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到了六月份,康阳王的事情如今已经不再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最新的话题便是近日来深受盛宠的严王颜聿。要说严王本就深受盛宠,当初他初入京城时,庆帝便要交给他一些实权。只是这位王爷并不领情,没有接受,且在其后的日子里,表现越来越放荡风流,很是丢了庆帝的脸面。但显然庆帝对自己这位幼弟极是宠爱,虽经常责备,却并未真正责罚。就在最近,庆帝欲将一年一度的秋季英雄招募大会——秋募会,交到颜聿手中。
朝廷的秋募会在每年八月份进行,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兵部尚书侯俊主持的普通士兵的招募,另一部分则是由安陵王颜夙主持的招揽江湖上英雄好汉的大会。
如今的兵部尚书侯俊原也是安陵王一手提拔上来的,庆帝应早就有心将秋募会的招募权力从颜夙手中夺过来。但放眼朝野,武艺高强又威望极高的皇亲中也就颜夙堪当重任。
此番因八月份有安陵王和苏挽香的大婚之事,庆帝便将秋募会提前至七月份,并有意将主持大会的权力放到颜聿手中。此事在朝堂上遭到了一些大臣的反对,说严王自身武艺不高,又如何能主持秋募会,又怎么能为朝廷选拔英雄好汉?
一向不怎么上朝的颜聿这些日子也开始上朝了,听到众臣反对,他阴阳怪气地说道:“谁说本王武艺不高,就算本王武艺不济,但为朝廷甄选人才,却是不敢马虎。武艺方面,本王也许不行,但本王手下却是有人行的。”
苏相苏青冷笑道:“严王,你手下之人,别说赢得了安陵王大人,便是谢大人怕是也赢不了吧?”
颜聿眯眼道:“那倒不一定。”
苏青冷然道:“既然严王如此说,那若是你手下没有这样的人,该当如何?”
颜聿玩世不恭地眯眼一笑,“若是没有便是没有,又怎样?相爷,主持秋募会的人选,当由陛下决定,我等怎能左右陛下的心意?”
苏青原本想将颜聿一军,诱使颜聿说出若是他败了,便让安陵王颜夙主持的话语,没想到颜聿深谙帝心,脸色顿时有些铁青。
庆帝脸上没有表情,但看着颜聿的眸光却明显趋于柔和。他微微皱眉,目中划过一道精光。
最近,康阳王颜闵赌输了王冠一事,虽说是康阳王自己本身有赌博的嗜好,但是庆帝却不能不怀疑,这些事情是出自颜夙的手笔。倘若要从两位皇子中择一位为储君,自然是由他来决定。他平日里虽然默许这两位皇子争斗,互相钳制,但是却并没想到颜夙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将颜闵斗倒了,还是天宸宗支持的颜闵。如此他自然惊心,要趁机打压一下颜夙的势力。
庆帝一皱眉,忽然说道:“聿儿,朕觉得苏相的提议也有几分道理,你手下可有高手?”
颜聿心中自然晓得庆帝此问的含义,轻扬唇角答道:“禀陛下,臣弟手下确实有几个能拿出手的人才,倒是可以与谢大人甚至夙儿过几招。”
庆帝的目光落在颜聿脸上,又从颜夙清俊如水的脸上扫过,冷然道:“既如此,你和夙儿不妨在秋募会前三日举行一次试斗。也算是给天下英雄看一看,我们朝廷之中也是人才济济。”
但凡江湖上有些名头的人,都是有几分傲骨的,有些人不愿报效朝廷,曾经就有人放出话,“什么秋募会,还要考校我们的武功,我倒是要看看,朝廷那些人是不是配得上招募我们。”
此番比试,也算是一举两得。既然颜聿认为他手下有人能胜得了谢涤尘,那么既达到了打压颜夙的目的,又可以震慑一下那些江湖人士。
庆帝发话,颜聿和颜夙自然从命。
因了不日后的秋募会,京城内外近日来极是热闹。
丽京城郊的霸原上,有一个大演武场,自从半月前,便早已张贴了招募榜。榜单上详列了秋募会的细则。
榜单前,每日里都会有一众人挤着。这些人聚在一起,私下里早已进行了数次大大小小的演武。与城外的热闹不同,秦玖的蒹葭院内,除了蝉鸣声声,还是极其寂静的。院里的桃树早已结了小指肚大的毛桃,院内的一汪池塘中,睡莲漂浮,四周古木、繁花、山石,构成了一幅悠远宁静的水墨画。
秦玖坐在窗前的妆台前,凝视着铜镜里自己略显苍白的脸,以及颜色越发淡薄的唇色。昨日,枇杷问她何以脸色这么不好,是不是要蔡供奉来为她看看,秦玖晓得再这样下去恐怕瞒不住了。从今日起,她怕是要日日上妆了。
秦玖的眉目如画,根本不用描,于是便将那一日在西市买的胭脂粉和唇膏拿了出来。她在唇上点了少许唇膏,再将浅红的胭脂晕开,点在脸颊上,整张脸顿时焕发出神采,尤其是脸颊上那两抹轻红,让她看上去妩媚动人。
秦玖装扮停当,将发髻梳成坠马髻,瞧了眼铜镜中人,觉得满意了,这才起身唤了枇杷,两人一道至严王府。
再有三日便是秋募会了,今日正是庆帝定下的颜聿和颜夙比试的日子。那一日颜聿在御前夸下了海口,说是自个儿手下有武艺高强的,能打败金吾卫统领谢涤尘,甚至安陵王颜夙。下了朝,他不回府,便径自来寻秦玖。他说,他手下委实没有这样的人才,但既然天宸宗已经表明了要襄助他,这一次便看天宸宗的了。
秦玖明白,颜聿虽然已经对她很信任,但是对天宸宗的宗主连玉人还不能十分信任,这一次的事情,也算是考验下天宸宗。幸好,连玉人刚来过丽京,已经将天宸宗在京城中的势力交到了秦玖手中。康阳王颜闵倒台,连玉人对惠妃极是失望,所以朝廷中天宸宗的官员,有一部分也归到秦玖的掌管之下。这些人里,倒是不乏武艺高强者。
严王府的后宅修建得极其清幽。颜聿居住的梦园更是清幽雅致,一切以舒适为上,倒并非奢华无度。
秦玖和枇杷穿过一道月亮门,便看到颜聿躺在院内的银杏树下的竹榻上小憩。一头墨发从竹榻边缘垂下,随着轻风飘拂着,倒是飘逸动人。
四大美人并未在身侧伺候,这院内因为花木繁多,又是临着井台,极是清凉,所以颜聿睡得看上去挺香甜的。
这人倒真是会享福啊,让别人鞍前马后劳心劳力地费心,他倒是落得悠然自在。
秦玖放轻了步子,走到颜聿身侧井台边的竹凳上坐下。她忍不住瞧了一眼颜聿,他睡着的模样,倒是挺恬静的,额头饱满,长眉舒展,浓黑的睫毛垂落而下,像两把扇子,遮住了那总是勾魂摄魄的凤眼。
秦玖看到井台边的水桶里用井水冰着一个大圆西瓜,便毫不客气地捞了起来,出掌劈了开来,劈成了几块,扔给枇杷一块,自己也拿了一块便吃了起来。
入口冰冰凉凉又清甜,很好吃。许是她吃得声音有些大,颜聿翻了一个身,睫毛忽闪了几下,竟是醒了。看到秦玖,颜聿弯了弯薄唇,轻笑出声,“泪珠儿何时来的?”
秦玖抿唇微微一笑,“来了好久了,足够欣赏这幅美人午睡图。”
颜聿唇角笑意渐浓,直直看向秦玖眼底,缓缓吐出一番令人抓狂的话语来,“我睡着了可是很有魅力的,你有没有趁着我睡着时,对我进行一些肌肤间的近距离的触摸,譬如亲个嘴、摸下脸什么的。”
秦玖一口瓜刚吃到口中,听了他的话,差点噎住,连瓜带籽一起咽下肚子,唇角一勾,风情万种地笑道:“我若是做了,你待怎的?要我负责吗?”
枇杷实在听不下去这两个人如此无耻的话语,捧着西瓜转到假山后面去了。
颜聿一翻身从竹榻上坐起身来,伸了个懒腰道:“算了,谁让本王魅力大呢,就吃点小亏吧!咦,泪珠儿今日很漂亮啊,是上了妆吧。”
秦玖盯着他微翘的唇角,那笑容竟是致命的诱惑。
“不错,今天这样的日子,英雄豪杰一定不少,说不定我可以走桃花运呢。”秦玖微笑着说道。她转过眼,目光从绿意葱葱的庭院内掠过,问道:“王爷,你这院内怎的无一棵开花的树?一片绿意虽好,但少了那娇红的花点缀,却也有些单调。”
颜聿伸了个懒腰,“无他,不喜而已。”
秦玖眉头一凝,颜聿明明栽了一花棚的牡丹,如今却说不喜花。
“泪珠儿,本王要的人你都选好了吗?确定能胜得过谢涤尘吗?”颜聿一笑道。
秦玖将一块西瓜吃完,拿出帕子擦了擦嘴,笑道:“这瓜真好吃,王爷,人我都选好了,你不必担忧。我们该出发了吧。”
颜聿进屋换了衣衫,两人一道去了郊外演武场。
因今日是颜聿挑战安陵王的日子,这在京中早已被传遍,所以演武场上聚满了看热闹的人。就连大道的树底下,都摆满了卖茶水点心的摊子。
秦玖从马车上下来,和颜聿一前一后正要向演武场而去,就见辕门前聚了一众人,有人高声嚷道:“为什么不让俺们进去,俺们也想报效朝廷不行吗?你们这些当兵的就是狗眼看人低,俺们虽然穷了点,可是想当年也是正儿八经学过艺,俺也打过虎,俺也擒过盗,怎么就不能进去了?”
秦玖一看,原来辕门前挤了一大群叫花子,大约想进去比武,被守门的阻住了。秦玖细看那说话的叫花子头目,不禁笑了,原来说话的这个人,她认识。其实也就是有过一面之缘,那日在玲珑阁,颜闵做东请秦玖吃饭,秦玖点了玲珑阁所有的招牌菜,最后都没有动,便赏给了聚在外面的乞丐。那群乞丐为首之人,便是现在说话的这个叫花子,秦玖记得他叫周胜。当日他因秦玖一饭之恩,专门对她说日后若是有需,定会相助。此人虽是叫花子,但看得出他确实有一身武艺。
秦玖微笑着走上前去,问道:“你可是叫作周胜?”
周胜正在和守门士兵争执,听到秦玖问话,回首一看,咧嘴笑道:“原来是秦姑娘,你还认得俺啊?”
秦玖端详着周胜,见他虽然衣着破烂,但鼻直口方,模样英武,双目透着世故狡黠的光芒,这是在底层混久了磨出来的油滑,可他眉宇间却隐隐透出一股清气。她嫣然一笑,“周胜,你既有一身武功,却为何甘心做乞丐这么久?”
周胜抓了抓头,似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秦姑娘,若非被逼,谁愿意甘心做乞丐啊。俺早想凭着一身武艺做点事情,可每年来参加秋募会,他们都不让俺进去。”
秦玖挑眉,“你每年都来吗?那你来了几年了?”
周胜想了想,“来了四五年了吧!”
守门的士兵见秦玖问话,便对秦玖道:“秦门主,这厮每年都来纠缠,别理他就是了。”
颜聿迈着优雅的步子走了过来,还不到周胜身前,便捂住了鼻子,颇嫌弃地说道:“九爷,你理这个叫花子做什么?快随我进去。”
秦玖道:“英雄不问出身,既然秋募会是招募天下英雄,就请王爷准了周胜报名吧。”
颜聿皱了皱眉头,捂着鼻子道:“既然九爷都这么说了,本王就勉强答应了。”
秦玖一笑,忽想起一事,对周胜道:“周胜,不如你今日就进来观武吧!”
周胜闻言眉开眼笑道:“多谢秦姑娘。”
颜聿一听,皱眉道:“那怎么行?就他这邋遢样,不行不行。他进去了,别人还以为他是我的侍从呢,平白辱没了本王。”
秦玖笑了笑,她让枇杷给了周胜一锭银子,道:“周胜,这银子足够你买几身衣服了,你且去换身衣服,一会儿过来找我。”周胜千恩万谢地接过银子去了。
秦玖侧首对颜聿道:“我让他洗漱洗漱换身衣服,谁还晓得他是乞丐。王爷,这样可以吗?”
颜聿和秦玖进了演武场,只见在演武场西北角矗立着一个巨大的木桩架。这架子由数根木桩和粗竹竿搭就,层层叠叠盘旋直上,遥看似一座竹塔。
颜聿长眉一挑,颇好奇地问道:“这是用来做什么的?”
秦玖也是首次见到这种东西,她遥望了一眼那数丈高的木桩架,蹙眉道:“这是用来考校轻功的吧。”
“严王到!”有侍卫通报了一声,那些正在较力的年轻男子忙停了手,有上前施礼的,有问好寒暄的。显然这三年,颜聿在京中子弟圈里混得还算不错。一个年轻男子扫了秦玖一眼,凑到颜聿面前,低声道:“王爷,这些日子怎不见你到无忧居喝花酒了,莫不是和九爷……”话未说完,便朝着秦玖的方向暧昧地眨了眨眼睛。
颜聿一把抓住那人的胳膊,反扭过背后,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这才放开他的手,骂道:“不许胡说,九爷和本王是兄弟关系。”那人嘻嘻哈哈地吼叫了几声,捂着屁股自去了。
颜聿摆了摆手,径自向演武场一侧的营帐走去。营帐前面有几棵大树,摆着数个遮阳华盖,下面摆着桌椅,兵部尚书侯俊,以及苏相苏青和朝中几位重臣已经到了。
颜聿眉开眼笑地走了过去,和众人一一打着招呼。那种面面俱到挥洒自如巧舌如簧的样子,倒是令秦玖刮目相看。打完招呼,他便悠然坐在了椅子上。秦玖随着颜聿,也在他身侧椅子上落座,枇杷和天宸宗的两名弟子分别站在秦玖身后。
颜聿说自己手下没有武艺高强的人,便让秦玖想办法,秦玖便从天宸宗中挑了一名弟子,原本是要枇杷和他上场的。
“七叔,原来你所谓的武艺高强的手下是天宸宗之人吗?”颜夙负手从营帐内走了出来,身后尾随着谢家两兄弟,他看到坐在颜聿身侧的秦玖,凤目一眯,目光在秦玖脸上转了一圈,眸中满是深沉和凌厉。
颜聿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神情惫懒地说道:“是啊,夙儿。”
颜夙的眸中蓦然漾出潋滟锋芒,他直视着颜聿,声音淡漠地问道:“七叔,不知你要如何比试?”
颜聿淡淡一笑,“不如来个三局两胜如何?”
颜夙唇角一勾,冷然笑道:“也好,不知这三场七叔都要派谁上场?”
颜聿一眯眼,笑道:“自然是九爷、枇杷还有这位吴钩。”
秦玖原本以为就是和谢涤尘比试一场,谢涤尘武艺高强,曾是武试中的状元,能胜过他的人还真不多。但秦玖早有准备,她以前和吴钩极是熟悉,对谢涤尘的武功路数也相当了解,私下已经和身后的天宸宗弟子吴钩交流妥当,如今看颜聿说三局两胜,黛眉微蹙。她和颜聿之前只是合作,这次算是真正开始襄助颜聿了。但她还从未在颜聿面前和人切磋过,这一次看样子颜聿是要看看她的实力了。
颜夙定定望向秦玖,眸光映着天边夕阳,漾出潋滟锋芒,“既然九爷也要上场,那我们这边便出谢涤尘、谢濯尘,还有……本王。”
秦玖唇角笑容一凝,颜夙要亲自出场,目标一定是自己了。
“秦姑娘,俺来了!”周胜健步如飞地走了过来。他不知从哪里买来的衣服,穿上不太合身,有些宽大,看上去很滑稽。但头脸却已经洗过了,倒是干净清爽。收拾利索了,看着也比先前年轻了,有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他先和颜夙、颜聿熟稔地施礼打过招呼,再站到秦玖身侧。
“秦姑娘,是要比试吗?能不能让我也参加?我说过只要秦姑娘有事,一定会鼎力相助。”周胜拍了拍胸脯道。
秦玖勾唇道:“你去那边,将三百斤石锁搬一个看看。”
“好嘞!”周胜答应后一转身,走了过去,运了内力,将一侧用来考校力气的石锁搬了起来,慢慢地举到头顶,胳膊又一拧,将那石锁转动了起来。不光能举起来,还能将石锁玩弄于股掌,可见他内力不弱。秦玖点了点头,又问道:“你师从何处,学的什么功夫?”
周胜挠头道:“我都是东一爪西一爪,学得很杂。”
秦玖点了点头,侧首对颜聿道:“王爷,就让周胜替代枇杷去吧。”秦玖并不想让枇杷的武功暴露出来,所以便想让周胜替代枇杷。
颜聿笑吟吟道:“也好,九爷安排就是,三局呢,我们可以赢就好。”
最先上场的是吴钩和谢涤尘,两人一番打斗,可谓是精彩至极,最后吴钩险胜。谢涤尘确实武艺高强,若非吴钩事先做了准备,很难取胜。
其后便是周胜和谢濯尘。这两人的打斗虽没有前一场精彩,但却也称得上惊险。周胜的武功路数很杂,所以每一招都出其不意。谢濯尘应付起来明显不如以往和别人比试游刃有余,最后也只胜了半招。周胜虽然输了,但秦玖却觉得还算满意,周胜能和谢濯尘打成这样,也算是个人才。
最后一场,是颜夙和秦玖。这种比试,安陵王向来是评判者,还从未亲自上过场。此番竟为了秦玖,要亲自出场,众人不免诧异。秦玖心中却是明白,颜闵倒了,天宸宗又转而支持颜聿,颜夙心中自然恼恨,要和自己比试也是很正常的,怕是他也极想除去自己吧。
“不知殿下要和我比试什么呢?”秦玖嫣然笑道。
颜夙慢慢起身,他逆光而立,定定看着她,凛冽如冰的目光似乎在那一瞬将她整个人穿透,“九爷,我们若是切磋武功,未免太俗套了。这样吧,九爷可曾看到那个木桩架了吗?那最上面有一个红色绣球,九爷可看到了,我们便来比试,谁先摘下来绣球,谁便是胜者,如何?”颜夙虽是在和秦玖商量,但那语气里并没有一丝商量的意思。
秦玖仰首望了一眼高耸数丈的竹塔,心中一凛。不说比试,就是攀上这竹塔,也是需要绝好的轻功的,她自恃轻功还不错,要攀上去还是可以的。只是,若是比试的话,在这塔上,她不晓得自己能否胜过颜夙。
这一瞬间,秦玖有一丝犹豫。
因为她面对的人是颜夙,他的武功究竟有多高,她上一次已经领教过了。如今的她,早已不是当年的她。此番回京,很多事,若无万全的把握,她不会轻易去做。可这竹塔真的很高,并不比平地上比武,倘若是在上面输掉了坠落而下,她非死即伤。
秦玖的沉默让颜聿有些意外,忍不住看了她一眼,见她抿着唇在笑,一双凤眼却幽深得看不到底,看不出她的喜怒。颜聿皱眉道:“九爷,你觉得可以吗?”
秦玖明白,方才吴钩赢了谢涤尘,周胜输给了谢濯尘,双方可算是平手了。胜负全在她和颜夙这一局了,倘若她认输,那么颜聿能否主持秋募会便很难说了。毕竟,有苏青那老狐狸盯着。而她也需要利用颜聿主持秋募会,将自己的人手再渗入守卫京畿的军中去。所以,颜聿必须主持秋募会,这一点她必须要做到。
秦玖思忖片刻,便下了决心。这些日子她一直在习练补天心经,内力早已比初入京时高了很多,要她不战而对颜夙认输,当真不甘心。她再仰首望了一眼竹塔,只见塔顶上隐隐露出一抹红色,想来是那个红绣球。她定下了心,侧首朝着颜聿点了点头,淡淡一笑,“我可以!”
颜聿的目光在秦玖脸上转了一圈,想要看明白秦玖目中的神色,不知为何,他就是想知道她到底是如何想的,到底有几分获胜的把握,等看到她深沉的眸光,以及眸底那抹坚定,心中顿时一松,他懒懒一笑道:“本王也相信九爷可以。”他知晓秦玖是在助他,但是也知道,秦玖应该不会拿自己的命去赌的。她觉得可以,那就一定是有把握的。
枇杷心中却担忧,他在秦玖身后轻声道:“九爷,让奴才去吧!”
秦玖淡笑道:“你去怕是不行。”颜夙点的是她,自不会让她换人。
“九爷,你可想好了?”颜夙优雅转身,修长的身影在暮色中显出了一分说不出的洒脱。
“想好了。”秦玖挑眉冷笑道。
两人一起到了竹塔前。
这竹塔下面是由数根粗大的木桩栽在地上,再由数根木桩搭成,越向上越是窄,一直到了高处,便换成了轻巧的竹条搭制。
颜夙凤目一眯,冷声道:“九爷请吧!”
秦玖粲然一笑,“请!”话音方落,她足下一跃,嫣红的衣角从颜夙身前拂过,人已经飞身跃到了第一层木桩上。
颜夙眯起冷眸,冷然拔身而起,白衫凛然鼓风而舞,人如蛟龙般腾起,落到了比秦玖高一阶的横木上。他人才在横木上稳住,足下早已不客气地向秦玖踢去。
这种比试,占据了高处,便占据了地利。
俗语说得好,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秦玖一不小心便落了下风,但她并不着急,双手挪移着躲过颜夙的攻击,同时长腿向上一钩,用足尖钩住了一侧的横木,整个人头下足上地挂在了竹塔上。她今日没打算亲自出手,所以并未穿劲装,而是穿了一身红色宫裙,裙摆极大,这么一倒挂,夭红裙摆如花瓣盛开般向下翻卷,里面穿着的白色亵裤便露了出来。
这一瞬,颜夙愣了下。就在他一闪神间,秦玖纤细柔韧的腰肢一拧,整个人已经翻了上去。待颜夙回过神来时,那一抹张扬的红色早已越过了他,占据了他头顶上方的横木。
颜夙眸间闪过一丝恼色,他再一次告诫自己,这个女人是不知廉耻的妖女,和正常女人不同,就是她在他面前脱衣解带,他也不应该感到惊讶,更不能因为那一瞬的惊讶而让她钻了空子。他很快纵身跃了上去,紧追着秦玖而去。
竹塔之上,一红一白两道身影,便打边儿盘旋而上。
颜聿坐在椅子上手搭凉棚仰着头,他的目光随着两人的身影而移动,胸腔里那颗心跳得似乎比平日里要快,而他的手心里,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已经被汗水浸湿了。
这竹塔共有十八层,到了十层处,上面便换成了粗大的竹竿,两人到了第十层时,那里有一处小平台,便在此地展开了决斗。
因竹塔是木头和竹竿所搭,颜夙并未用剑,因怕不小心将竹竿砍断,竹塔塌掉了,两个人便都摔了下去。所以颜夙只用一把短小的匕首,应付着秦玖的绣花针。
但这对他而言,已经绰绰有余。这把匕首似乎是专门对付秦玖的鲛丝的,竟然能够砍断。秦玖便不再用那珍贵的鲛丝,改用普通的丝线。秦玖和颜夙缠斗了几招,被颜夙迫得步步后退,一招不慎,颜夙的匕首刺在秦玖肩头上,秦玖吃痛轻呼一声,手一松,整个人已经向下坠去。她袖中彩线嗖地射了出去,缠住了最近的竹竿,才稳住了身子,她忙瞅准了机会,伸臂攀住了。
纵使如此,还是惊险万分。
颜聿在下面看得惊心动魄,见到秦玖从上面坠落,一颗心瞬间停止了跳动,他霍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快步朝着竹塔方向走了过去。所幸秦玖攀住了竹竿,他一颗停止跳动的心这才好似又活过来一般,开始慢慢地跳动了起来。
一下、一下,跳得极沉重,好似坠着千斤之力。
秦玖的右肩受伤,一使力便有鲜血涌出。而颜夙并没有继续向上攀爬,而是居高临下站在她头顶处的横木上。西天的落日就在他头顶,墨黑的长发随风而舞,挺拔的身形四周被夕阳镀上了一层金边,抬头望去,倨傲若神祇。他定定看着她,冷然说道:“秦玖,只要有我在,不管你们天宸宗打着什么样的主意,都绝对不会得逞!”
夕阳火红,苍穹染血。那如同火焰般的红色,慢慢浸染到她心底深处。这一瞬间,秦玖感觉似乎回到了三年前那一夜。
她浓黑的睫毛微微下敛,遮住眸中的汹涌波澜。片刻后,朝着他嫣然一笑,“颜夙,天宸宗不会得逞,那我对殿下的心思呢,我可以得逞吗?”
她的心思?
“我的心思便是破坏殿下和苏小姐的亲事,并且得到殿下!”秦玖无赖地妖娆而笑。
颜夙脸色一沉,没想到到了此刻,这女子还有心思调戏他!
他冷冷一笑道:“你也不会得逞!”
秦玖呵呵一笑,风吹衣袂,如花般翻卷。
“你们要皇叔主持秋募会,打的什么主意,真当我不知吗?我不会将秋募会的权力让给你的!”颜夙一字一句慢悠悠地说道。
秦玖攀着横木,唇角笑意嫣然,她悠然说道:“那殿下便去抢绣球啊,若是你可以抢到,相信你七叔便主持不了秋募会了。抑或,殿下现在就一刀杀了我,那样我便也抢不到绣球了。”
颜夙冷冷一笑,转身便向塔顶跃去。
秦玖目光一寒,眼下这种情况,颜夙要杀她,绝对是绝好的机会,但是他没有。那么,她便不客气了。秦玖猝然使力,双足攀上横木,一使力便向颜夙追去。
这种情形,秦玖已经是输定了。她距离颜夙,至少有两层。
颜夙转瞬便到了十七层,秦玖才追到第十五层。眼看着颜夙伸手去捞悬挂在顶端的绣球,秦玖凤眼一眯,袖中的丝线拧成一股,嗖地射了出去,将绣球缠绕了几圈,再猛然使力,将绣球拽了下来。
眼看着绣球触手可及,却被秦玖抢走了。
颜夙目光一冷,脚步迅速下移。就算是秦玖拿到了绣球,在下塔的过程中,他同样也可以抢回来。
可是他一低头,脚步凝滞,整个人却是呆住了。
逆光处,她攀在竹竿上,朝着他诡异一笑。满头青丝不知何时散开了,如瀑布般在风里飞舞。一袭夭红的衣衫在风里飞舞,肩头上的血晕成了一朵花。整个人虽狼狈,但是那骄阳般的明媚却让他的心头一滞。
而更让他心跳凝滞的是,她的身影距离他越来越远。因为她在朝着他一笑后,双手已松开了竹竿,整个人向下坠落而去。
那抹身影绚丽如绽放到极致的花,但是在她松开竹竿那一瞬,他还是看到了她眸中那一抹凄楚。
不知为何,颜夙觉得自己的心蓦然一空,好似被人掏走了什么。
她为何这么拼命呢?
为了避免在下竹塔的过程中绣球被他抢了,所以她便选择直接跳下去吗?他有些不解,为了夺绣球,赔上自己的命,值得吗?从这么高的竹塔坠下去,就算轻功好,摔不死,但是也肯定会受伤的。
颜夙手一松,身子顺势翻了下去,从十七层翻到了十六层,又从十六层径直跃到了十四层。
秦玖下坠的势头很快,但颜夙向下翻飞的动作也极猛,从远处看去,甚至看不到他足尖在横木上轻点的动作,只见他的身子在向下飘飞。
就在他即将赶上秦玖时,他又看到了秦玖唇角边诡异的一笑。只见她忽然伸出了左臂,向上一拉,一大片红布鼓风而去,犹若一个大伞,遮住了他和她。
秦玖下坠的力道在红色大伞撑开后便减小了,而颜夙收不住自己的动作,又向下坠了一层,他才伸手攀住了竹塔的一根横木。
他侧目望去,见秦玖撑着大红伞从他身畔飘了下去。
那一瞬,他清楚地看到女子朝着他眨了眨眼睛,带着得意和挑衅。她的睫毛很长,蝶翅一样忽闪,在眼下映出一道阴影。日光透过大红伞映在她身上,在她脸颊上染上了淡淡的红晕,妩媚而娇艳。
他的目光扫过她的身子,惊愣地发现她身上竟然只穿了一件白色亵裤,夭红色的罗裙不翼而飞。但随即他便明白了过来,那大红伞其实就是她的罗裙。她的罗裙不知何时被她褪了下来,因为极其宽大,只在腰间用丝线一缠绕,外面再连接上丝线,便做成了大红伞。
这样的事情,到底是怎样做到的呢?
试问在下坠过程中,要保持怎样冷静的视死如归的心态才有可能去做好这件事情呢?看来她的确不怕死,并且还不知羞。
试问哪一个女子,会想到用自己的裙子去保命呢?他想也只有这个妖女才能做到。别的女人,恐怕就算想到了,大约宁愿死掉,也不会脱掉自己的罗裙的。
颜夙这一刻,真不知该对这个妖女是佩服还是鄙夷了。也就是一闪念间,她从他身边已经如风般掠了下去。她甚至还朝着他扬了扬右手中的绣球。
其实,也只有颜夙自己知道,自己方才使尽浑身解数去追她,并非为了夺取她手中的绣球。他只是想抓住她的手,根本没有去想那个绣球的事情。
要说他不想让她死,颜夙自己都觉得不可能。他也许是不想让她这么便宜地死去,她已经是他心中最强劲的对手,自然是让他将她斗败,让她心服口服后才可以死去。那样才是他要的结果,而不是就这样在他眼前毫无预兆地死去。所以,看到她终于不会摔死了,颜夙心中飘过一丝庆幸。
秦玖虽然将衣裙撑开鼓起了风,下坠的势头瞬间减慢了,以这样的势头,她是摔不死了,但免不了会受伤,此刻的秦玖已经做好了和大地亲吻的准备。但是,她没有摔到地上,而是摔到了一个宽阔温暖的怀抱里。
那个抱住她的人,被她下坠的力道冲击得身子向后咚咚咚退了几步,随后抱着她一屁股摔倒在了地面上,演武场的地面都是土,他们两个扑倒在地面上,扬起了满地的灰尘。但是,那个躺倒在地上的人,并没有放开秦玖,依然抱得紧紧的。
秦玖感觉自己五脏六腑似乎都被震动得挪了位,她趴在那人身上,半晌都没有动一下。被她压在身下的人也没有动,而是急促地喘着气。
过了片刻,秦玖才懒懒地掀开了眼皮,眯眼望了过去。她看到了颜聿,有些意外。其实,她以为是枇杷。
颜聿此刻的心情似乎极不好,绝美的凤目眸底倏地掠起一道异芒,他凝眸盯住了她,看她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意。
秦玖闭了闭眼睛,觉得有些不解。她好歹拼了命为他夺到了绣球,他竟然一点感激的样子都没有,还真是不可理喻。她唇角扬起一抹娇艳的笑意,朝着他扬了扬手中的绣球,“王爷,我……赢了。绣球……给你。”
她方说完,便觉得喉中一阵腥甜,忍不住张口吐了一大口血,毫不客气地尽数吐在了颜聿胸前的衣襟上,瞬间便将他的衣衫浸湿了一大片。
对手到底是颜夙,不经意间早已受了内伤,再加上方才那一坠,身子有些承受不住。而肩头上的伤口也加深了,疼得秦玖皱了皱眉头。她抹去了唇角的鲜血,强行压下胸臆间再次汹涌而上的想要吐血的欲望,朝着颜聿愧疚地一笑,“王爷,对不住,将你的衣服弄脏了。回头,我赔你一件更好的。”
她说着,便撑起身子想要从颜聿身上爬起来。颜聿躺在地上,犀利的目光死死盯着她的脸,那目光中似乎带了钩子,又似乎含了糨糊,要将她钩住、黏住一般。他并没有说话,但是搂在她腰间的手臂却丝毫没有放松的意思。
秦玖以为颜聿要她手中的绣球,遂伸手将绣球递到了他面前,嫣然笑道:“王爷,给你绣球。”说着,她将绣球放在了颜聿身上。
枇杷早已快步奔了过来,他蹲下身子,使劲把颜聿的手臂掰开,这才将秦玖从颜聿身上搀扶了起来,他在秦玖耳畔小声问道:“伤得重不重?”
秦玖低声道:“稍后扶我到马车中去。”
枇杷点了点头,将秦玖搀扶到了一侧的椅子上。
周胜咋咋呼呼地奔过来问道:“秦姑娘,你没事吧?哎呀,怎么吐了这么多血,是受伤了吧?”
“没事,自然是没事。”秦玖捂着嘴笑吟吟地说道。
颜聿在地上躺了一会儿,在他的侍从急得团团转、在所有人都以为他被秦玖砸得受了伤时,他才慢悠悠地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穿着沾染了秦玖鲜血的衣衫,脸色平静地坐回到了椅子上。
他伸手扶住了椅把,才稳住了手指的颤动。方才,他的手指一直在微不可察地颤动,别人看不出来,可是他却是可以察觉出来的。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可是他心中却感觉到一种很复杂的感情,那就是恐惧、后怕,还有愤怒。
当看到她从高高的竹塔上跃下来时,那一瞬,他脑中嗡的一声,空白一片。当时,他的心跳停止了,思维停歇了,听觉失灵了,目力失效了。
周围众人的惊呼声,他根本就听不到。眼前的景物他似乎也看不到,一切都已经成了黑白的虚幻,只有那一抹红色是鲜明的,是他能看得见的真实,其余都是浮云。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走到竹塔下的,是走的、跳的,还是纵身跃过去的?他真的记不清了。他只知道自己要接住她,绝不能让她摔到地上。然后,他的确是做到了。
他接住了她,当温玉暖香抱满怀时,他整个人才复苏了,周围的尖叫声和担忧的喊叫声才传到了他的耳中,可是他的手指却在不停地颤动。
他知道,那是后怕、恐惧的表现。而在确定了她安然无恙后,在恐惧和后怕之中,又添了一样愤怒。
她怎么可以跳下来?怎么可以?
“王爷可曾受伤?”兵部尚书侯俊问道。
颜聿舒了一口气,慵懒地靠在椅子上,眯起眼睛,笑吟吟地说道:“幸好九爷不太丰满,若是换了无忧居的小秋容,本王此刻哪里还能在这里说话,怕是早被砸伤了。”
无忧居的秋容姑娘是一个有名的美人儿,她是以丰满闻名的,只要在勾栏温柔乡中逛过的,都是听过她的。
众人一听颜聿的话,轰地便全笑了起来。颜夙早已从竹塔上下来了,他在塔下站了片刻,才慢悠悠地从竹塔那边走了过来。
一场比赛,最后颜聿这方是三局胜了两局。
苏相到底也是有头脸的老臣,再不好说什么。因为今日前来观武的,大多是朝中重臣,众人亲见颜聿一方胜了。不过,因为秦玖等人都是天宸宗之人,他的神情不免有些不甘。
秦玖见事情已经结束,便起身对颜聿说要先回去。她实在是撑不住了。颜聿点点头,枇杷扶着她出了演武场。
临去前,她回首望了一眼,只见颜夙抱臂斜斜靠在竹塔下,眯眼望着她,冰封般的眼眸中,掀起微不可察的细微波澜。颜聿靠在椅子上,正在和身边人嬉笑着说话。
秦玖一到了马车上,便再次吐了一口血,再也撑不住,昏迷了过去。
马车缓缓向前而行,她觉得自己好似行在雾中,又好似飘在云端。身上疼痛至极,胸口若堵,再也不能呼吸。
很多人很多事,跃然脑海。
那是她一生的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