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蔓山位于丽京城西面三十里之外,虽不高险,但因山中温泉颇多,因此,是大煜一处不可多得的风景名胜。但近些年来,到九蔓山游玩的人,多是冲着山脚下那大片的梅林而来。
这处梅林绵延数里,绕林而过有一大片湖泊,此湖虽不似山上温泉那般暖,但却于三九寒天不结冰。每到正月,梅林花开,香雪如海,湖水如镜,娇花照影,因而这梅林得名香雪海,湖泊得名镜花水域。
每年祈雪节,用来斗乐的高台便建在镜花水域之畔。今年也不例外,早在一个月前,皇帝便命工部派人搭建而成。
倘若只是祈雪,丽京城中的百姓大半不会将之当回事儿,可伴随着这祈雪的,是天朝贵胄家千金小姐的斗乐。因此,这祈雪节的盛况便不亚于上元节,概因烟花易赏,梅花不常绽。乐姬的乐曲再是千金一曲也可以求到,但天朝贵胄家千金小姐的乐曲,却是千金无处求的。
因此,正月二十这一日,各条通往九蔓山的道路上,车马如织,人流不绝。
榴莲早在两日前听说祈雪节后,就多次在秦玖面前试探,得到秦玖会带他们去的许诺后,他这两日很快活。但终于等到了这一日,眼看着日头已经升了起来,秦玖却还没有动身的意思,而是坐在暖阁内绣花。他心急如焚,却还是故作淡定地跪坐在毡毯上,在黄毛的监视下为秦玖分丝线。
自从那日他对秦玖一番大义凛然的咒骂后,不知为何,忽然觉得自己不是那么厌烦她了。或许是因为她手下留情饶了他和樱桃吧。
这七彩丝线极细极滑,莹润而透亮,光溜溜的,拈起来很费劲。榴莲记得以前他母亲绣花时,买的丝线颜色本就是分开的,不知道秦玖从哪里买的,这些丝线竟然是杂在一起的。
秦玖放着樱桃和荔枝不用,偏让他来干这女子的活计。还派了黄毛做监工,黄毛的黑豆眼好似火眼金睛,一看到他分错线便扑过来啄他,看到他手慢了也扑过来啄他。
榴莲觉得自己再这样下去,这双手怕是练得和女人一样灵巧了。他真怕妖女接下来要教他绣花。
“九爷,我们不去祈雪节了吗?”眼看着日头升得越来越高,再不去怕是赶不及了,榴莲终于忍不住催促道。
秦玖懒懒睨了他一眼,挑起眉,显得很是悠闲,“莲儿在急什么呢?”
“奴才听说去得晚了,会占不到前排的位子。”榴莲踌躇着说道。
秦玖弯唇浅笑道:“位子有人替我们占,还有人会来接我们去的。”
榴莲稍一想便道:“是康阳王殿下吧!”
自从那日康阳王在玲珑阁宴请了秦玖后,这件事便被当作佳话传遍了全丽京城。毕竟能一掷千金每样菜都点,只为了博红颜一笑这样的事情,实在不多。最关键的是,请的还是前几日在温泉带领四男服侍的天宸宗妖女。虽说没抓到具体证据说明此四男已经被妖女蹂躏,但这比抓到了证据还引人遐想。
秦玖摇摇头道:“康阳王殿下会不会来我不清楚,但有一个人一定会来接我们。”
“那是谁?”榴莲实在想不出来,除了康阳王还有谁愿意来接她。他正绞尽脑汁地猜,就听得守在门外的荔枝大声禀告道:“九爷,安陵王殿下前来拜访。”
秦玖微笑着拈针,“莲儿,接你的人来了。”
榴莲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安陵王会来请秦玖,不是听错了吧?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门帘被一股大力掀开,一股带着寒意的风灌了进来。
颜夙大步走了进来,他走得很急,在室内脚步骤停,紫色衣摆荡起的风凛冽作响。隔着一段距离,那冷风便顺着衣袖迅速浸到秦玖的手臂上。
秦玖盘膝坐在锦垫上,罗袖低垂,露出半截玉白的手臂,葱白的指拈着针线笑道:“莲儿,将门帘关好。”她侧眸望向安陵王,俏脸上笑容柔媚,好似一朵乍放的牡丹,“是什么风将安陵王殿下吹来了,荔枝,快上茶。”
这轻柔的笑意,绵软的语气,只怕换了另外一个男人,定会怦然心动的。
只不过,这个男人偏偏是颜夙。他的目光犀利如剑,其寒若冰,眼眸开合处,天生一番不言而喻的威仪。
“不用了。”颜夙一摆手,毫不留情地拒绝,“秦玖,不用装蒜了,本王今日来,是要拿回那件暖绢做的襦裙。”
秦玖慢慢收起了笑,望着颜夙清冷的面容,微微颦起了眉。
两人对视了片刻,秦玖拈起手中正在绣的衣裙道:“我说殿下怎么得空来府上了,原来是为了这件事。你要的裙子在这里。我听说,这是你要为苏小姐送的礼,早就吩咐针工局日夜不停地赶工了。可殿下也知道,你这绢丝送来时,就已经不早了。光织这匹布就花了不少时日,昨晚上,针工局裁缝绣工们赶了一夜,才做成这件裙子。就最后还有几朵花没绣上,她们实在是眼睛肿痛得无法绣了,我无奈便亲手接了过来。这不,原本我是要去看祈雪节的,为了赶你这活儿,连去祈雪节都迟了呢,原本待绣完就给殿下送过去的,不想您亲自来取了,那就劳烦殿下稍等片刻,我马上就为殿下绣好。”
颜夙听罢秦玖的话,冷峻的脸色没有丝毫改变,只有目光在接触到秦玖手中的襦裙时,犀利如剑的目光,才变得柔和了几分。
他昨日便派人到针工局去取这件襦裙了,针工局的管事宁淑说裙子还未曾做好,说明日一早便着人送去。他一早打发了人去取,却被告知裙上的花未曾绣完,且被秦掌事拿回家里绣了。他当时听了便勃然大怒。
他交给织染局时特意嘱咐过,一定要赶在祈雪节前做好。未曾想到,不仅没做好,还被秦玖这个妖女给拿回去了,而且,他莫非听错了,秦玖要在这裙子上绣花。他不是觉得秦玖的技艺不好,而是觉得,让这个妖女在罗裙上绣花,岂不玷污了这件襦裙。挽香若是知晓,肯定不会穿的。
秦玖知晓颜夙是在嫌弃她,心内微微冷笑。
颜夙啊颜夙,你的求妻路漫漫兮。
颜夙眼眸中涌起暗沉之色,他将秦玖逼到司织坊时,可没有想到有一日会在她这里吃暗亏。倘若这暖丝再早得一个月,他也不用送去司织坊了,光他府中的侍女也可以做好了。但如今事情到了这田地,暂时也没有别的办法。倘若是别的丝绢,这襦裙他就不要了,可这是暖绢,他特意给苏挽香求来的。
“不敢劳驾秦掌事,这件襦裙,本王这就拿走,还请秦掌事奉还。”颜夙轻瞥秦玖,长睫下掩映的墨色轻扫过她拈针的手,眸底沉冷的光泽倏忽而过。
秦玖提起手中的襦裙,指着裙角上正在绣的一朵芍药,轻笑道:“殿下是怕赶不上苏小姐登台抚琴时穿吧?殿下的心情我可以理解,只是这朵芍药才绣了两个花瓣,这种绣法是我独创的,旁人也续不上。不如这样,我和殿下一起去祈雪节,这一路上差不多也就绣好了,又能赶上祈雪节呢。正好一举两得,殿下觉得如何?”
颜夙微微眯眼,冷哼道:“来人!”
门帘掀开,两名梳着双螺髻、身着淡粉衣裙的侍女走了进来。
颜夙冷声吩咐道:“玉冰、粉雪,你们两个去看看,秦掌事正在绣的那朵花,你们能不能续绣。”
“奴婢遵命!”两名侍女齐声应道。
两人转身对着秦玖屈身行了一礼,便缓步上前去查看秦玖正在绣的花。
秦玖保持着柔和的笑意,伸指将手中正在绣的襦裙展开搭在手腕上,举到两名侍女面前道:“是叫玉冰、粉雪是吧?你们可看仔细了!”
秦玖的目光从两女俏丽的脸庞上掠过,凤目微眯。
玉碗冰寒滴露华,粉融香雪透轻纱。
玉冰!粉雪!
当初她随意吟了这句诗,颜夙便用作了这两名侍女的名字。没想到过了三年了,竟然没改。
玉冰和粉雪的目光专注地凝视在秦玖绣的花上,脸上闪过疑惑的表情。
“不知这种绣法是何绣法,看上去与旋针有些像,可又不是。”玉冰道。
秦玖挑眉,笑吟吟伸指点着那朵花道:“确实不是旋针。这花瓣,是旋针和铺针相结合起来衍生的一种新的绣法,意在表现花瓣舒展的韵致。至于这花蕊,绣法倒不奇巧,只是这手法要巧,不然绣不出这花蕊的绒绒的鲜活效果。”
玉冰和粉雪微微蹙眉,面上浮出恍然大悟之色。两女回身面对颜夙,有些惭愧地说道:“殿下,奴婢技不如人,倘若续绣,恐怕绣不好。请殿下恕罪。”
颜夙微微眯起双眼,长睫掩映下的眸光微微黯淡。研判的目光掠过秦玖,似乎在臆测她这么做的意思。他自然知晓秦玖不会安什么好心,但她这样做的意图究竟为何呢?如今,他总不能将没有绣好的襦裙送出去,唯有看牢秦玖,让她无法耍花招。
“也罢,既然如此,那就有劳秦掌事了。秦掌事,那就请上车吧,本王亲自带秦掌事去九蔓山。”颜夙轻描淡写说道,脸上保持着冷肃的神色,挑眉的眉梢显得高深莫测。
榴莲惊异地瞪大眼睛,没想到安陵王果然要送他们去祈雪节。
秦玖懒懒一笑,执着绣花绷子,命榴莲将盛放丝线的竹箩拿上,吩咐荔枝捧了衣裙,又从内室取了一个包裹命樱桃抱了,也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枇杷抱着宝剑,连黄毛也不甘示弱地叼了一根带着珠子的绒线边玩边飞,几个人谁也没空着手。
一行人鱼贯而出。
大门外,王府的马车停在那里。
马车很宽大,深蓝色华盖,深蓝色的车身,深蓝色帷幔款款遮住车身,看上去如颜夙的人一样,极是低调。倘若车身上没有雕刻着那些细致繁杂的花纹,倘若拉车的四匹白马不是脚程极快的汗血宝马,倘若车前车后没有持枪的金吾卫,恐怕谁也想不到这是安陵王的马车。
王府的侍卫长李瑞看到鱼贯而出的秦玖一行人,惊讶地挑了挑眉。
“让秦掌事上我的马车,其他人骑马。”颜夙凝眉命令道。
李瑞也不多问,命人掀开车帘。
秦玖攀上了马车,撩开车窗上的帘子,笑吟吟道:“我家莲儿还得为我分丝线呢。”
颜夙一皱眉,摆手道:“也上去吧!”
榴莲带着黄毛也爬到了马车上。樱桃、荔枝和枇杷则分别骑马跟在后面。
车厢内有一小几,上面放着一只玲珑精致的描金青铜鼎,镂空的盖子上,有袅袅香气溢出。颜夙斜倚在小几一侧,手中捧着玉冰刚沏好的茶水。袅袅蒸腾的水汽遮住了他俊美的面容,唯有一双眸子犀利明亮如坠落凡尘的星子。
秦玖也不说话,只是坐在车厢的团垫上,玉指飞舞,手中绣花针上下穿梭在绢布间,绣出一瓣瓣花瓣。
车厢内异常寂静,气氛沉闷如绷紧的弦。
榴莲和玉冰都感到了一丝紧张,唯有当事的两个人似乎毫无所觉。一个悠然品茶,一个淡然绣花。
不到一个时辰,马车终于快到九蔓山了,榴莲听到外面越来越喧闹的人声。他扫了一眼秦玖手中的襦裙,最后一片花瓣只差几针就绣好了。
便在此时,就听得骑马跟在外面的王府侍卫长李瑞道:“殿下,前面的路被昭平公主的马车挡住了。”
颜夙皱了皱眉,放下手中的茶盏,不悦地问道:“离镜花水域还有多远?”
李瑞沉声禀道:“不到一里地了。”
颜夙冷声吩咐道:“把马车停在路旁,稍后我们骑马过去。”
李瑞依言而行,将王府的马车驶向路旁荒地之中,马车才停稳,就听马车外传来一道娇俏的声音,“二哥哥,怎么看到皇妹的马车你就躲开了,难道还怕皇妹不给二哥让路吗?”
话音方落,马车车帘被一只纤白的手掀开,外面明澈的日光笼罩下,一个女子俏生生地站在马车外。
她大约二十岁,身着一袭黄金底色的锦绣宫装,外罩着一件棕褐色的狐狸毛裘衣,脸上蒙着半透明的白色披帛。露在外面的额头肤白如瓷,眉若刀裁,眸如秋水。一头乌黑如炭的长发梳作乐游髻,发间偏簪一朵镏金的玉簪花。
颜夙看到她,脸色微微沉了下来。他皱眉问道:“璇儿,祈雪节快开始了吧,你怎么还不过去?”他的音质低醇,流泉般干净,清风般和煦,语气柔和,只不过,脸色却隐约浮现出了一些不对劲。
昭平公主颜水璇眨着慧黠的大眼睛,笑吟吟问道:“二哥哥,你就这么不待见我吗?好不容易见面就要赶我走?二哥,你这么急匆匆地赶路去祈雪节,去看谁啊?”
颜夙抚了抚额头,俊美的脸上渐渐笼上了一层寒霜。
“我只问二哥哥,没有了素素的祈雪节还有什么看头?”昭平公主颜水璇静静问道,原本慧黠灵动的眼眸显出一丝凄楚,让人看了生出无比的心疼。
秦玖听到昭平公主提到了“素萱”二字,她飞针走线的手顿了一下,敛下睫毛,视线凝注在手中快要绣好的襦裙上。这是她此番回到丽京后,第一次从旁人口中听到这个名字,这个已经成为丽京城所有百姓禁忌的名字。
颜夙长眸微合,敛尽眸内摄魂绝色,冷如流泉的声音淡然流泻,“璇儿,别胡闹了,今日我没空和你周旋!”
“胡闹?二哥,很不巧,我偏生就今日空闲得很,有的是工夫胡闹。”昭平公主一字一句慢慢说道。她妙目流转,视线凝注在秦玖脸上,冷笑道:“哎哟,我说二哥哥这么不耐烦,原来是我打扰二哥哥的好事了吗?我才听说二哥哥恋上了苏相的千金,怎么这会儿又换人了?”
颜夙斜靠在小几一侧,修长的手执起茶盏,慢悠悠品了一口,不再去理会昭平公主的挑衅,而是气定神闲地侧首问秦玖:“秦掌事,快绣好了吗?”
“还差最后一片花瓣,请殿下稍等。”秦玖拈着绣花针,针尾上穿着浅红色丝线,飞针穿过锦缎。
“秦掌事?!”颜水璇目光一凝,勾唇笑道:“原来你就是那个偷偷潜入本宫别院去洗浴的天宸宗秦玖?”
慕于飞从昭平公主那里借了玉佩,但并未告诉昭平公主借这个是做什么的。秦玖后来没有用那枚玉佩,便特意嘱咐慕于飞,让他编一个玉佩的其他用途。所以,昭平公主并不知那夜慕于飞借玉佩是为了带秦玖去别院,所以也不知秦玖和慕于飞相识。
秦玖微微一笑道:“我初到丽京,并不知那处别院是公主的。倘若知晓,一定不会那样做,还请公主恕罪!”
昭平公主冷哼了一声道:“本宫今日没有闲工夫向你兴师问罪。”慧黠的眸光轻轻一瞥,凝视在榴莲身上,“这个小白脸就是你的男宠吧,你下来。还有玉冰,你也下来!本公主有话和二哥说。”
榴莲正看得热闹,没想到战火忽然烧到了自己头上,还被骂成了小白脸,哭丧着脸道:“昭平公主,我不是男宠。”
黄毛偎依在秦玖怀里,听到男宠这个词很新鲜,一边玩着穿着珠子的绒线,一边说道:“男宠,阿臭是男宠!”
“不是!”榴莲回首朝着黄毛凶神恶煞地吼道。
“男宠!”黄毛不屑地斜睨了榴莲一眼,继续说道。
榴莲气得挠头,昭平公主扑哧笑道:“小白脸,做男宠这么委屈啊,你赶快下车。”
于是,榴莲背着男宠的黑锅欲哭无泪地爬下了马车。玉冰望了颜夙一眼,见颜夙点了点头,便也钻出了马车。
昭平公主悠然上了马车,在秦玖一侧的锦绣团垫上慢慢坐下,目光掠过秦玖正在绣的襦裙,漆黑的眸中乍然迸发出冷绝的光芒,她挑眉问道:“二哥哥,这件襦裙,是你要送给苏挽香的?”
颜夙俊美的脸依然平静如水,只是脸色似乎因昭平公主的问话而微微泛起一丝铁青。他目光凌厉地扫了一眼昭平,眯眼道:“不错!”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昭平公主望着颜夙凄然而笑,起先是单个的一个音,其后便连成了一串,笑得眼泪几乎流下来,“二哥哥,你好!”这个“好”字,她是咬牙切齿地说的。
“三年,素素才去了不过三年,你就另觅新欢了。这我不怪你,毕竟你也要娶妻生子。可你怎么能在这里,在这片香雪海中去送给另外一个女子这样的礼?又怎么能在这一天,在祈雪节这一天去讨好另一个女子?”昭平公主内心酸楚无比,话一出口,泪水便滚落如雨,顺着脸颊流下来,弄湿了蒙在脸上的披帛,“如果,你忘记了祈雪节每一年都是素素拔得头筹,如果你忘记了这个节日的由来,难道,你也忘记这里是你们初遇的地方,是你们定情的地方,这里的每一朵梅花,都见证了素素对你的痴情,而你,你竟然忍心,在这样的日子,在这个地方,去向另一个拔得头筹的女子献礼?怎么能?二哥哥,你怎么能这样?”
颜夙脸色微微一变,他伸手想要去擦昭平脸上的泪珠,可终究未曾伸出手去,任凭她的泪水扑簌簌地直往下落。他眯起眼睛,眸中只有深不见底的黑。他张了张口,半晌慢慢说道:“璇儿,当着秦掌事,你就少说几句吧!”他说话的语气没有丝毫波动,淡漠得,就好似这一切和他没有一丁点儿的关系。
昭平公主仰起布满泪痕的脸,秋水明眸狠狠瞪着颜夙,冷冷说道:“当着全天下人我也要说,颜夙,你……你无耻!”
颜夙潋滟的双眸中光芒掠动,他端起茶盏,敛下睫毛饮了一口茶,在水汽氤氲中眯眼瞧着昭平公主,漠然说道:“璇儿,二哥知道你和她感情好。可那些事情早已经过去了,她也已经去了三年。逝者已矣,你这般闹又能改变什么?你明明知晓父皇不愿意再提当年之事,可你却总是念念不忘。为了当年之事,你甚至和驸马和离。你这样做,到底有什么用呢?璇儿,我劝你,忘了吧!白氏一门,终究是……罪有应得!”
秦玖的指尖乍然被绣花针刺中,一滴血珠慢慢沁了出来,有些刺痛。她将手指含入口中,用舌尖慢慢舔去沁出来的血珠。
她眯着眼,唇角慢慢绽出一个淡得几乎看不出来的浅笑。
昭平公主听到颜夙的话,眸中的泪水奇异般地不再流淌,可她的身子却开始抖了起来,就连发髻上簪着的发钗都颤抖起来。她还是倔强地仰起了头,那张沾满了泪痕的脸上,依旧是三年前她经常腻着颜夙撒娇时的模样,只是她的目光,却犹若看陌生人一般看着他。
这个人,是她的二哥。
她静静看着他。
看着他清隽如莲的俊颜,看着他散发着沉稳果决的挺拔身姿,看着他英气逼人的飞扬轩眉,看着他笑容里的优雅和淡漠。
她喜欢这样的二哥,可同样也恨这样的他。
“我知道你眼里容不得任何阴暗污秽之事。你在刑部历练时,一月破案数宗,斩杀了三十七名罪有应得之人,下到狱中七十九人。就连江湖上的大盗悍匪,你也会抽调金吾卫前去剿杀。这样正义凛然的二哥哥,曾让我很崇拜。可是,三年前那件事发生后,我就一直在恨这样的你。就算白氏一门真的有罪,我也无法相信素素有罪!”
“璇儿,当年的事证据确凿,且已经定案!你不甘又能如何?”颜夙拨弄着茶盏的盖子,拨去上面漂浮着的茶叶,面无表情地说道。
“好,好!”昭平公主的脸色随着自己从唇缝中挤出的话语而变得苍白,唇角挂着凄楚的笑容,“我不会再和你理论,我只求你,不要在镜花水域去取悦另一个女人,这样可以吗?”
秦玖颦眉,她从未听昭平对何人说过如此低三下四的话,就算是对她的二哥,也不曾说过。
在昭平公主的话语里,颜夙暗了眸色,他压低了语气,声音柔和地说道:“璇儿,只不过是一件裙子,你又何必计较。”
这意思就是拒绝她的请求了。
昭平公主终于在颜夙面前败下阵来,自小,她就知晓她说服不了他。她红着眼眶,紧紧抿着唇,睫毛轻颤,粉脸上透着一丝清寒。她本是想哭的,此时却死死咬牙忍着。
马车外面,李瑞低声禀告道:“殿下,祈雪节已经开始了,请殿下移步过去!”
颜夙淡淡应了一声,侧首对昭平公主道:“璇儿,你还是早些回府吧,不要在外面游荡了。”
“我为什么要回去?我偏要去和那个苏挽香比一比去!”昭平公主愤愤说完,敛衣起身,便要下马车。
秦玖收了最后一针,勾唇笑道:“公主殿下慢走,这件襦裙,公主可喜欢?”
昭平公主收住了脚步,蓦然回首望着秦玖,冷笑道:“怎么,我喜欢又怎样,这又不是送给我的。”
秦玖娴静而温柔地笑着,柔媚的脸上,那自然的风韵竟让人错觉是雅致。
“公主若喜欢,这件襦裙,我就送与公主了。我的技艺拙劣,还请公主不要嫌弃。”秦玖抖开刚绣好的襦裙,刹那间,黯淡的车厢内光华潋滟。
这件襦裙的底色原本是梨花白,很素淡。如今,在梨花白的曲裾衣角上,疏落有致地绣着朵朵浅色芍药,也许是绣工精致,也许是丝线颜色配得得当,总之,这件襦裙于素雅之中彰显华贵,看上去流光溢彩。
昭平公主忍不住心内赞叹。
听到秦玖说这件襦裙要送给自己,她诧异地扫了一眼颜夙,看到他脸色骤变。虽然还搞不清这件襦裙秦玖为何能做主送给她,还是忙不迭地点头应道:“那多谢了。”
昭平公主伸手去接秦玖递来的襦裙,手还未曾触到,一只修长的手赶在她前面拦住了她。
颜夙伸手压住了秦玖手中的襦裙,抬眸瞥向秦玖,眼睫挑起,眸底闪耀着沉冷的光泽,他一字一句说道:“秦玖,你莫非忘记了,这件襦裙是本王的,何时轮到你做主了?”
秦玖慵懒而笑,那笑容里带着孑然傲气,蚀骨一般地迷惑着颜夙的神思。
“殿下,这件襦裙我自然可以做主。因这件襦裙是我亲自购置的湘绢,由我亲自裁制亲自刺绣,我若做不得主,那谁人还可以做主?”
颜夙闻言,如水似墨的黑眸中突绽逼人寒芒。他伸手抚过襦裙,细细摸了摸,脸色乍然而变。孔雀紫的衣袖如云般袭来,秦玖微微抬起的下颌在转瞬间便被颜夙修长白皙的手攥住了。他五指微微使力,迫使秦玖望向他。
两人眸光相对,秦玖清晰地看到他长眸中的凌厉和怒意。
“你竟敢骗本王?!”
冰凉的指腹在秦玖下颌上缓缓蠕动,手指再次用力,五指几乎陷入秦玖肌肤之中。
痛!非常痛!
只不过,倘若一个人承受过超越人体极限的疼痛,那么,这种程度的疼痛简直就是小菜一碟。
秦玖忍着痛,眼眸微眯,一眨也不眨地望着他,笑微微道:“我哪里敢骗殿下,殿下那件暖绢做的襦裙确实是我拿回府中了,只不过,我手中绣的这件不是而已。殿下的东西我们司织坊哪里敢怠慢,其实早在昨晚已经做好了。”
其实那件暖绢做的襦裙针工局昨日已差不多做好了,秦玖带回去扔给荔枝把剩下的做了。她可不愿亲自为苏挽香刺绣。她手里绣的这件襦裙,和暖绢那一件颜色相同款式一样织绣一样,所不同的只是这是湘绢,而那件是暖绢而已。
颜夙冷冷一笑,笑里藏刀,“暖绢在哪里?说!”
秦玖不疾不徐地说道:“殿下那件暖绢,今日一早,我已经派人以殿下的名义送给苏小姐了。这会儿,想必苏小姐已经穿上了吧!”
颜夙这才意识到他被秦玖耍了,冷笑道:“你有这么好心?你最好不要再说谎!”
“殿下倘若不信,自可去问!”秦玖淡淡说道。
颜夙五指慢慢松开,正要放开手,秦玖怀中原本正在打盹的黄毛浑身羽毛突然奓起,嗖地飞了起来,直直冲着颜夙的手背啄去。
“黄毛!”秦玖惊惧地喊道,伸手便去拦。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只见得紫光潋滟,袍袖猎猎,袖风过处,黄毛被拍了出去。
“嘎……”黄毛被颜夙袖风袭击,发出一声怪叫,直直向着车厢一角撞去。这一下若是撞上了,这小鹦哥儿就必死无疑。
昭平公主都忍不住遗憾地啊了一声。
可谁也没料到,就在黄毛的头快要撞到车厢壁上时,这红嘴白羽的鹦哥儿不知如何忽然扭转了身子,双爪抵在车厢壁上,借力一蹬,整个鸟影如一道白虹般再次向颜夙的手腕啄去。
颜夙眸中掠过一丝诧异,似乎未曾料到这样一只鹦哥儿动作如此灵巧。他冷冷一笑,伸掌就要再拍过去。黄毛似乎早料到颜夙这一招,翅膀一扑扇,竟是转头向他头顶上飞去。
与此同时,秦玖一晃手中的绣花绷子,妃红、艾绿、月白、鸦青、黛蓝、流黄、明紫,七色丝线带着锐不可当的去势,向着颜夙的双手飞去。
颜夙伸手在身侧的青玉案上一拍,青玉案旋转着挡在身前,一阵咄咄声响,秦玖的绣花针皆射在青玉案上,在青玉案的旋转下,七彩丝线拧成了一股细细的绳。因为她这一出手,颜夙暂时无暇出手去收拾飞向他头顶的黄毛,只得低头躲避。他原以为黄毛要去啄他的眼睛,没料到黄毛的目标却是他的头顶。这一低头,黄毛趁势啄住他簪发的碧玉簪,一用力便拔了出来,扑扇着翅膀从窗子里逃之夭夭。
颜夙一头乌发瞬间犹若山间瀑布一般自上而下舒缓流泻,让原本清隽冷然的他看上去平添了一丝柔和。他看上去没有丝毫狼狈,反而更显飘逸清隽,只是他一双墨黑的眸中,却闪耀出一抹灼亮的光,像极了一朵暗夜之花,在幽暗的车厢内灿然绽放,散发着逼人的冰冷……
他未曾料到一只小小鹦哥儿竟如此奸诈狡猾,看身手似乎还是一只练家子。恐怕也只有妖女这样的主子才养得出这么无耻的鹦哥儿。
秦玖下颌被颜夙捏得生疼,白皙的脸上已经留下了几道红色的印子,她疼得忍不住颦眉。但看到颜夙冰冷的目光,生怕他再对黄毛不利,抚着下颌笑道:“我这小鹦哥儿就是淘气,它有个怪癖,就是喜欢模样俊美的男人。它定是喜欢殿下,所以才忍不住抢殿下的碧玉簪做见证。殿下不要介意啊!”
颜夙剑眉一扬,面无表情地说道:“是吗?倘若是如此,本王是否也可以要它一个见证呢?”虽然语气平静,只那隐抑的怒气却是任谁都听得出来的。
秦玖以绣花绷子掩面笑道:“好说好说,殿下想要什么呢?”
“我要它全身的羽毛。”颜夙冷冷说道。
秦玖还未曾答话,就听得车厢上面传来黄毛愤怒的声音,“爷才不喜欢他,爷是公的!”
颜夙脸色微微一黑,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
昭平公主捂着嘴笑了。
二哥竟然吃瘪了,最有趣的是,对方是一只鸟,只是一只鸟啊。
黄毛一说话,嘴里叼着的碧玉簪便沿着车顶骨碌碌地滑下。榴莲站在马车外,本能地一伸手,便接住了碧玉簪。
榴莲执着碧玉簪教训黄毛道:“黄毛,乱拿别人的东西不好,知道吗?倘若掉下去摔坏了,拿什么赔人家?”
黄毛被榴莲教训得不高兴了,在榴莲手背上啄了一下,歪头道:“小爷就喜欢拿别人的东西。”
榴莲摸着手背上的伤痕,欲哭无泪。
秦玖眼见颜夙眸中的冷意越来越深,忙浅浅一笑道:“莲儿,将殿下的碧玉簪送进来吧!”
“不必了!”颜夙冷冷扬起下颌,目光自秦玖脸上滑过,唇边倏然勾起一抹冷笑,笑容中的寒意合着从窗子里流泻进来的日光,映出冰一般的色泽,“它既然喜欢,就送与它吧!本王还不至于和一只扁毛畜生计较。”
他振衣而起,弯腰下了马车。
王府侍卫长李瑞见状忙牵马过来,颜夙接过缰绳,翻身上马。
一头墨发在日光下轻轻飘拂,宛若一匹上等黑缎光华潋滟,与他身上那件孔雀紫的长袍相互衬托。他在马上回首,居高临下望着秦玖,漆黑的眸中隐隐透出一丝冷色,端的是摄人心魄。
“秦玖,你最好所言非虚,否则,别怪本王不留情!”言罢,他一拉缰绳,带领金吾卫们纵马而去。
铁蹄铮铮,震撼大地,扬起烟尘无数。那一抹紫影,很快消失在视野之内。
秦玖淡淡收回视线,下了马车,将自己刚绣好的那件芍药衣送到昭平公主手中道:“方才听说公主今日也要参加祈雪节,这件衣衫倘若公主不嫌弃,就请公主收下吧。”
昭平公主原本以为这件衣衫是颜夙准备送给苏挽香那件,所以方才便答应收下,原是为了不让颜夙送给苏挽香的。此时知晓这件襦裙不是那件,便淡淡说道:“多谢了。你倒是个有趣的人,只可惜是天宸宗的。你这个礼本宫不能收。”
秦玖微微一笑道:“公主,这件襦裙,我是照着安陵王殿下送给苏小姐那件襦裙的花样做的,我以为公主喜欢。”
昭平公主闻言心中一动,吩咐自己的侍女接过衣裙,“既如此,那本宫便收了。本宫不白收你的礼,就送你到镜花水域一程吧。”颜水璇说完,转身朝着公主府华丽的车辇走去,几名男装侍女簇拥着她上了马车。
秦玖执着绣花绷子,榴莲端着丝线箩筐,樱桃抱了一个大包裹,荔枝抱着黄毛,枇杷抱着宝剑,一行人坐在昭平公主后面那辆马车上,向着镜花水域而去。过了不多时,便有阵阵幽香扑鼻。
秦玖掀开车窗上的帘子,便见前方正是一望无际的梅林。此时,正值花开,遥遥便能看到团团香雪粉绒般的梅花,越近香气越是沁人心脾。
她遥望着这片香雪海,犹若隔着时光在看自己的一个梦。
幽幽梅林,脉脉花香,风扫瘦枝,千古寂寥。
马车在梅林边停下,秦玖下了马车,别过昭平公主,带着榴莲、枇杷、荔枝和樱桃步行穿过梅林。
千树梅花,竞相绽放。花吐胭脂,香欺兰蕙。
从林中小径经过的行人,无人大声喧闹,似乎怕惊走了林中的花神。
静默中,一行人到了镜湖畔。
湖水静平犹若一片琉璃做的镜子,淡淡日光映照在湖面上,闪耀着碎金子般流动的微光,流光溢彩,晶莹剔透。临水的老梅树,遒劲的枝干临水曲斜,梅花的影子映照在湖面上,似真似幻,美不胜收。
镜湖对面有大片平地,搭着一个高台。
此时,祈雪节已经开始,那里聚集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秦玖命枇杷前去打探消息,不一会儿,枇杷回来说,他打听到苏挽香已经穿上了安陵王所送的那件暖绢做的芍药衣。
秦玖遂命樱桃打开她抱着的包裹,将里面的衣衫全拿了出来,里面是数十件芍药衣。
这些芍药衣和安陵王送给苏挽香那件款式花色皆一样,所不同的就是这些芍药衣上面的花朵儿却不是绣的,而是染上去。只因染色比刺绣要节省工夫,不过,乍看上去,却是一样的。
秦玖命樱桃和荔枝将芍药衣给一些穿不起绫罗衣衫的平民百姓家的女子送了过去。
数十件衣裙很容易便送了出去。虽说,秦玖为了赶工,这些衣裙上面的芍药都是命织染局着色织染的,但秦玖选的布料极易着色,因花色搭配得当布料华贵,衣衫华美中透着雅致。平民家的女子很少有机会穿这么精致的衣裙,自然是欣喜收下。
这日的天色虽晴好,但空气却是冰冷彻骨的。那些女子得了新衣后,忙不迭地套在了身上,融入了人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