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昆慢慢擡起头,一呼一吸都很平缓,好像一点都没有被胡飞的话影响。
胡飞看他这样子,气不打一处来,“你说,你到底要干什么?”
万昆脸带冷笑地说:“干什么?不是跟你说了。”
“你现在是休不了学的,你要是不想念了,就让你家里过来办退学手续!”胡飞说,“我要你家长的联系方式,现在!”
万昆眼神一眯,不再说话。他的眼神似有似无地扫过何丽真,同样的冰冷,同样的恶意。
何丽真坚定地站在胡飞身边,就像较着什么劲一样,她知道,她脸上的神情并不比万昆暖到哪里。
任由胡飞如何骂,万昆都是一副嘲笑的模样,胡飞喝过酒,心气一上来,就有点头晕。原地打了打晃。何丽真一直注意着这边的情况,看见胡飞捂着头往后退,连忙过去扶住他后背,说:“胡老师,没事吧。”
胡飞眉头紧蹙,觉得天旋地转,何丽真见他捂着后脑,呼吸急促,心想坏了,胡老师年纪轻轻该不会有高血压吧。
好在胡飞只晕了那么一下就站稳了,何丽真说:“胡老师,你觉得怎么样,用不用叫救护车?”
胡飞摆手,“没事,我去个厕所。”
何丽真扶着他往酒店里走,“我陪你吧。”
“不用了,真没事。”
就在他们往里走的时候,正好跟出来的李常嘉碰上了,李常嘉本来招呼何丽真,见她扶着胡飞,连忙问:“胡老师怎么了?”
何丽真说:“跟个学生吵了一会,可能是有点气急了。”
李常嘉接过手,跟何丽真说:“我陪他去厕所,你先等着吧。”
何丽真担心地把他们目送进去,身后就传低沉的声音。
“也不是不会打扮啊。”
走得近了,何丽真闻到万昆身上的烟酒味,还有混杂了一起的汗臭味,真的就像从路边捡出来的一件破衣服,比之前任何一次,更让她觉得恶心。
何丽真转过头,万昆就站在她身后半米不到的地方,眼中耻笑的意味更明显了。“刚刚那个是谁啊,你今天是路边买了条裙子给自己加分是么,你——”
“过来。”
何丽真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然后头也不回地往外面走。万昆顿了一下后就跟在她身后,何丽真顺着酒店门口的一条小径往前走,碰到一个拐角,她转个身进去,再往前是一处老式居民楼,朝向小径有一家小卖铺,开一扇窗户,旁边贴着破烂的小张贴,现在窗户里没有人,黑乎乎的。小径正中央有棵大树,枝繁叶茂,地上是一片树荫,何丽真的脚步就停在了这里。
她转过头,说:“胡老师差点被你气病了,你知不知道。”
万昆不在意地冷言道:“病了又怎么样?”说着,他扯着嘴角一笑,“死了又怎么样?”
何丽真看着他的眼睛,点点头,“好,你很好。”她说完,脚步一迈就要往回走。万昆在她身后说:“你怎么不化化妆,光穿条裙子就想钓男人了?”
何丽真停下脚步,原地站了一会,万昆静静等着她回话。
感情最擅长的,就是蒙蔽当事人的眼睛。当你讲真话,他反反复复地检查,就算有一丝丝的错误也会抓紧不放。而当你说谎,就算只要轻轻一拨帘,就能看到真相,他也不会擡起手。
所以这个世上根本没有误会,有的,只是当时当地,他的心情。
过了一会,何丽真转过头来,对他说:“昨天你的话,我认真想了一下,觉得很有道理。”
万昆冷笑说:“哦?你也觉得自己没女人味了?有自知之明就别出——”
“不,”何丽真淡淡地说,“我是说另外一句。”
万昆眯起眼。
何丽真说:“你说我觉得你见不得人的那句。”
万昆好似愣了一瞬间,就像没有听懂何丽真的话一样。
巷口的风,吹着那条淡蓝色的连衣裙轻轻地飘,裙边又薄又平整,就像一片刀。
何丽真说:“其实你说的没错,我选在那么个地方跟你见面,就是想离学校远一点。可能当时没有想太多,后来细想了一下原因,大概——”何丽真一边说,一边看着万昆,“就是因为你吧。”
万昆咬紧牙,“因为我什么?”
何丽真明知故问地看着他,说:“你说呢?”
万昆终于明白何丽真的意思,眼珠赤红地盯着她,就像第一次见到她一样。
“还有,”何丽真不快不慢地说,“不是所有男人都喜欢女人花枝招展的,不过你这么想我可以理解,毕竟一个毛头小鬼,我也没指望你能有多成熟。对了,如果你休学的话,以后就不要再见面了。”
何丽真停顿了一下,说:“本来套一个学生的身份,相处起来还蛮有趣的,要是离开学校,你就跟路边随便哪个工地的辍学少年差不多,半点吸引力都没有了。”
万昆气得浑身发抖,脖颈的筋脉暴突,好似下一秒就要冲过来把何丽真撕了一样。他一字一顿地说:“你再说一遍,你有胆再说一遍——!”
“明明听得清清楚楚也让人重复。”何丽真淡淡扫视了一下万昆,轻声说:“果然就是个小鬼。”
何丽真转身往外走,走了两步,又停下,说:“还有,我也不是那么大方的人,钱别忘了还我,三千块钱虽然不多,但你在我心里还不值这个价。账号我会发给你的。”
“何丽真——!”万昆大吼出声。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就是在这样一个让人心碎的场景下。
谁不会,何丽真看着前面的马路,车水马龙进得了眼却进不了心。有谁不会,意气用事,出口伤人,谁不会?
原来把恶毒的话说出口,是这样一件让人兴奋到颤栗的事。
狼狈的颤栗着。
“怎么。”何丽真转过头,“你想赖账?”
万昆站在树荫下,他似乎有几天没有好好休息了,也没有好好打理,头发看着有些油,身上的衣服也脏了,虽然他平时也是不修边幅,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狼狈。尽头,当真是逼到尽头。
万昆怒目看着何丽真,可看着看着,肩膀却松了。他的身体轻微的颤抖,像是要崩溃了一样。
“我不会赖你……”万昆沙哑地说,“我不会赖你的账。”
何丽真说:“不会就好。”
“你……”万昆几乎有些口齿不清,“我不是……我说那些不是……”
“李老师他们要回来了,我先走了,你好自为之吧。”
万昆语气都有点变调了,似乎有些不能理解地看着她,“李老师?”
何丽真没有再说,她只是在离开前,最后看了他一眼——
一只折断翅膀的鹰,立于万丈悬崖边,不甘回头,却又飞不起来。
李常嘉果然已经出来了,正在门口来回张望。何丽真走过去,他看见了,笑着迎过去,可走近了,发现何丽真有点不对劲,就说:“哎?何老师脸色怎么这么差?”
何丽真抹抹脸,说:“没事。”
李常嘉说:“啊,是不是刚才吓到了,胡老师没事,他在大堂休息呢,给家里打电话了已经。”
他以为何丽真是被刚刚胡飞的突发情况吓到了,笑着说:“何老师胆子可真小,这样在学校会不会被学生欺负啊。”
何丽真擦干了眼角,低着头,看着地面,淡淡地说:“不过是小孩子,怎么可能欺负得过大人。”
“说得也是。”李常嘉说,“那咱们进去陪一陪胡老师吧。”
何丽真点头,“好。”
“对了,刚刚那个学生呢?”李常嘉想起万昆,周围看看都没见到影。何丽真走进酒店,边走边说:“不知道,可能已经回去了吧。”
万昆走了么。
没有。
他在角落里,看着李常嘉和何丽真走进酒店,看着那抹淡淡的蓝色消失不见,然后转过身,靠着墙壁,慢慢蹲下。
他觉得有些困,他已经连续三十几个小时没有睡着觉了。他又觉得眼睛很疼,疼得睁不开,就把头埋在了胳膊里。
手机震了,他从兜里拿出来,接起电话。
“喂……”
“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啊。”打电话来的人是王凯,语气明显比上几次要轻了不少。“我知道你缺钱,这个又轻松来钱又快,还没有什么心理压力,你总抗拒什么?人家指名道姓地就要找你,你这一拒绝,几个老顾客都不怎——”
“我做。”
“对吧,你要——嗯?!你做?”王凯像是没听懂似的,“你说你要做?”
万昆低沉地嗯了一声。
王凯那边瞬间就晴天了,“哎呀你说你早说多好,非闹这么大误会。你收拾一下晚上就过来吧。”
万昆说:“今天么。
“要不呢?你想哪天?”反正他应下了,王凯也好说话多了。“要不再宽你一天,我就不知道你总在那边磨蹭什么。”说着,他有点好笑地说:“上个床而已,用得着做这么久心理建设么,是不是大老爷们啊。”
万昆低声说:“钱……”
“钱你放心。”王凯说,“你把那几个伺候好了,钱少不了你的,你就说下时间吧,看什么时候能行。人家顾客也是看你年轻,给你面子,要不哪轮得到你挑时间。”
万昆看着地上,树根下面有一根扔掉的雪糕棍,上面化了一点甜水,周围聚集了一群蚂蚁,混乱而密集地爬来爬去。
“喂,喂?”王凯说了半天,万昆也没有动静,他叫了两声,万昆才沉沉地说:“我今晚回去。”
“哎。”王凯见他终于开窍了,说:“这就对了,想那些没用的干什么。你早点回来,我叫人给你弄了身衣服,这几个顾客喜好还挺明显的。就这样吧,你回来记得赶紧找我。”
王凯挂断电话,万昆却维持那一个姿势,许久都没有动。他看着地上的那群蚂蚁,慢慢地低下头。
没有人注意到墙角边压抑的啜泣声,就像很少有人注意到地上被黏住的蚂蚁,虽然他们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