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的风寒,让枇杷对秦玖的身子极是担忧,但从医馆请来的那位御医只说秦玖身子弱,容易感染风寒,便开了一服药。
所幸秦玖很快就好了起来,枇杷也就没再怀疑。他一直以为秦玖是按照“补天心经”的正常练法在习练,在昭平公主温泉中那一次,四名少年在廷审时被张御医查出还是童男子,秦玖告诉枇杷那是她预料到颜夙可能会来,所以还没有开始习练。
秦玖对是谁刺杀苏挽香很感兴趣,命枇杷去查,却一无所获。那三个刺客,如果是旁人假扮天宸宗中人,肯定瞒不过颜夙,应是天宸宗中人无疑。先服毒再去刺杀,无论成败都唯有一死,这样的死士,秦玖怀疑是连玉人干的,但是他明明还没有出关。
翌日一早,秦玖刚用过早膳,严王府派人送了请帖过来。秦玖看完后,笑吟吟地扔给榴莲,“莲儿,你瞧瞧,严王约我们今日戌时去一个好地方呢!”
榴莲接过请帖,迅速看完,低低道:“无忧居?这是什么地方?”
秦玖妩媚一笑,“莲儿,我当年该晚点遇见你,让你多做几日乞丐,你就该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
“什么好地方吗?”榴莲凝眉,忽然福至心灵,“难道是青楼?”
秦玖笑眯眯道:“原来,莲儿也知道青楼是好地方,那今晚,少不得带你去了。”
黄毛飞到榴莲肩头上,高兴地叫道:“青楼好地方,青楼好地方。”
榴莲的脸腾地红了,摆手道:“我不去,我没说那是好地方。”
“不去吗?”秦玖眼珠一转,为难地说道:“可严王约的地方是那里啊,我一个女子,要是到了那里被人家欺负了怎么办?”
榴莲哼道:“谁敢欺负九爷啊。”心里道:你巴不得被欺负吧。
秦玖道:“怎么没有呢,那里凶悍的人可多着呢。我倒不怕欺负,可是,你要不去,我就只得带樱桃和荔枝去了,她们两个,这样的如花似玉,可不能被欺负了不是?”
榴莲无奈,只得应了。
光宇坊是丽京城最繁华热闹的地方,位于丽京城的西北部。那里遍布酒楼、戏场、青楼和赌坊。其中青楼所在的那条街又叫绯衣巷,因妓子伶人多爱穿绯衣霓裳,是以得名绯衣巷。这条街上有好几家出名的青楼,无忧居便是其中之一。
榴莲此刻便和秦玖、枇杷一起走在绯衣巷,街巷两侧矗立着高低不同的阁楼华院。此时华灯初上,隐约可以听到楼里传出来的优美动听的丝竹声。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
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
……
这是一首《忆江南》,榴莲早就背得烂熟,但却从未亲眼见过“满楼红袖招”。今日,他总算是见到了,虽然说,那些女子的红袖招呼的不是自己。
榴莲目不斜视地慢吞吞地走着,如果可以的话,他是不会来的。这种地方,以前他做乞丐时都没有来过。但如今却被这妖女诱拐了来,他斜睨了身畔的秦玖一眼。
只见她今日穿了一件浅玫瑰色的男式长衫,一头乌发高高束起来,自头顶垂下来披在背上,这模样倒像是一个风流倜傥的贵公子。
只不过,人虽好看,表情实在太那个了些。
她凤目含春,眼冒桃花,唇角勾着魅惑人心的笑意。她眼里就像有钩子一般,还到处乱瞄,勾得花楼上的姑娘们纷纷将手中的帕子啊、花朵儿向着她掷了过来。
秦玖毫不脸红地受了,还朝着人家含情脉脉地飞眼。
榴莲心想:老天让她生为女子是对的,否则,就这风流浪荡样,不知道多少女子会遭殃。她这样子,引得怀里的黄毛也跟着她学样,朝着那些女子飞眼。
无忧居斗拱层叠,门窗剔透,极是华丽。门口迎客的龟公看到三人鲜衣华服,忙热情地迎了进去。
天色已经黑了下来,无忧居内华灯处处,玉烛交辉。歌姬浅唱曼舞,王孙公子笑语不绝。
三人方进去,无忧居的老鸨崔妈妈便迎了上来,她一身的锦绣花裙,翠钿金钏,笑意盈盈道:“这位公子是初次前来吧,可要老身给你介绍姑娘?我们这儿的姑娘啊,个顶个貌美如花,琴棋书画俱佳。”
秦玖指着榴莲道:“妈妈,我这位小弟喜欢静雅,要最雅静的房间,上最醇的美酒,要这里最美的姑娘作陪就是。至于我,已和严王有约,就不用找人伺候我了。小弟,你自个儿去玩吧!”
榴莲的冷汗立刻下来了。他原以为自己来无忧居是当陪客的,谁知道一来就被妖女弄成了嫖客。他慌忙摆手道:“妈……妈妈,不用给我找姑娘了。”
崔妈妈哪里听榴莲的话,转首朝着秦玖赔笑道:“我们这里最美的姑娘一会儿要陪王爷唱戏,不如老身让水仙和杜鹃来陪这位公子吧,这可是我们这里最温柔可人的。”
秦玖微笑道:“既如此,妈妈安排吧,要温柔的好姑娘。”
崔妈妈便扬声道:“水仙,杜鹃,来伺候贵客。”
两个美艳如花的少女款款走了过来,两女朝着榴莲温柔一笑,一个伸出白嫩的纤手牵住了榴莲,另一个环住他的腰,半推半搡地,拖着他向楼上走去。
“公子爷是严王的朋友,真是贵客,王爷早订好了房间,请上楼上雅室。”崔妈妈亲自引着秦玖和枇杷向二楼而去。
二楼雅室装饰素雅精致,几盏琉璃宫灯散发着明亮的幽光,正中间摆着一张大紫檀木桌,四名梳着半翻髻的侍女侍立在桌畔,看到秦玖进来,忙迎上来为她脱去外面的披风。
秦玖眸光一转,看到室内并无颜聿,淡笑着问道:“妈妈,王爷何时到?”
崔妈妈笑着道:“王爷早就到了,不过,今日戏瘾发了,说要唱戏呢。爷不妨观赏观赏,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呢。老身我先去忙了,你们几个,要好好伺候着爷。”崔妈妈便扭着身子告退了。
秦玖早就知悉颜聿会唱戏,当年就为这个唱戏,曾经把他的皇兄庆帝气得打骂过他。唱戏是下九流的行当,别说富贵人家,就连一般的人家,若非迫于生计,也不会送子女去学戏。但颜聿作为皇室贵胄,不光学了,还跑到戏园子正正经经去唱,如今,竟然唱到了青楼中,当真是胡闹到了极点。
秦玖惦记着榴莲,给枇杷使了个眼色,“枇杷,你自己出去玩玩吧。”枇杷会意,抱剑退了出去。
秦玖坐在桌畔,闻得楼下月琴婉转的乐声从楼下传了上来,她透过纱帘朝着楼下望去。
只见一楼的牙台上,红缎帘幕拉开,一小生、一花旦登上了高台。
琉璃灯影憧憧,小生和花旦色彩斑斓的戏服映得秦玖眼花缭乱。
她当年无缘看颜聿唱戏,没想到今日竟然凑巧撞见了,倒要看他如何胡闹。
秦玖的目光首先盯在那小生身上,只见他一袭蓝色戏服,勾头画脸,模样极是俊雅。她倒是没想到,这颜聿勾了脸穿了戏服竟是这样的秀雅贤良,真出乎她意料之外。
再看那花旦,此时却是背对着观众,唯见彩衣翩翩,背影修长窈窕,头上凤钗瑶簪,一绺秀发长长垂至腰间。她静默而立,缥缈清逸。
小生轻拂蓝色戏服,折扇轻摇,悲声唱道:“莫道男儿心如铁,君不见,满眼红叶,尽是离人眼中血!景萧萧,风淅淅,雨霏霏,对此景怎忍分离?”
小生唱罢,一声绵长悠远的哀叹。他的声音苍凉而悲怆,倒是好听得很。
秦玖怔怔地想,原来,他真的会唱。
花旦呀的一声悲呼,水袖轻舞,曼声唱道:“蝉声切,蛩声细,角声韵,雁声悲,断肠处何处唱阳关。”
花旦的嗓子极好,魅惑中带着一丝清润。
霎时间,台下喝彩声一片。
秦玖唇角含笑,心想:这么动听的嗓音,却不知那花旦生就怎样一副花容月貌。想起方才崔妈妈说,她们这儿最美的姑娘要陪着颜聿唱戏,想必这就是那最美的姑娘,她不由得心生好奇。
随着尾音的停歇,那花旦一甩袖,一旋身,面向台下。
宽宽水袖遮住了面容,在月琴低泣的乐音里缓缓下移,慢慢地,露出娥眉淡拂远山,露出妖娆的凤目,露出樱唇一点轻红。
秦玖心中打了一个突儿,果然是绝美,不愧是这里最美的。
那花旦莲步轻移,水袖轻甩,伴着琴音婉转唱道:“若到帝里,帝里酒香花侬,万般景媚,休取次共别人,便学连理。少饮酒,省游戏,记取奴家言语。且守空闺,把门儿紧闭;不拈丝管,罢了梳洗,专等着夫君好消息。”
她一双明澈的眼波里隐约有光华流转,素白的水袖甩开又寸寸叠起,举手投足间高华曼妙。
唱罢,和小生执手相望,一双清眸脉脉含情。
这出戏唱的是“长亭送别”,夫君要到京里赶考,女子长亭相送。万分不舍,却又不能耽误夫君求取功名,又怕夫君到了京里移情别恋,心情着实复杂得很。
那花旦唱得好,演得也好,将女子的一缕深情演绎得惟妙惟肖,听得台下众人痴了。
多情自古伤离别,好一个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小生终绝尘而去,只余花旦盈盈凝立,玉容惨淡,悲声唱白。那声音带着流水落花般的哀伤,纵然如花美眷,怎敌他似水流年,一切终究是挽留不住,风吹云散终无情。
秦玖随着花旦的唱白,自己的思绪也跟着忽远忽近的,莫名地悲伤了起来。她端起茶盏,浅浅饮了一口,问道:“妈妈说,陪王爷唱戏的,是你们这儿最美的女子。她叫什么?”
一个侍女道:“是盼馨姐姐。爷想见她吗?不过,寻常之人很难见她一面的。”
秦玖微微笑道:“不知什么人能入盼馨姑娘的眼?”
侍女道:“盼馨姐姐弹得一手好琵琶,唱戏又好,她最是赏识才情高绝的文人雅士,对寻常的王孙公子却不怎么放在眼里。”
秦玖笑道:“这么说,我没有才情,怕是见不到盼馨姑娘了。”
“谁说见不到呢?”一声悦耳空灵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屋门被推开,一缕清雅的香气慢慢弥漫开来,一个身姿婀娜的女子缓步走近,嗔怒道:“你们四个小蹄子,又说我什么坏话,九爷是王爷的贵客,我怎么会不见?”
秦玖望着眼前清雅的美人,问道:“你就是盼馨姑娘?方才唱戏的花旦?”
“花旦?”盼馨掩唇而笑,低头不语。
秦玖觉得有些奇怪,不知盼馨在笑什么。盼馨卸了妆容后,脸上未施粉黛,容貌倒并非多么绝色。如云墨发梳成了半翻髻,一双剪水含情目,顾盼间如明珠生辉。虽为青楼女子,难得的是,这通身却没有一丝青楼女子的放荡,倒是清丽脱俗,温柔高雅,比之丽京中的大家闺秀还要像大家闺秀,也怪不得她是无忧居第一红牌。
只是,秦玖打量了盼馨片刻,便觉得,方才唱戏的她和卸了妆的她有些不同。没想到入了戏,竟似变了个人一样。
盼馨柔柔笑着走到秦玖身侧坐下道:“王爷卸完妆习惯沐浴,就让盼馨过来先陪公子。九爷初次到无忧居吧,我们这里的菜肴不错,我让她们先上菜。”
及至菜上满了,颜聿也过来了。
他果然是刚刚沐浴过,墨发披散尚带着水汽,身上着素白色蜀缎长衫,皎白的衣衫越发衬得一头墨发乌亮。他一进来,立刻便吸引了所有侍女们的目光。
盼馨见到颜聿过来,立刻起身挪到他身畔,笑吟吟揽着他的手臂道:“王爷,你可来了,洗了这么久!让我看看,是不是搓掉了一层皮。”
颜聿揽住盼馨纤细的腰肢,捏了捏她的脸颊,笑得春风骀荡,他将他犹若雕琢般的精致下颌枕到盼馨肩窝里,凑在她耳畔说了句什么,引得温柔的盼馨也忍不住咯咯娇笑。
秦玖自从练功后耳力特好使,她不想偷听的,可那句话还是入了她的耳:一会儿到床上让你看。
秦玖忍不住勾起了唇角冷笑。
颜聿果然还是混世魔王一个。一方面在祈雪节上对苏挽香表现出情意绵绵的样子;另一方面,又在青楼里和妓子们打情骂俏。她怀疑他根本不懂什么是喜爱,或许在他心中,得不到的才是喜爱吧,就一如当年对她。否则,若他真喜欢苏挽香,又怎么会在知悉苏挽香被刺伤后,还能如此逍遥。
颜聿拥着盼馨走到桌畔坐下,似乎才注意到秦玖般魅惑一笑,“没想到九爷这么早就过来了。”
秦玖勾唇一笑,“王爷约我戌时来无忧居,我哪里敢怠慢,自然早早就来了。只是没想到,恰巧遇见王爷唱戏,倒是让我一饱耳福啊。”
颜聿慢悠悠坐在秦玖对面的椅子上,挑眉道:“原来九爷看到本王唱戏了,那九爷觉得,本王和盼馨比起来,哪个唱得更好?”
秦玖妖娆一笑道:“王爷和盼馨姑娘比起来,还是盼馨演的花旦更入神。”
“盼馨演的花旦?”颜聿一愣,随即仰首大笑起来,“好,九爷,这是本王听过的最好的夸赞。”
秦玖一愣,望着颜聿那双犹若涵盖了世间所有精华的凤目,蓦然想起花旦的那一双凤目,再看了眼掩唇而笑的盼馨,刚刚喝到口中的茶差点喷了出来。
她终于明白自己弄错了,原来花旦是颜聿!
无耻啊!
无耻到极点了!
一个男人,唱戏也罢了,却扮成花旦。扮成花旦也罢了,还扮得那么美,唱得那么好,真真是妖孽。
“原来,花旦竟是王爷,当真唱得太好了,我竟然没瞧出来。”秦玖拍拍黄毛的头道,“黄毛,方才那个美丽的花旦就是王爷呢!敬王爷一杯酒吧!”
方才,黄毛盯着唱戏的花旦,看得目不转睛。如今听秦玖说颜聿就是那花旦,从秦玖肩头上蹦下来,用嘴啄起秦玖面前的酒杯,飞到颜聿面前,谄媚地放在颜聿面前,“请喝酒,请喝酒!”
秦玖掩唇而笑,“王爷,你就饮了这杯吧。难得我家黄毛这么喜欢你,就给鸟儿一个面子吧,要让我家鸟儿敬酒可是很难的。”
颜聿摸了摸黄毛的羽毛,望着小鸟儿痴情的黑豆眼,微微一笑,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秦玖眼看着颜聿饮了一口酒,方才慢悠悠说道:“我家黄毛是公的,遇到喜欢的女子,通常都会敬酒的。”
颜聿闻言,刚喝在口中那杯酒顿时饮也不是,吐也不是,敢情这鸟儿将他当成母的了。
盼馨在他身畔捂着嘴咯咯笑了起来。
颜聿慢悠悠饮下那口酒,眯眼道:“盼馨,你怎么能如此待客。九爷可是贵客,楼里不是有小倌吗,找一个过来伺候九爷!”
小倌便是青楼中的男倌儿,却并非伺候女子,女子自然不会来青楼享乐。这些男倌儿,专门为了供好男风的男人赏玩。
秦玖嫣然一笑,“多谢王爷好意,那便请来楼里最温柔最美的小倌吧!”
侍女应声而去,片刻后便引来一位少年,十七八岁的年纪,清秀文雅,肌肤白皙,看上去楚楚文弱。他径直朝秦玖走了过来,抬手为秦玖斟了一杯酒,微笑着奉到秦玖面前道:“九爷,兰舍敬九爷一杯。”
秦玖凝视着兰舍笑意盈盈的眉眼,慢慢合了一下眼,过了良久,她才伸手去接过兰舍奉来的琉璃盏。
那琉璃盏中的酒液是胭脂红的颜色,散发着醇厚的酒香,让秦玖恍惚觉得这是一琉璃盏血。她接过琉璃盏一饮而尽,没有品尝到酒香,反倒品到满口苦涩。她放下琉璃盏,伸出颤抖的手,慢慢拉住兰舍的手,让他坐到自己身畔,笑吟吟地问道:“兰舍,你到无忧居多久了?”
兰舍依着秦玖,微微笑道:“兰舍来到无忧居两年多了。”
“这么久了?”秦玖握住兰舍的手,万分深情地望着这淡如孤梅冷月般的少年,“那,还是童子之身吗?”
盼馨听见秦玖的话,笑意吟吟道:“王爷,九爷是看上兰舍了。”
颜聿斜倚在椅子上,闻言淡淡挑眉道:“我就知道,九爷喜欢这种类型的。”
盼馨笑道:“九爷,你若是喜欢兰舍,今儿个倒是来对了。兰舍来了两年多了,至今还未曾下海,崔妈妈定了今日为兰舍的好日子。九爷如果喜欢,今晚有机会成为兰舍的入幕之宾呢!”
“盼馨姑娘说的是真的?他真的还是个清倌儿?”她抬手托起兰舍的下颌,眯眼细细打量了一番,叹息道:“这么俊的小模样,倒真是让人又怜又爱,少不得一会儿,我要为你捧捧场了。”秦玖笑吟吟道。
兰舍眉尖一蹙,因秦玖离兰舍较近,所以看出了他的不乐意。但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兰舍脸上便荡起春风般的笑意,让秦玖几乎怀疑,方才他的蹙眉只是错觉。到底要如何隐忍,才能将心底的情绪掩饰得这样好?
秦玖慢慢放开兰舍的下颌,笑饮了一杯酒。兰舍执起竹筷,为秦玖夹了一筷子酥肉,轻声道:“九爷抬爱,兰舍感激不尽。”
秦玖张口将兰舍喂过来的酥肉吃了下去,慢慢咀嚼着。
盼馨笑道:“九爷果然对兰舍有意。只不过,我们这兰哥儿性子虽温柔,脾气却是倔得很。这几年,也不乏一掷千金的公子哥儿看中了他,可兰哥儿从未应过,说是到了今年十七岁生辰自找有缘人下海。今日,恰巧就是我们这兰哥儿的生辰,九爷来得巧,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成为我们兰哥儿的有缘人呢!”
颜聿神情慵懒倚在桌畔,对盼馨道:“盼馨,不如你奏乐,让兰哥儿唱一曲,也好让九爷见识见识兰哥儿的天籁嗓音。”
盼馨娇嗔地横了颜聿一眼,笑道:“也好,兰哥儿,你要唱支什么曲子?”
兰舍起身道:“王爷,九爷,不知可曾听过贺铸的《望湘人》?”
颜聿手中擒着骨玉瓷杯赏玩,薄唇微挑道:“倒是没听过,你只管唱来。”
兰舍向颜聿、秦玖微微一笑,盼馨抱着琵琶,两人退到屋内正中央。
一轮琵琶的前奏过后,兰舍便开始婉转吟唱。一时间,偌大的斗室内,皆是轻灵优美的吟唱声。
“厌莺声到枕,花气动帘,醉魂愁梦相半。被惜余薰……记小江风月佳时,屡约非烟游伴。……不解寄,一字相思,幸有归来双燕。”
果然是天籁般的嗓音,说起来,秦玖竟不知这小子的嗓音如此之好。
月满,花满,酒满……
一室的水月镜花,天籁之音,让人心神摇曳。
可秦玖却不忍去看兰舍脸上春花般的笑容,侧过脸,端着酒盏,慢慢地品酒,可心中却并不能平静。
颜聿倚在案旁,五指微曲,在桌面上轻轻叩击着打着节奏,薄唇轻勾,笑得极是惫懒悠然。
他倒是,自在悠然得很。
“今日约九爷来此,其实是有事要说。”琉璃灯火潋滟,映得颜聿面容俊美无侍。只是目光却有些深凉,自秦玖脸上轻轻扫过。
“莫非王爷是想通了我说的那件事?”秦玖饶有兴味地问道。
“本王是听说了苏小姐被刺之事。”颜聿侧过脸,眼角轻挑,俯身,在秦玖耳畔低低说道,醇香的酒气从他口中喷出,却不带一丝旖旎之气,反倒全是冷冽的气息。
“这么说,王爷也认为是我做的了?”秦玖执着酒杯笑了笑,颜聿为何约她前来,她早就猜到了。倘若不是苏挽香受了伤,他何以会急巴巴地约了她来,“我还以为王爷是个聪明人,却原来也和安陵王一样,是个愚钝之人!”
“倘若我认为是九爷做的,你就不会这么轻松地坐在这里了。本王知道,如果九爷要做,那挽香此刻焉有命在。”颜聿冷冷一笑,凤目一眯,目光在秦玖脸上一凝,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
“王爷这话说的,难道我在王爷心目中,竟是这般狠毒吗?”
颜聿放松身躯,斜躺在矮榻上,面上微笑如风,心中却冷笑,“虽然不是你做的,但是本王却知道其实你想做。所以本王要告诉你,你若想得到夙儿的心,就不要动苏小姐一根头发,否则,你这辈子也别想得到他了。”
秦玖笑了,“多谢王爷提点,其实我早已经知道了,所以我才不会动她,才想着将她和王爷撮合成一对。”
颜聿忽然笑道:“若要我答应也可以,今晚是兰舍的好日子。你不是看上了兰舍吗,本王也觉得他不错,倘若你能从本王手中赢了他,那本王就信你有能耐,听了你的话,如何?”
秦玖觉得,此生恐怕再难找到比颜聿更无耻的人了。明明对苏挽香有意,却又说什么放手,如今还要自己上赶着帮他追女人。既然他说要赌,她自然不会示弱。
“王爷此话当真?”秦玖眯眼问道。
此时兰舍已唱罢了小曲儿,缓步走过来向秦玖一笑。盼馨一曲奏罢,微笑着走了回来,端起酒盏吃了一杯,笑着对秦玖道:“九爷真的要和王爷打赌?要知道,兰哥儿可是对王爷有心的,倘若王爷真的好男色,说不定早就收了兰哥儿了。九爷要将他从王爷手里抢走,可是很难哦。”
秦玖瞥了一眼颜聿,淡淡说道:“王爷是盼馨姑娘的心上人儿,就算王爷是个怪物,恐怕盼馨姑娘也当成个宝儿。可怎么见得兰舍就喜欢王爷呢,九爷我的风采也不见得比王爷差呢?这个赌我赌定了!”
颜聿饶有兴趣地扬眉道:“倘若你输了,要怎么样?”
秦玖淡淡一笑,“倘若我输了,我的所有东西,包括我这个人,包括我的命,只要王爷想要,都可以拿去,如何?”
颜聿拊掌道:“好!九爷有气魄!那就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两人说着,便击掌为誓。
颜聿虽然欣赏秦玖的气魄,但却觉得这个赌,秦玖是输定了。在打赌这方面,无论什么赌、怎么赌,他还从未输过,除非是他自愿输。不过,秦玖脸上那妖娆的笑意,让他还是有些警惕,不知秦玖届时会出什么幺蛾子。他勾唇而笑,冷冽凤眼中闪过淡淡的幽光,他伸手拨开面前的酒盏,直接去摸放在一侧的酒壶。
谁知道,很意外的,竟然摸了一个空。
他低头眯眼,这才发现酒壶不知何时被移了位。那一只黄毛白羽红嘴儿的小鹦哥儿不知何时将头伸到了酒壶中,正在喝酒。
颜聿伸出的手顿时僵住了,剑眉挑了挑,没见过这么可恶的鸟儿,居然偷饮他的酒。看它是个扁毛畜生,他不和它计较,它越发来劲了。
颜聿剑眉一挑,凤眸一眯,眸中波澜涌动,他一伸手便将黄毛从酒壶中抓了出来。
黄毛显然有些醉意了,摇晃着头,黑豆眼盯着颜聿道:“美人儿!美人儿来喝一杯。”虽然是醉了,但这小鹦哥儿口齿还清楚,居然说得清清楚楚,极是响亮。
颜聿气得瞪眼,倘若他也是一只鸟,现在估计全身的毛都奓起来了。
“好个鹦哥儿,竟敢偷喝本王的酒,看本王今日不拔光你的毛。”颜聿说着便去拔黄毛头上的黄羽毛,这几根黄羽毛看着实在太刺眼了。
秦玖一惊,忙道:“不可!”但说得似乎晚了,黄毛头上寥寥无几的黄毛,被生生拔掉了两根。
秦玖叹息一声,颇同情地看着颜聿,她已经提醒他了,这不怪她。黄毛头上的几根黄羽毛就是黄毛的逆鳞,谁要是触了,可是没好果子吃的,况且,它如今又在醉中。
果然,黄毛一激灵,低头看着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几根黄羽毛,全身的毛顿时奓了起来。
温柔可爱的小鹦哥儿瞬间化身为凶猛的鹰隼,黑豆眼中闪过犀利的幽光。
颜聿察觉到了不对,忙收回还要再去拔毛的手,心中暗叫不好。眼前忽然白影闪过,距离实在太近了,他慌忙偏头闭眼,但似乎晚了,只觉得眼角处一阵刺痛。
颜聿冷哼一声,眯着眼,伸手便去攥黄毛的脖颈。却不想这小鸟儿滑溜得很,扑棱一声,竟蹿到了他的背后,似乎还不甘心,还想再在他后背上挠一下。
秦玖看得清楚,知晓黄毛再闹腾下去,焉有命在。手指一弹,几根红线飞了出去,好似一张编织好的网,将黄毛兜住,拉了回来。
黄毛还不甘心,在秦玖怀里挣扎着。秦玖俯身将落在桌面上被颜聿拔下来的黄羽放到它爪子里,黄毛望着那两根黄羽,这才安静了下来,黑豆眼中闪耀着凄婉的幽光。
颜聿有些愣然,看来,他和这只小鹦哥儿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这妖女的小宠物和妖女一样,不好惹啊!
他要真和这妖女打交道,得想办法弄个什么东西制住这小家伙才行。
颜聿斜睨了秦玖一眼,伸手一摸眼角,手上竟沾染了鲜血。
盼馨和兰舍不敢笑了,脸色早变得雪白,忙起身走到颜聿面前,担忧地问道:“王爷,没事吧!”
颜聿邪眸一眯道:“死不了。”
盼馨从袖中掏出白帕,在颜聿眼角的伤痕上轻轻擦了擦,黑眸中满含担忧。
秦玖眨了眨眼,看颜聿脸色虽不好,但似乎没动杀意,遂笑吟吟打趣道:“王爷,我这小鹦哥儿是太喜欢王爷了,所以在王爷眼角盖个戳,表示这是我所喜欢的,谁也别抢。你看我这眼角就有一个呢,也是它盖的呢!”
盼馨一下又被秦玖的话逗笑了,忙附和道:“是呢,九爷不说我还没注意到呢!九爷这个戳还挺漂亮的。”
颜聿接过侍女递过来的酒盏,饮了一口酒,挑眉望着秦玖眼角的泪痣,冷笑道:“什么戳,你那是痣好不好?”
秦玖掩唇笑道:“真的是戳哦!”不过不是黄毛啄的而已。
“兰哥儿,楼下客人等不及了,时辰也到了,崔妈妈让你过去呢!”一个小丫头过来传话道。
颜聿淡淡哼了一声,扫了秦玖一眼,道:“你先下去,本王去整理下衣衫。记住方才的赌约!”说着,拍了拍兰舍的肩头,捂着眼角扬长而去。
一楼的大厅内灯影憧憧,彩带飘飘。
秦玖坐在正中间最显眼的位子上,一身浅玫瑰色的长衫在灯光映照下极是艳丽。黄毛依偎在她的怀里,似乎还在难过之中。
秦玖拍着它的头笑道:“谁让你去惹这魔头的,被拔了两根毛还是好的。”黄毛伤心得不愿意说话,只是抱着两根黄羽发愣。
就在此时,方才颜聿唱戏的高台上,一个打扮成小丑模样的龟奴跳上高台,笑容可掬地说道:“欢迎各位爷赏光到无忧居来。今日是我们无忧居兰舍公子的好日子。有哪位爷喜欢我们兰舍公子,只要你能博得他的欢心,便可以成为兰舍公子的入幕之宾。”
每家青楼中总是有几个卖艺不卖身的清倌儿,这其实只是青楼的一个小花样,不过是为了钓那些想尝鲜的恩客。
无忧居也不例外。
男倌儿在青楼普遍不如女妓红,但是,男倌儿极少,有的青楼就没有,无忧居也不过只有几个。而兰舍还是清倌儿,平日里以一副好嗓子闻名,所以,想要得到兰舍的人还不少。
龟奴的话一出口,便有好些人鼓掌响应。
“下去,快请兰哥儿上台!”有人喊道。
龟奴笑容可掬道:“大家别急,这就请兰哥儿上台!”
红绸的帐幔拉开,秦玖望着走出来的兰舍,只觉得眼前有些模糊,她似乎看到了那个在宫闱之中哭泣的少年。
兰舍以前不叫兰舍,他叫兰庭。而那时,她也不是秦玖,她是白皇后身边辅政的女尚书,官职和外朝的尚书令平级。
庆帝病重,怀疑是天宸宗作祟,便将朝政交到了白皇后手中。白皇后仁明贤惠,且致力于肃清朝中的天宸宗之徒,便答应了此事。
为了保护白皇后的安全,白素萱在白皇后的默许下,在皇宫内院六局二十四司之外,又另外创了一局,由她直接统领。这一局名为素衣局,独立于六局二十四司之外。
素衣局中人数并不多,但都是武功高强的太监和宫女。因为,皇宫内虽然有许多武功高强的金吾卫,但是,很多时候,后宫之人,尤其是白皇后和白素萱,并不方便直接与侍卫过于亲近。
白素萱和白皇后两人都不会武功,所以自创立了素衣局后,才保证了她们自身的安全。
白皇后身边的贴身宫女,自不用说,那大多都是素衣局中武功顶尖的高手,她们所精通的武功是剑器。这种武功适于宫女舞姬们习练,在江湖上并不多见。
秦玖如今的内功修炼的是补天心经,但是她用丝线做武器,其实就是融合了剑器和织锦的技艺。当初,她虽然没有学武,但是对于武功的招式却是专门钻研过的。
素衣局并非全是白皇后身边的太监和宫女组成。很大一部分人,白素萱选取的是最不起眼的不善于被人注意的太监和宫女,他们在宫中做的活计并非多么显赫,可能只是御花园一名负责打扫的小宫女,可能是御膳房最不起眼的打下手的小太监,也可能是倒夜香的小太监。
平日里根本就没有人会注意到他们。
白素萱和他们有一套独有的联络方式,虽然宫中人知晓有素衣局,但是差不多都以为除了白皇后贴身的几名宫女外,再没有其他人了。
殊不知,还有许多不为人注意的太监和宫女,他们平日里和宫内的其他太监和宫女一样,甚至更不起眼,让人过目即忘,但是到了关键时刻,他们却能发挥最大的作用。
譬如:枇杷。
枇杷就是宫内侍弄御花园花草的小太监,一次因为他所负责的一株名贵的兰花枯死了,负责御花园的老太监说是因为枇杷浇水不及时,所以才致使兰花枯死了。老太监判了将他杖杀,当时,枇杷已经被打得奄奄一息,几乎殒命,几个小太监拖着他往宫内的枯井内去投。
皇宫之内,每日里冤死的太监宫女不知几何,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太监,死了扔到井中也就完事。倘若不是遇到了白素萱,枇杷这条小命就没了。但他遇到了白素萱,她将枇杷从死神的手中抢了过来,并为他洗脱了冤屈,那株兰花,并非因浇水不及时而枯死的。
自此后,枇杷对白素萱忠心耿耿,白素萱命素衣局中武艺高强之人秘传枇杷武功,并让他入了素衣局,成为了白素萱最隐秘的暗卫之一。
倘若没有枇杷,白素萱早已死在大火之中。
譬如:兰庭。
如今,他叫兰舍。
兰庭是素衣局中为数不多的不是太监的男子。他是罪奴充入宫中,他死活不愿净身,宁死也要留下自己的命根子,在净身前逃了好几次。最后一次,惹恼了掌事太监,最后他不再想净兰庭的身,而是想净兰庭的命。倘若不是白素萱,兰庭这条命也就没了。
之后,兰庭在宫中做了侍卫,并暗中入了素衣局。
白皇后出事后,白皇后宫内的宫女太监皆被杖杀,但是这些隐匿在御花园、御膳房中,不起眼的素衣局的小太监和小宫女却得以存活了下来。
这两年,秦玖命枇杷和他们联络上了,她手中源源不断关于朝中皇宫大事的消息,都是他们传出来的。
白皇后出事后,兰庭便隐匿在无忧居中,因他之前在宫中有意隐藏容貌,所以在无忧居并无人发现他是从宫中出来的。这两年,他在各个青楼中布置了许多眼线,消息比之留在皇宫中的蔡供奉还要灵通。
秦玖曾反对兰庭入青楼,但兰庭执意要入。无奈她身在天宸宗,并不能阻止。如今,她看到兰庭在青楼中的真正样子,觉得有一股苦涩硬在了喉间,似乎只要她一张口,便会喷薄而出。
人们鼓掌的声音打断了秦玖的沉思,她抬头,看着伫立在高台上的兰舍。
如果秦玖记得不错,他今年才十八。当年的他,仪容并不出色,如今却出落成了肢体舒展、腰身利落、眉目清秀的少年。
他身着一袭宽大的舞衣,没穿鞋,赤着一双白皙如玉的足。墨发是束起来的,露出光洁的额头,双眉之间,贴了一块翠钿,衬得他双目灼灼如星。
兰舍微笑着朝台下鞠躬,道:“多谢各位爷来捧兰舍的场子,下面,请各位欣赏兰舍的舞。”他说完,便命人开始奏乐。
大厅的顶板上挂着几盏明晃晃的琉璃灯,灯光无声泻入古朴的高台上。
少年开始轻挪曼舞。他舞动着身躯,舞动着光,舞动着乐音,也舞动着人们的视线。
榴莲被水仙和杜鹃半是搀扶半是搂抱到了一间精致雅静的屋子内。
屋内罗幔飘扬如梦,案上的镂花香炉中烟气氤氲。屋正中摆了一张红木大桌,上面摆满了菜肴。
水仙扶着榴莲坐在榻上,杜鹃便斟了酒过来,凑到榴莲唇边。
榴莲哪里肯喝,虽未饮酒,俊脸却早已红了,站起身来,道:“两位姐姐,饶了我吧,我不是来玩的,我是陪着我家九爷过来的,我还要过去伺候她,请让我出去吧!”说着,便起身要跑出去。
两个女子哪里肯依他,杜鹃见他不喝酒,笑吟吟道:“公子不肯喝,不如让杜鹃来喂公子吧!”杜鹃自个儿仰首饮了一口,凑到榴莲身前。
榴莲眼看着女子朝自己压了过来,他望着女子娇艳的红唇,望着她明艳的眉眼,望着她半敞的衣衫,他感觉到了口干舌燥。
水仙媚笑着道:“想不到小冤家脸皮这么薄,还害臊了,冤家一定是初次来我们这儿吧,让姐姐好好陪你,保管你下次来就像猴子一样急。”
榴莲听着这娇柔软腻的声音,只觉得额头上冷汗冒了出来,明明没有饮酒,整个人却似乎有些醉意了,浑身竟是酥软得很。
他觉得自己不知是倒了几辈子的霉,竟遇到了秦玖这个妖女,竟这样的作弄自己。一想起秦玖,他也不知忽然从哪儿来了一股力气,猛然使劲一推一撞,竟然将杜鹃和水仙都推开了。
两女娇声呼叫着退开去,杜鹃踉跄了几步,故意软软倒在了地上,头发散乱了下来,却依然仰着美丽的脸庞望着榴莲,剪水双眸中含着泪花。
榴莲一下子又不知所措了,他也不敢伸手去拉杜鹃,只是掩好了衣襟,喃喃说道:“两位姐姐饶了我吧,我真的不想。”说完,如同躲瘟疫般朝着屋门口奔去。他拉开房门,便看到枇杷抱着剑站在房门口。
“你,你在这里干什么?”榴莲涨红着脸问道,想到他可能听到了里面的动静,顿时觉得如果有个地缝就好了,自己便可以钻进去了。
枇杷面无表情地看着榴莲,淡淡说道:“随我走吧!”
榴莲觉得,枇杷简直就是一块木头,不会笑,而且,说话太简略了,好像多说一句舌头就会烂掉一样。
“九爷是为了你好,想让你多见识各种各样的人,她没想让你真和那两个女人睡觉。”枇杷扔下这一句话,便率先走了。
榴莲伸出手指数了数,三十三个字。
稀奇啊!
榴莲随着枇杷下了楼,来到了无忧居一楼的大厅中,看到了坐在大厅正中央的秦玖。
妖女实在是太惹眼了,身着华丽的浅玫瑰色长衫,怀里抱着黄毛,笑微微地盯着高台,高台上有一人正在起舞。
“害我在后面差点被两个女人吃了,她却在这里自在。”榴莲在心内吼道。
他和枇杷一左一右站在了秦玖身后。他不敢去看秦玖,觉得枇杷一定会将他刚才的窘样告诉秦玖,秦玖就一定会取笑他。不过,他似乎猜错了。
秦玖没有问榴莲的情况,因为她知道,有枇杷在,榴莲不会有事,而此时的她,更没有心情去戏弄榴莲。她只是斜睨了一下榴莲,便侧首瞥了一眼枇杷,唇角挂着笑意,丹凤眼中却神色凝重。
枇杷的视线随着秦玖的目光移动到了高台上,他看到了正在起舞的兰舍,俯下身,在秦玖耳畔低声道:“九爷,兰庭不知你换了容貌,要不要我暗示他?”
秦玖点了点头。
高台上,兰舍终于舞毕,高台下掌声如雷。兰舍勾唇浅笑着施礼后,便退回到了帘幕后。
小个子龟奴不知从哪里蹦到了高台上,大声宣布道:“兰舍公子说,他最是仰慕文采飞扬的文人雅士,还请在场的才子们为他方才这一舞赋诗一首,倘若能技压群雄,便可成为我们兰舍公子的第一个客人。”
今日是兰舍的好日子,所以,今日来逛无忧居的,有小半是好男色的。听到龟奴的话,自然点头称好,但也有几个不太会作诗的表示了反对。
一个锦衣男子忽然一拍桌子站起身来道:“凭什么要作诗,要么用银子说话,要么用拳头说话,作什么劳什子诗?”
无忧居虽是青楼,但却是几个青楼中相对而言比较高雅的地方,当红的妓子们有时候看中的并非恩客的银子和权势,而是他的才华。
如今说话的这个男人,很显然是一个粗人。
这人穿着一袭葱绿色带白点的锦袍,看年纪有二十多岁,面目有些病态,一看就是风月场中的常客,已经被掏空了身子。他气势汹汹地说完,便撸起了袖子,将佩在腰间的刀拔了出来。
“不用作诗了,就比武,你们哪个若是胜了本公子手中的这把刀,再说比什么劳什子诗吧!”崔妈妈忙过来说好话,那人却并不买崔妈妈的账,“我相中兰哥儿好久了,好不容易等来了他要下海,却要作诗?崔妈妈,爷我有的是银子,干脆什么也别比了,这就送爷我到兰哥儿房里吧!”那人说着便搓了搓手,脸上全是龌龊的表情,口中更是污言秽语不断。
秦玖看到这种情形,长睫一挑,眸光一凝,她将黄毛送到榴莲的怀里,扭了扭手腕,将指节捏得咯巴咯巴直响。
榴莲看到了,觉得浑身凉飕飕的。看样子妖女要发威了。
枇杷见状,忙道:“九爷,让奴才去吧!这哪里用得着你动手。”
秦玖唇角勾起了一丝阴森的笑意,懒懒道:“不用!”本来胸臆间就憋着一股郁气,如今,天上掉下来个出气筒,她可不想让给枇杷。
秦玖漫步走到那人面前,微笑着说道:“这位公子,倘若你不会作诗,那我代你作一首可好?”
那人原本有些发怒,但看到秦玖的模样,以及她唇角的笑意,脸色顿时缓和了不少,一双色目在秦玖身上打量了一番,目中闪过惊艳的表情。听到秦玖要替他作诗,故作傲慢地仰头说道:“作来听听!”
秦玖淡淡一笑,懒懒道:“绿袍美丽疙瘩豆,大嘴一笑蝇蚊入。若要今年收成好,田里多多走几遭。”
秦玖话音一落,厅内众人“轰”的一声全笑了。再看男子那一身绿绸白点的锦袍,当真是应景。
“你……好啊,你小子敢骂爷是癞蛤蟆,你知道爷我是谁吗?”男子原本还有些得意,这首诗一出,脸色顿时变得铁青起来。
秦玖当然知道他是谁,却故意装作不知道,“刚才你说了,你是田里那长了一身疙瘩豆的那什么,我如何能不认得你?”众人听了,再次哄笑成了一团。
“爷饶不了你。”恶少的脸色青了又绿,唰的一声手中的大刀出鞘,色眯眯笑道:“看你生得更美,爷我勉强把你也收了如何?我要是田里那癞蛤蟆,你就是我口里的蚊蝇。”
秦玖挑眉扫视了一眼,再瞧他身后那七八个家奴,个个悍猛强悍,看上去不是等闲之辈。她懒懒一笑,道:“要比就赶紧上,我们还等着作诗呢。”
那人看秦玖穿了一身华贵的长衫,一看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贵公子,不像是有武功的,遂咧嘴笑道:“你小子倒是有胆气,在下佩服。不过可说好了,爷要是打赢了,你和兰哥儿可都是我的了。”说着上前跨了一步。
厅内众人纷纷避让,登时腾出一片空地来。
这恶少虽说身材略显虚浮,但武功着实不弱,身姿也灵巧,在厅内一边游走,一边抡起大刀向秦玖挥舞而来。秦玖知道他这种刚猛的武功不能和他硬碰,她闪身避过恶少的刀势,从桌上随手拿了一只盛酒的铜樽,迎了上去。她施展轻功,整个人如同穿花蝴蝶般一边躲闪着恶少劈来的刀,一边寻机在恶少头脸上偷袭。她专门朝着容易看到的地方打,两人不过斗了十来招,那恶少的双眼就成了乌眼青,半边脸也肿起老高,鼻孔里淌着鲜血。
榴莲张大嘴巴看着,只觉得头皮一阵阵发麻。枇杷抱着剑,眉眼清冷,面无表情地看着。神色恹恹的黄毛终于来了劲,在榴莲肩头上蹦跶着道:“九爷打得好!九爷打得好!再打!”
那恶少的几个家奴想上前助拳,还没走到近前,就觉得一股劲风袭来,一个个哎哟一声都摔了出去。
到了最后,恶少摔倒在地,秦玖一脚踩在他背上,让他动弹不得,俯身懒懒地问道:“你方才说什么来着,说九爷我作的诗不好?”她的声音美如天籁,说话的语气也温柔动人,但听在恶少耳中,却不亚于魔音入耳,他连连点头道:“好!好!好!太好了,我就是一个癞蛤蟆!”
秦玖笑得眉眼弯弯,猛然使劲,恶少疼得顿时杀猪般嚎叫了起来。
“还敢不敢再捣乱?”秦玖慢条斯理地问道。
恶少忙道:“不敢,不敢,不敢了。”
秦玖这才慢悠悠地抬起脚来,冷声道:“滚吧!别让我再看见你。”
恶少慌忙爬了起来,捂着脸从人缝里钻了出去,一直跑到了无忧居门口,这才扭身吼道:“小子,老子饶不了你的。”
秦玖懒得再理他,伸出手弹了弹衣衫,漫步走到桌畔坐了下来,问道:“方才不是说要作诗吗,怎么无人将笔墨纸砚取来?”
崔妈妈哭丧着脸道:“这位爷啊,你知道得罪的这人是谁吗?他可是当朝惠妃的娘家侄儿,他爹是朝中有名的酷吏,我们得罪不起的啊!”
秦玖当然知道他是惠妃的侄儿,当年他可没这么嚣张。不过,虽然少不得要到惠妃那里解释下,但她还是下了手。看崔妈妈焦急的样子,秦玖挑眉朝着二楼努了努嘴,道:“你这妈妈是吓傻了吗?你这里不是还有尊佛镇着吗?你说说,谁敢惹他?”
崔妈妈顺着秦玖的目光朝二楼瞟去,只见二楼一间雅阁的窗子半开着,隐约看到一道修长挺拔的人影站在那里。
崔妈妈一拍大腿,笑道:“哎哟,我怎么忘了他!真是急糊涂了。你们,赶紧地将写字的用具拿过来。”几个侍女领命,开始在每个人的桌上放笔墨纸砚。
秦玖在桌前坐定,让枇杷研好墨,她将笔放到榴莲手中,笑吟吟道:“莲儿,你学问应当不错吧,今日,是到了考验你的时候了。记住,一定好好作,至少要超过那个不学无术的严王。”
榴莲觉得这个任务太重了,他苦笑着道:“九爷,你听谁说奴才会作诗的?”
秦玖把玩着手中的杯子,嫣然笑道:“这么说莲儿真的会作诗了?我只是猜的。方才你也看了兰舍的舞了,想必早就诗情大发了吧!”
榴莲执着手中的墨笔,踌躇道:“但是,这是青楼,奴才没有心情作。”
秦玖唇角一勾,眯眼道:“你要真不会,我就派枇杷去府中将樱桃和荔枝带来,她们两个应该会作。”
榴莲一听,忙道:“好吧。那奴才就作了。”
榴莲沉吟片刻,便提笔在宣纸上写道:“衣衫动香香旖旎,白莲摇曳寒烟里。九天云出舒卷间,垂柳池畔拂晓时。”
秦玖随着榴莲的书写,慢慢吟了一遍,细细品味,觉得确实很符合兰舍方才的舞姿。至少,榴莲从兰舍的舞姿里,看到了兰舍的寂寞和高洁。
秦玖微笑着点了点头,道:“还不错!”
“这首诗作得确实不错!”醇厚的声音,低沉宛若琴音,却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拂来。
秦玖眉睫轻挑,只见一身白衣华服的颜聿已经走到了面前。方才被黄毛一闹,他显然又重新梳洗过了,换了这身广袖长袍,衬托得他越发挺拔飘逸,贵气逼人。他右眼角边方才被黄毛啄伤的地方,也学着兰舍贴了一块豆粒大的红钿,恰巧遮住了那点伤痕,倒也看不出来。
秦玖唇角抽搐了下,这人得多自爱才能这样?不过一点伤痕,竟然还遮住了。敢情这半天在楼上,就鼓捣这伤痕了。
黄毛原本在桌面上看榴莲写字,看到颜聿过来了,全身的毛又奓了起来,那样子,似乎准备随时都要袭击。
秦玖忙俯身将黄毛抱了起来,拍着它的头小声道:“今日你已经占了上风,若是再闹,就会吃亏呢!”黄毛恨恨地瞪了颜聿一眼,算是暂时饶过他了。
颜聿不以为然地挑眉,从桌上拿起榴莲刚写好的诗,垂眸看了一遍,遂放在了桌上,唇角轻勾道:“九爷方才打了恶霸,倒真是令人佩服。只是,这作诗,却让别人代笔,似乎不太好吧!原来,九爷也是和方才那个人一样,有勇却无才啊!”
秦玖知晓方才他在二楼透过窗子偷看她打人了,她扬眉,没将他的讥讽当回事。
下一瞬,颜聿指着榴莲写的诗,微笑着道:“你确定,就这么一首诗,就能赢得了兰舍的欢心?难道你就没有别的表示了?譬如:金银珠宝。”在青楼要想讨得妓子们的欢心,金银珠宝无疑是必须的。
秦玖在身上摸了摸,蹙眉道:“原本是应了王爷的约,并未带多少银两。可就算我带了银两,又如何及得上王爷的财力,所幸便不出了,干干脆脆做一个风雅之人。”
颜聿勾唇轻笑,“你这句话,是堵本王的路了。也罢,既如此,本王就也只出一首诗好了。盼馨,研墨。”
盼馨上前,就在秦玖的桌面上,铺好了宣纸,研好了墨。
颜聿走到案前,卷起衣袖,执起墨笔,蘸满了浓墨。秦玖、盼馨等人站在桌畔观看。只见他意态悠闲,落笔如风,笔走龙蛇,不多时宣纸上便写满了飘逸遒劲的字迹。他书下最后一笔,将笔一掷,似笑非笑道:“献丑了!”
榴莲在一侧伸着脖子,念道:“旌旗擂鼓天,金甲披身眠,醉翻广袖旋,鬼雄梦里远。”
“哎?这是写舞吗?”榴莲惊异,喃喃说道。
秦玖看到这首诗,却不由得神色一变。方才,她也从兰舍的舞中看到了这种悲壮的豪情,似乎是兰舍不经意表现出来的,他本身并不想表达这种感情,但可能是心之所思,便流露了出来。因秦玖熟悉兰舍,知道他向往战场,很轻易便看了出来。令她意外的是,颜聿这样的纨绔竟能看出来,并且还能诉诸于笔端,当真不简单。毫无疑问,榴莲的诗描绘的是舞蹈的形和美,颜聿的诗,却直击舞者所要表达的感情。在秦玖看来,是颜聿赢了。
秦玖伸手拿起宣纸,看了一遍,摇摇头道:“王爷这首诗,作得虽好,只可惜,恐怕不一定能赢得兰哥儿的欣赏。”
颜聿淡淡一笑,对盼馨道:“盼馨,派人将本王的诗给兰舍送去。”
秦玖也眯眼笑道:“枇杷,将我的诗也给兰舍送去。”
虽说,榴莲那首诗作得也不错,但颜聿却相信,自己这首诗说中了兰舍的心思,一定会赢得他的赏识。更何况,他本还有对兰舍的其他允诺。
其余的客人虽说知晓自己在严王面前赢的机会甚小,但还是有不少人作诗送进去的。如此,过了一盏茶工夫,兰舍便从帘幕后走了出来,对着高台下众人深深施礼,温和浅笑道:“各位的诗作都不错,但我独独欣赏九爷那一首,对不住各位了。”说完,他一双秀目从人群中掠过,在秦玖脸上停了一瞬,便不动声色地掠了过去。
秦玖回首朝着颜聿望去,只见他长眉挑了挑,黑眸中掠过一丝不可思议,很明显是愣住了。
这个结果,一定让他很意外。
秦玖微笑着道:“王爷,我早就说了,你的诗不一定会得到兰哥儿的赏识。也不对,也不一定是诗的问题,也可能是个人魅力的问题。”
颜聿眉梢挑得更高了,魅眸中闪过一丝不屑。
就在此时,无忧居的侍女过来在秦玖的发髻上簪了一朵红色的小珠花,代表喜庆。今日怎么说,也是兰舍初次下海,她和兰舍,在无忧居中也算是洞房夜了。
有两个男人一脸艳羡嫉妒的表情走过来向秦玖道喜。
一阵爆竹声在无忧居门外噼里啪啦一阵乱响。漫天的红纸屑都被炸得飞了起来,再在各色灯光下落了下来,覆满了无忧居的门前。
颜聿坐在桌畔,似笑非笑地看着秦玖,但脸色却明显变得有些不好。
输的感觉,还真是讨厌。
最讨厌的,其实还是眼前这个人。
这个可恶的女子,穿着男人的衣衫,眼角眉梢皆带着得意的笑意,朝着他说道:“王爷,愿赌服输!”
她娥眉青黛,素腕雪肤,发髻上被人插了一朵嫣红的代表喜庆的珠花,衬着她明媚到刺眼的笑容,说不出的旖旎风流。
“王爷,我先去风流快活,请王爷不要艳羡。另外,兰舍是无忧居之人,我这可不是强迫少年修炼邪功啊!请王爷候我一会儿,我一会儿回来和你谈我们之间的赌约。”秦玖说完,这才翩然离去,玫瑰色的袍带因为她的转身而激荡开来,说不出的风流倜傥。
走了没两步,秦玖又回头对颜聿道:“王爷,你似乎还没向我道喜呢!”
颜聿唇角抽了下,冷声道:“恭喜了!”
眼望着秦玖被众人簇拥着出了大厅,去向后院的雅阁。颜聿慢慢放松身体,斜倚在椅子上,凝视着远去的秦玖,面上含笑,内心却冷笑数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