上场去比武了?这血是谁染上的?”
颜聿斜了貂蝉一眼,半晌才将衣衫一扔,吩咐貂蝉道:“拿去把它洗干净了。”
貂蝉嘟嘴道:“这边都破开了一个洞,王爷确定还要?不如直接扔了!”
昭君静静说道:“你这丫头,照王爷吩咐的做就是了。”
貂蝉吐了吐舌头,和玉环、西施一道退了下去。
昭君见颜聿没有去沐浴的意思,便站在他身后,低声道:“王爷前些日子让我查榴莲的底细,我动用了手中的人脉,查了多日没有消息,似乎有人故意将他的消息截断了。只知晓他在锦州一带做过半年乞丐,后来便进了天宸宗。我原本以为再查不到什么了,没想到机缘巧合,有一个属下从老家来的亲戚看了秦非凡的画像,竟说他是司徒逸。”
“司徒逸?和司徒珍有关系?”颜聿挑了挑眉。
司徒珍是宫中的御医,白皇后当年出事时,他因为涉案,所以也获罪,他的族人也因此受到了株连。
昭君点头,“不错。他说司徒逸的父亲正是司徒珍的远房侄儿司徒敏,他在锦州城开了一家药铺,据说司徒逸自小多病,如女子般养在深闺,很少出门,见过他的人甚少。他也是有一次无意间见过,才认出来的。”
“这么说,当年司徒珍出事时,司徒敏也受到了株连,司徒逸才会做了乞丐?”颜聿微微颦眉,淡淡说道。
“王爷,确实是这样,我已经查过了。司徒敏一家确实因为司徒珍受到了株连,全家都获罪下狱,不日全部被处死了。而且,当年司徒逸在此案中也受到株连身死了。现在看来,那个死去的应该是替身。”
颜聿皱眉,目光深沉如水。
“天宸宗招收的弟子,多是这些无家无亲人的孤儿,想必是司徒逸在做乞丐时,被收到天宸宗了,秦玖不一定知晓司徒逸的真实身份。倘若天宸宗知晓榴莲和司徒珍沾亲带故,怕是不会收他入天宸宗的。”昭君淡淡说道。
颜聿点了点头,忽问道:“昭君,你可晓得有一种邪功,是通过补阳修习的?”
昭君一愣,对于颜聿突然转换话头有些不适应。这个问题,其实她觉得颜聿应该比她清楚,只是他既然这样问了,她沉吟片刻便道:“的确听说过,这种邪功进益很快,但越是练到高处,越易走火入魔。不过,倘若修习者能突破最易走火入魔的难关,武功大成后会很难对付。”
“一般都是什么时候最易走火入魔?”颜聿挑眉问道。
“奴婢也只是听说,但到底如何,奴婢也不知。毕竟这种伤天害理、伤害人命的邪功很少流传出来,就算有人想习练,也根本无从练起。”昭君颦眉说道。
颜聿眸色越发深沉,脸色微白,靠在竹椅上闭上了眼睛。
昭君不敢再打扰,悄然退了出去。
秦玖这一次病的时间较长,因为受伤身体虚弱,又感染了风寒。她卧床休息了好久,因此错过了秋募会。不过,她却没错过秋募会的消息。她的人都已经顺利地安插了进去,周胜也很顺利地通过了大选,不日便会到兵部去报到。
这一次的病,没有再瞒过枇杷,他知晓秦玖所习练的补天心经是另辟一个途径后,便更担忧她的身体了。蔡供奉也暗中过来探望过一次,给她又开了些药丸,嘱咐她要多休息,至少半月之内不能再走动。
枇杷在蔡供奉授意下,将府内的侍从都嘱托好了,不许秦玖出门。秦玖足足养了半月之久,一直到肩头的伤势和内伤都已痊愈,枇杷这才肯放她出门。
此时,已经到了七月末。
过几日,就是安陵王颜夙和苏挽香大婚的日子了。
秦玖这些日子,表面上过得很闲适。每日清早,当明丽的阳光倾泻一院,她才慵懒地起身,坐在妆台前,慢悠悠地绾着发髻。午后,她会坐在院内的阴凉下,呼吸着蔷薇的馨香,逗弄着黄毛,微笑着看黄毛将琥珀色的美酒泼洒在娇艳的花朵儿上。
看上去,她是如斯快乐,如斯悠闲,让所有丽京人密切关注的安陵王大婚,似乎并没有影响到她。
很快,便到了八月初七。
安陵王奉旨纳王妃,本就是轰动丽京的大事,更何况对方还是苏相苏青之女,丽京有名的才女。是以,婚事办得很盛大。
三更刚过,从安陵王府那边,便隐隐约约传来鼓乐之声。
秦玖恰在三更时醒了,一直躺到天光大亮才起身。
蒹葭院内,日光明媚。蔷薇花开,清香袭人。秦玖凝立在水边,低头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
一袭广袖红裙随风舞动,簪在发髻上的珊瑚步摇,随着她螓首的摆动,轻轻摇晃着,好似能摇动一池春水。她伸出柔长敏感的手指,慢慢地抚摸着自己的眉毛、眼睛、鼻子和嘴唇,唇角划过一抹凄然的笑意。
她侧首对在她肩头上的黄毛道:“黄毛,破坏别人的姻缘是要下地狱的,你知道吗?”
“下地狱,下地狱!”黄毛啄了啄身上雪白的羽毛说道。
“那便让我下地狱吧!”秦玖眯眼,上挑的眼角处漾出一抹淡淡的冷色,伸出手指轻点水面,那娉婷的影子就随涟漪化作点点波光。
“九爷不下地狱,九爷不下地狱!坏人下地狱,坏人下地狱!”黄毛扑棱着翅膀反对。
秦玖微笑着抚摸黄毛的羽毛,笑道:“黄毛,你也觉得坏人该下地狱?我,也是一个坏人啊!”
这一路走来,她手上难免沾染了无辜人的血,早已不是曾经的她了。
她仰首望着天空,浅笑如冰。今日,将注定是一个让颜夙终生难忘的大婚。
她在韶光最好时,身边只带了荔枝和枇杷,乘马车出了门。秦玖并没有收到颜夙的请柬,自然也不可能收到苏相的请柬。不过,她的脸皮却是足够厚的,就算没有这样的荣幸,她却还是要去。请柬虽然没有,却可以跟着颜聿去。昨日,秦玖便已经和颜聿约好,在玲珑阁碰面,一道去安陵王府观礼。
如今,她坐在玲珑阁雅室靠窗的位子上,命枇杷支开了雕花窗,窗户开合的大小,恰巧能看清街上的情景。
天一街是各种庆典活动去往皇宫必经的道路,一会儿安陵王颜夙自相府迎娶了苏挽香,会经由这里去往皇宫向庆帝和娴妃行礼,之后便会再次经由天一街,抵达颜夙的安陵王府。
当年,她也曾乘坐着八抬鸾轿,经由这条大街去皇宫。只是,送嫁队伍并没有到达皇宫,便在半道上被骁骑包围控制了。那时,身在鸾轿之中的她尚在病中,迷迷糊糊地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对于这突然而来的骚乱,她却有些庆幸。
那时候,她心中甚至在想,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闹得大一点吧,最好是将她的亲事冲散,她便不用嫁了,因为她要嫁给的不是她的心上人。
她甚至天真地想是颜夙来抢亲了吗?假若他抢了她,她便抛弃一切,随他浪迹天涯去。
其实,她早已经做好了和他私奔的一切准备。早在几天前,她便用绝食来抗拒这门亲事。父母眼见她几日不进食,虚弱到风一吹就倒,便解除了她的禁令,允许她可以见颜夙最后一面。她一出了家门,便径直去见颜夙。那时,她知晓自己和颜聿的婚事已成定局,要皇上改口是不可能了,便一门心思想要和颜夙私奔。她心中很清楚,自己若私奔,一定会连累家中人,但庆帝是卧病在床的,有姑母想办法周旋,相信是可以让白家脱罪的。
当时,她根本没有想过,颜夙愿不愿意抛下王侯的身份,和她去做一对平民夫妻。因为她笃定地相信,他是愿意的。
那一日,素萱运气不太好,没有见到颜夙。父亲派人盯得紧,她只有回到府内,但她是不甘心的。婚前她是被父母禁足的,最后实在没有办法,便亲笔写了一封信,让白绣锦偷着送到颜夙府上去。在信上,她和颜夙约好了,在大婚前三日,她会趁机逃出府去,在镜花水域和他会合。
那一夜,她让白绣锦扮成她躺在床榻上,自己瞒过了侍从,费了颇多周折终于出了府,乘坐马车到了镜花水域。
那一夜月色明朗,但天气却格外冷。为了不引人怀疑,她没敢带侍女,也没敢和那些戏本子里所说的私奔的女子一样,背着包袱,里面装满了细软和衣物。她什么都没带,只着了一身较厚重的衣服,却也不能抵御夜晚的冷意。
她坐在那棵他们初识的老树下等候,林中一个人也没有,花丛树木影影绰绰,一阵夜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到了后半夜,天空竟飞起了小雪。北风呼呼地从她骨缝里钻进去,好似刀子般刮着她的血肉。她抱臂在树下走来走去,跳来跳去,以此来抵御寒冷。可还是太冷,她不敢到山洞里去躲着,总觉着他在下一刻便会出现在她面前,她若是躲开,他来了找不到她可怎么办?
可素萱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他终是没有来!
她是被冻得昏迷在梅树下的。当她的家人发现时,她全身覆着一层雪,手脚冰冷如死人一般。其后的日子里,她便大病了一场,出嫁那一日,她尚在病中。她的弟弟白素卫赶回来为她送嫁,看到她消瘦憔悴的样子,一向铁骨铮铮的弟弟竟是抹了泪。
“姐,你既然不愿嫁给严王,弟弟舍了这条命,也要带你离开!”
她摇了摇头,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道:“阿卫不要傻了,父亲只你一个儿子,白家将来什么都要靠你。我决不能让你做错一事,行错一步。连城他是真心待我,他绝不会任由我嫁给严王的。说不定,他会抢亲呢!倘若他不来,那是我无福嫁他,这样就算嫁给谁,都是无所谓的。”她说着灿烂一笑。
纵使他爽约没来,她也还相信着颜夙,她也替他想到了借口。
或许是睡过了没到,或许是没收到她的信,或许是被病榻上的庆帝缠住了……
她再三追问白绣锦,最后确定那信确实是交到了他的侍女玉冰手中。她猜想着或许是庆帝出了什么事,所以他才脱不开身。
大婚的那一日终于到了,身体虚弱的她,再也没有一点力气逃跑,只得任由喜婆将她塞进了花轿。她一路上都是昏睡着的,直到骁骑包围了送嫁队伍,才清醒了一会儿。但是她并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侍女们大约怕惊到了体弱的她,所以刻意瞒着她。而归她统领的素衣局,在皇上下旨要让她嫁给严王后,父亲与白皇后便让她和素衣局中的人断了联系,生怕她在素衣局中人的襄助下逃走。
所以事发那一刻,她整个人就像是瞎子聋子一样。她拼命想要冲到郊外去,无奈花轿被骁骑控制住,她也根本没有力气出去。后来她又昏睡了过去,等她醒来后,人又回到了白府的绣楼中。
她身边的人,不是惯常在她身边服侍的侍女紫绒和织夜,也不见了白绣锦,只有两个生面孔的宫女被派来服侍她。她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却知晓一定是出事了。
那时,她以为是她送给颜夙那封约他私奔的信被发现,所以庆帝要治她的罪,便将她囚禁在绣楼之中了。她问身边服侍的宫女,每个人都是三缄其口。
她每日里在绣楼中度日如年,直到有一日,她听到了府内传来的喧闹声,她知道事情不好了。
她这才明白出事了,而且是出大事了。
素萱心中很惶恐,但毕竟在皇宫服侍姑母多年,很快便冷静了下来,晓得事情应该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她也相信白家不会就此覆灭,因为白家对朝廷忠心耿耿,并未有任何错处。
但毕竟是担心的,于是夜夜都睡不着。她开始没日没夜地织锦,似乎有了事情做,才不至于疯掉。
那一夜,那两个金吾卫夜半来到了绣楼中,他们向她呈上了一份御诏。
那是贴在城门前昭告天下的御诏,上面一个个熟悉的名字,都是她的亲人,但最后三个字,却是——斩立决。
他们用森冷的语气告诉她:“来时主子让我们告诉你,他从未喜欢过你,他心中另有其人,这一世他对不住你,倘若有来世,他自会回报你。”
如今,她已经知道,御诏是假的。
那句话,会不会也是假的?
她自嘲地冷笑了起来。
怎么会?
如今,颜夙就要娶苏挽香了!
秦玖慢慢闭上了眼睛,枇杷似知她所想,捧了一杯茶放在她面前。
玲珑阁的茶都是极好的,淡绿的茶叶在水中舒展着娇嫩的叶片,秦玖端起冒着氤氲水汽的茶水,慢慢品了一口。
茶香清醇,回味悠长,品在她的口中,却似无端多了一丝苦涩。
便在此时,街面上鞭炮齐鸣,鼓乐喧天。
秦玖手一抖,慢慢将茶盏放在桌案上,起身凝立在窗前。
玲珑阁的窗子设计得精巧,是从下面支起的吊窗,窗棱支开,恰能看到街面上的情景。
先过去的是负责护卫的金吾卫,后面跟着的是仪仗队伍,冠盖高华,极是富丽。再后面,便是送嫁妆的队伍。送嫁妆的队伍很长,好似看不到尽头一般。足足过了有两盏茶的工夫,还没有过完。
秦玖记得,当年她出嫁那次共有一百零八抬嫁妆。当年她姑母白皇后出嫁,是一百一十八抬,这已是顶天的数了,其后王公贵族出嫁,都没有超过一百一十八抬的,因你就算再尊贵,也尊贵不过皇后去。如今观这苏府的嫁妆,当在一百抬之上。可见苏青对苏挽香这门亲事,是相当重视的。
“苏府有多少抬嫁妆?”秦玖问身畔的枇杷。
枇杷低声道:“据说是一百二十八抬。”
一百二十八抬?
秦玖唇角慢慢漾起一丝冷笑。
倘若她的姑母白皇后仍在位,自是无人敢超过一百一十八抬这个数。然而,今非昔比,白皇后已经成为罪人,苏府自然不会再忌讳。这一次,苏挽香嫁给颜夙,日后若再成了皇后,那么一百二十八抬便是一个新的顶天之数了。
街面上看热闹的人很多,人流拥挤,以至于队伍行进的速度很是缓慢,到最后送嫁妆的队伍终于过完。随后逶迤而来的,便是喜轿。
金缀玉饰,精工富丽,顶盖上绣着金线牡丹。
花轿前面几步是一匹白马,马上一人,正是颜夙。
他红衣如火,广绣云裳之上,金线绣成的蛟龙凌风腾飞。那艳丽的华贵之色,令街畔围观之人,无不屏息静气,眼前之人似是仙界谪仙。
秦玖从未看过颜夙穿如此艳丽的衣衫,红衣猎猎,在日光照耀下,华色冲天,让人不敢逼视。而那红衣衬得他眉目英挺,俊美得摄魂夺魄。
秦玖望着他的脸,一种宛若葬身冰冷地狱的感觉慢慢在心头升起,她猛然闭眼,长睫轻颤,袖中的双手慢慢攥紧。
“怎么,看到别人出嫁是不是很羡慕?”身后传来颜聿慵懒而清淡的声音。
秦玖一惊,回首望去,看到颜聿抱臂站在门边,一袭玄衣飞扬。自从那夜他将自己抱回到府内,有些日子没有见到他了。
“嗯,还确实是让人很羡慕呢!”秦玖盯着颜聿唇角慵懒的笑意,感觉到没顶的冰冷似乎正一点点地淡去。
颜聿凝视着秦玖,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这个女人,忽然给他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她今日的衣衫相较于以前偏于素淡,白色底色上绽开一朵朵红色的曼珠沙华,妖冶而热烈。只是,她的眼睛却无意间泄露了她的内心。方才她回首的那个瞬间,他没有忽略掉她眸中那种复杂的神情,似是凄楚,似是隐忍,似是嘲弄……
这个女人,内心并不似外表那般放荡。
这一刻,颜聿笃定!他慢慢走到窗畔,和秦玖并肩而立,凝视着街道上的仪仗队伍逶迤而去。
一直到看不见踪影了,两人方才在桌案前落座。
颜聿轻瞥了一眼秦玖面前的茶盏,淡笑道:“这样的大好日子,我们是不是该饮些酒。”说着,便命玲珑阁的侍从将茶盏换下,送来了美酒。
雅阁的木窗半开着,夏日明丽的阳光照进来,室内淡淡的花香弥漫,是适合喝酒的天气,也是应该喝酒的日子。
桌案是用浅红的檀木制成,散发着木材特有的类似花香的气息。酒具薄如春冰、白如皎雪,质地完美。小二呈上了几味清淡的素菜和一壶梨花醉。
“你伤病初好,不宜吃荤,这几味素菜最是可口。这梨花醉极清醇,你可以少饮几口。”颜聿自然不喜这清醇绵软的酒,但这酒却适合秦玖,“倘若我方才没看错,九爷是在此伤心吗?既如此,何必还要跟我去观礼,不怕触景伤情吗?”
秦玖抿了一口梨花醉,妩媚的眼尾挑起,淡笑道:“王爷倒不见半点伤心。”
“我有何伤心?我可是还没忘记九爷说过,要撮合我和苏小姐。”颜聿虽然已经知晓此事是不可能的了,但看到秦玖悠然的神色,不免还是促狭地问了一句。
“王爷放心,我秦玖向来说话算数,自然不会忘记自己许下的承诺。”
颜聿挑眉,饶有兴趣地问道:“到了此刻,九爷还有回天之力?”
秦玖怡然地浅啜了一口,挑起眉梢,朝着颜聿嫣然一笑,说道:“不是还没入洞房吗?”
颜聿凝视着秦玖,淡淡一笑,他并不太相信秦玖的话,狭长的凤目忽然一眯,伸手端起了酒盏,一饮而尽,漫不经心地说道:“九爷,我以前是不是见过你?”
秦玖心中一惊,但面上却浅笑如水,“王爷,你不会是看到苏小姐嫁给了安陵王,便想要和我在一起吧?这种搭讪方式当真是老套掉牙了。假若你第一次见我时这么说,或许我会考虑,但现在才说这句话,是不是晚了点?也或许你想一个有新意的搭讪方式,我会考虑的。”
颜聿默默品了一口酒,眯眼笑道:“换一个?那我再琢磨琢磨。”他放下酒盏,“我们也别在这里喝了,估摸着新郎新娘已经在皇宫向今上行过礼了,这会儿怕是快要赶回安陵王府了,我们也该去凑凑热闹了。我相信夙儿没看到我们两个亲自去祝福,大约会不放心的!”
秦玖一笑起身道:“说得是呢!我们也该好好地祝福祝福这一对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