讯问室内,已过不惑之年的陈浩山佝偻着身子坐在审讯椅上,目光呆滞地看着前方。
椅子为铁质,焊有手环、脚环,坐上之后,手脚均会被卡死,十分不好受。按照规定,为了防止命案嫌疑人撞击头部自残,审讯时还需捆绑扎带使其不能弯腰,但展峰并没有这样做。
常年跟垃圾打交道,陈浩山的衣着跟流浪汉无异。摘下口罩,下巴上的络腮胡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因长时间不洗澡,他露出的皮肤上可见片片垢斑,浑身散发着无法言喻的气味。
展峰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表:“从进入办案区到现在,已过去了十个小时,检验结论也给你看了,陈浩山,我们能不能聊一聊?”
陈浩山望向展峰,沙哑着嗓子道:“十五年了,我整天夹着尾巴做人,到头来还是这个结局。”
“你应该知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人在做,天在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这些话,其实都是真的。”展峰静静地看着他,十多年的苦日子已经彻底改变了陈浩山,现在的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一个心狠手辣的凶手。然而,就是眼前这个流浪汉一样的家伙,终结了三条活生生的性命,也间接地害死了一个花样少女。
陈浩山叹息道:“你说得对,打从我收到一条群发短信,说公安部成立了专门侦破旧案、大案的专案组开始,我就有预感,我迟早会被抓住!”
展峰捕捉到熟悉的“短信”二字,却没有像之前那样追问。陈浩山刻意隔绝与外界的联络,必然不可能把那条短信留到现在。
“咱们就不绕弯子了,说说你的作案经过吧?”
“你们有没有去找过王汝?”陈浩山抬起脸。
“找过,他整了容,但我们还是有办法查出,他就是当年自杀女孩莫汁的父亲莫士亮。”
陈浩山苦涩地道:“他的整容很成功,要不是我偶然在他的屋子里发现了莫汁的日记,我也不敢相信他就是莫士亮。”
“放心吧!我们肯定,他已经彻底放下了,以后也不会对陈星构成威胁。”
闻言,陈浩山并没有什么欣喜之色,“我知道,我现在也能真切地感觉到,十七年前他出家时对我说的那些话,都是肺腑之言。”
“既然你知道他已经放下,为什么还要做那三起案子?”
“我放不下,”陈浩山的目光与展峰对视到了一起,“你知道吗?有一种关,是自己的关。我和陈星虽然坐了牢,但绝对抵不了莫汁的一条命!”
“所以,你就用三条无辜的性命,去弥补你内心的愧疚?”展峰的声音瞬时降低了温度。
陈浩山露出有些疯狂的目光,“我不管你们怎么看,在我心里,她们三个就是死有余辜。要不是她们在学校里风言风语地传话,莫汁不可能自杀,比起我和陈星,她们三个更加可恨!”
“……”展峰无言地看着陈浩山扭曲的脸。
逝者无声,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能通过线索推理,连专案组也无力还原。虽然在他的冥想中,他觉得当年只有十多岁的三位少女并不像是恩将仇报的传谣者,但将心比心地说,倘若真是陈浩山说的那样,那么三名被害人与莫汁的死,确实有直接关系。就算陈浩山此时言语过激,展峰也不好反驳他。站的角度不同,看待问题的方式也不同,就算争个脸红脖子粗,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展峰只能等他心情平复,再开始问话。
见展峰都被他说得哑口无言,陈浩山误以为,连警察都认可了他的想法。人就是这样,你跟他吵,他就来脾气,一旦你顺着他的性子,他反而什么都不避讳。
事已至此,陈浩山也觉得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在要了一杯水喝下之后,他主动开口,把当年的种种全盘托出。
“我爸就是个混子,年轻时在夜场瞎搞,有了我。亲妈千辛万苦把我生下来后,他也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后来他替人出头,蹲了监狱,我妈寒了心,丢下我跟一个老板跑了,我们至今都没见过面。”
“我爸服刑时,我才刚满10周岁。他走时没给我留下一分钱,你说我一个小孩子,指望什么养活自己?那个年代,家家都不富裕,我就是扒垃圾堆,都找不到一口吃的。实在饿得受不了,我晚上就去附近的农村扒田地,田里有什么,我就吃什么。那几年,我活得连条狗都不如。”
“好在我爸出狱后,浪子回头,做起了正经生意,还给我找了一个后妈。她叫叶荣,为人老实本分。我从小到大,从不知道什么叫母爱,直到她带着弟弟来到我家以后,我才真切地感受到有个妈疼,真好!”
“那几年,我跟着我爸炸臭豆腐,我妈……虽然不是亲妈,我就把她当我妈了,她就在家料理家务。弟弟上学,日子虽过得紧巴巴的,但很是幸福。”
“可让我没想到的是,我爸的死对头歪脸出狱后,处处针对我们家,我爸忍不过,就带着一把刀跟人拼了命。这么一搞,他是痛快了,留下我们娘仨抱头痛哭,不知道未来的日子该怎么过。为了给他送终,我们欠下了好几万的外债,为了扛下这个重担,我妈起早贪黑打豆腐。她本来就有类风湿,不能沾水,可为了还债,我们也没别的法子。”
“我爸在世时,豆腐都是他做,也怪我学艺不精,他走后,我根本做不出他那个味道。眼看生意一天不如一天,弟弟也只能辍学在家。这时,我妈因长期浸水做豆腐,类风湿已经彻底让她失去了劳动力。那段时间,我感觉自己一瞬间老了10岁,弟弟要吃饭,我妈要吃药,我这个当哥哥的,却根本想不出挣钱的法子。”
“我把自己关在屋里整整两天,我心想,既然老天爷不给我们活路,那我只能剑走偏锋。当晚,我就揣着一把砍刀上了路。在最落魄的那几年,我曾跟小混混劫过几次道,后来我们被派出所团灭,好在我不满10周岁,当晚就给放了出来。有了前车之鉴,这次出去抢劫,我也算有些经验了。谁知道呢,弟弟发现了我的秘密,我只好带着他一起干。那时候年纪小,想法也简单,就是觉得多个人多个帮手,可以抢到更多的钱。我完全把我妈交代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交代的什么?”悔恨交加的陈浩山,让展峰有了一问的欲望。
陈浩山摇头道:“我妈告诉我,不管在什么时候,都要堂堂正正做人,还让我照顾好弟弟,不要让他误入歧途。我妈对我恩重如山,可到头来,我还是把她的话当成了耳旁风。”
“弟弟比我多念了几年书,他建议只抢学生,虽然学生身上的钱不多,但学生胆子小,没人敢报警。就算个别人告诉家长,大人也不会因为那块八毛的大费周章。”
“弟弟的提议很对,我们连做了十几起都手到擒来。随着案子越做越多,犯罪就像吸毒一样,习惯了不劳而获,你就再也戒不掉了。”
“直到那天晚上,我和陈星劫了三名女学生,就在我们准备收手时,莫汁走了过来,她叫嚣着要报警抓我。说实话,我那时候一直认为,如果父亲没被警察抓,就不会得罪歪脸,不得罪歪脸,我们也不可能沦落到以抢劫为生。”
“当年的我,整个人就像是钻进了死胡同,根本走不出来。只要有人在我面前提警察,我立刻爆发。莫汁想吓唬吓唬我们,可她并不知道,她这一喊,立马就激怒了我。我一把就拉住了她,对方要是个男孩,我顶多会揍他一顿,可莫汁是个女孩,我没有打女孩的习惯。也就在那极短的时间里,我竟想到了从小亲妈带我去坐台时的情景。记得有一次,亲妈把我塞进柜子里,她在屋里接客。我透过缝隙,发现那个男的撕碎了她全身的衣服,还把她身上拧得青一块紫一块。那天接完客,亲妈哭得很伤心,那一幕,我一辈子都忘不掉。”
“也许是我把莫汁当成了发泄对象,我就学着那个嫖客的样子,撕开了莫汁的衣服,就在我脱下裤子的时候,弟弟拦住了我。”
“说到我妈,我总算醒了过来,看着衣衫不整的莫汁,我知道我们完了。几块钱家长不会在意,可任何家长都不可能接受眼前这副场景。我带着弟弟逃离了现场,当跑到了家门口的三岔路时,我让弟弟先去桥洞下躲着,我跑到了刘姨家里。刘姨和我们是邻居,她经常来我们家买豆腐,是个老实本分的女人。我知道这次是凶多吉少,就希望我们被抓后,她能帮忙照看继母,作为条件,我写了一个字据,把宅基地无偿赠送给她。”
“那晚,我刚从刘姨家离开,就被派出所民警抓了个正着。”
“我和陈星被分开审讯,没过多久,便交代了所有犯罪事实。起初,派出所是按照抢劫、强奸未遂两项罪名,把我们关进了看守所,可程序走完,他们还是没有找到被抢的三名学生。后来听律师说,她们三个在学校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导致莫汁在家中自杀,要是这三名学生无法找到,那我和陈星的行为,就会被认定成莫汁死亡的诱因。按法律规定,属加重情节,会被顶格判刑。可找到了三名学生,我们的那起抢劫案件则会被并案处理,到时数罪并罚,判得会更重。案发之后,警察就给我看过一些学生照片,我当场就认出了那三名女生,但我天真地以为,少一桩案子能轻判,结果却……”
“现在,你知道为什么我会这么恨她们了吗?”陈浩山冲着展峰咧开嘴,难听地笑起来,“她们可不只是害了莫汁一个人,还有我,还有我弟弟,我们在牢里本来不用待那么多年,而莫汁的爸爸,也根本不会那么恨我们,我弟弟一家人也不会活在生命的威胁里。”
“我也清楚,要不是因为我,我妈不会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弟弟也不会时常被打得遍体鳞伤。我当年有手有脚,干什么没饭吃,可我为什么偏偏要去抢劫?可世上哪儿有后悔药,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遵从我妈的遗愿,照顾好弟弟,不再让他误入歧途罢了!”
“有句话说得好: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我想得倒是美,可天意并不会轻易放过我。从监狱被释放后,我们去派出所上了户口,片警告诉我们,莫汁的父亲莫士亮离奇失踪,让我们多加小心,一旦遇到紧急情况,第一时间选择报警。”
“想起法院宣判时,莫士亮大喊不服,我的神经就紧绷起来。我真的担心哪一天,莫士亮会在我们俩背后捅刀子。所以,我告诉陈星,不管找工作也好,外出也罢,我们两人必须一起,不能落单。”
“陈星对我的话言听计从,我俩找了一个多月的工作,才误打误撞摸到了七月餐馆。”
“老板王叔,你们已经知道他是谁了,想来也知道他都做了什么……现在他皈依了佛门,不会跟你们说谎。总而言之,那个时候我珍惜这份工作,也把他当个厚道人。他还给我介绍亲事,我就觉得什么都应该可着我弟弟,就我们那点钱,一个娶老婆,另一个就得打光棍。我跟王叔说了以后,卖菜老付家的闺女,就那么变成了我的弟媳妇,婚房还是王叔给拿‘大头’置办的……”
“等到我那侄女生下来,我们跟王叔之间,早就不是什么普通的雇佣关系了。他就是我们在这世上的另一个亲人,我们也能感觉到,他是真的把我们当成自己的孩子疼。”
“可谁知道,报应终究是来了……王叔信佛,每逢星期一上午,他会雷打不动在自己的屋里摆一次沙盘。那天我鬼使神差地又想起了莫士亮,由于心里烦躁,我便去找了王叔。在聊天时,我把憋在心里的所有事跟他和盘托出。”
“在谈话间,我明显感觉到,王叔的语气很冰冷,与平时和蔼可亲的面容相比,简直判若两人。我不知是哪句话说得不合适,在我询问王叔缘由时,他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凡事都有因果,比起你兄弟俩,那三位袖手旁观的女学生,更加可恨。’说完,他把辛苦摆了一上午的沙盘,全部扫进了垃圾桶。”
“我有些不解,就问:‘费了那么大劲摆好的,为什么要毁掉?’王叔起身丢下一句话,他说:‘只有在最美好的时刻将其摧毁,才会让人感到真正的绝望。’”
“听他这么说,我不禁打了个冷战,仿佛有一丝刺骨的凉意直戳我的心窝。我看着地上被毁的沙盘,竟有些不知所措。往后的几天,我越看王叔越像一个人,就是莫汁的父亲莫士亮。”
“当年在开庭时,我站在被告席的外侧,公诉人在宣读证词期间,我在悄悄打量着旁听席上的每一个人。其中有一位,我印象很深刻,他习惯时不时用肩膀蹭自己的脸颊。我起初并不知道他是谁,直到他大声喧哗,当庭表示抗议,我才知道他就是莫士亮。”
“莫士亮是印刷厂的工人,站流水线时,双手难免沾上油污,工作只要出汗,就只能用肩膀蹭一蹭,所以很多印厂的员工都有这个习惯。王叔也有,他解释说,他是油性皮肤,毛囊容易堵住,用肩膀蹭比较解痒。”
“王叔是我们的恩人,我一般不会把他跟莫士亮扯上关系。直到我发现他有些不对劲,才越想越后怕。于是,我做了一个假设,如果王叔就是莫士亮,那他说的那句‘在最美好的时刻将其摧毁,才会让人感到真正的绝望’,该怎么理解。”
“弟弟成了家,生了宝宝,还有了稳定的收入,一家人过得其乐融融。我也学会了一门手艺,就算离开七月餐馆,也能谋条生路。这个时候的我们,绝对可以算是‘最美好的时刻’。想到这里,我真的怕了。”
“在监狱服刑时,我跟狱友学会了开门溜锁的手段。我趁王叔进货的空当,悄悄进屋,打开了他上了两把锁的柜子。在他的抽屉里,我找到了莫汁的照片,还有一本日记——我的猜测那么离谱,最终还是得到了证实。”
“说实话,我当时想,趁王叔还没动手前,一命抵一命,杀了他再自杀,保住弟弟一家。可思来想去,我还是下不了手。毕竟是我们有错在先,况且王叔待我们不薄。说一千道一万,他这么做的目的,还是为女儿报仇。既然我下不去手,那就以命换命吧!”
“当晚,我举刀跪在他面前,准备以死谢罪,希望他能放过弟弟一家。我是下了必死的决心。可就在我动手的那一刻,他一把夺走了我的刀。他告诉我,他一切都已放下,他不想因此再牵扯出人命。他让我放心,他不会报复任何一个人。他说他是小不点的干爷爷,他不会让小不点失去亲人。他决定把饭店留给我们,自己上山皈依佛门。”
“其实我能感觉到,他所说的一切都是肺腑之言,在那个情景下,如果王叔捅我一刀,我心里反倒好受些,他这么做,只会让我更加愧疚。”
“王叔上山后的一个月里,我心里始终不是滋味。虽然他放下了,可我过不了自己这一关。莫汁不能白死,我觉得,这个世界上必须要有人为此付出代价。我去找了当年给我辩护的律师,依照法律程序,公安局搜证完毕,报检察院提起公诉时,律师可以复印卷宗。我在这本复印件里,找到了三个女孩的详细信息。”
“因为都是修平人,托熟人摸清她们的底细并不难。找到她们的所在地后,我跟弟弟简单交代了几句,便带着几百元钱,踏上了复仇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