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会 正文 第三十四章

    三十四

    孟梅走后的一段时间里，宋扬走在低谷里，每天像个影子，来回在上下班的路上。只要回到家，每一个角落都有她的声音。他身体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疼痛感。真的，他后来对别人说，是一种说不出来的痛，很难过很难过，好像是一点点从里面向外渗出来，软软的，浑身没有力气。

    有一天站在阳台上，看着她以前栽种的绿萝在风中摇摆，他走近去，捧住花盆，突然就想跳下去。是的，跳下去。啊？怎么会这样起念，他也吓了一跳，但起念了，这念头就好像很强烈。

    我是忧郁了吧？他去看病，问医生。

    医生检查了以后，没说是不是，给他配了药，安慰他：要想开，你要尽快出来，人这一生，就当作相遇吧，有相遇总比没有好。遇到的人有先下车的一刻，她要下车了，没法陪你走下去了，她走不动了。人这一生就是这样，下车总有先后，想开点，先下车的人总希望你照管好自己……

    宋扬从医院回来。生活在沉郁中延续。挺住吧。宋扬想着还有爸妈和儿子，自己不能病了让他们犯愁。他对自己说“挺住”。

    宋扬爸妈说，你过来住吧，在我们这儿住一段时间。

    算了算了。他说，还有三七、四七、五七，“她”可能会回来看一眼，我信这个的。

    有一个星期六上午，儿子可逸突然打电话过来，说，爸爸，我和好几个同学在必胜客，我请客，你过来吧。

    宋扬说，好好，我过来。

    儿子平时性格内向，不是那种善于张罗、喜欢热络的小孩，这一点与宋扬很像。宋扬说过几次“如果同学请你，你也得回请，要跟他们玩玩”，也不知道他做了没有。所以，今天宋扬听说儿子在请同学吃饭，并让自己去，就知道是让自己去买单，儿子哪有钱请好几个同学在必胜客吃饭哪。

    宋扬骑着车往中山路的必胜客去。他想，可逸是该多跟同学往来，让性格OPEN一点，我吃了这方面的亏，到可逸他们这代人，亲和力、情商只会比现在更要紧。

    透过必胜客明净的落地窗，宋扬看见儿子在向自己招手。

    宋扬走进店，穿过弯曲的长廊，走向这些中学生入座的环形沙发区。他感觉满眼的炫亮色，因为他们穿着橙色、蓝色的运动服，戴着各色棒球帽，打打闹闹，像一群欢腾的小鹿。

    可逸向同学介绍宋扬，这是我老爸。

    宋扬对这些男生说，呵，开同学会啊。

    他们说，叔叔好。

    宋扬入座，可逸的同学一共有七八个。宋扬看着桌上他们已经点的餐品，披萨、可乐、鸡翅，小孩喜欢的就是这些。

    可逸问老爸吃什么，宋扬说，肉酱意面吧。一个坐在外侧的同学就机灵地跑去对服务员说，加一份意面。可逸在这边喊了一声，老高，再给我爸要一杯柠檬水。

    因为大人宋扬的在场，这些半大中学生们开始时有些拘谨，后来宋扬跟他们聊起了最近的中国航母话题，他们就恢复了先前的热闹劲儿，一张张小脸表达着对军力的关注和分歧态度。像多数“90后”一样，对于自己感兴趣的话题，他们能介入成人语境，而与大人说谈时，大多人专注、有礼。

    儿子可逸坐在他们中间，还是显得比较文气，但宋扬已经很满意了，他看着儿子给同学递水杯、吃食，明亮的小脸在快乐着。宋扬想，可逸比以前老练多了，看样子转回来读原来的学校也是对的，他现在是开心的，跟同学处得不错。

    可逸请大家多吃点，别客气啦。他端起一只餐盘，里面还剩两块披萨，问同学：谁要？老李，要吗？

    老李？宋扬笑道，还有“老李”？

    那个被叫“老李”的，是一个瘦高男生。他笑指身边一个长得像潘玮柏的男孩，说，他叫“老高”。

    他们推搡着，笑着告诉宋扬：我们都叫对方“老某”，为以后这么叫做准备吧。

    “潘玮柏”说，否则以后听不顺耳的。

    瘦男生说，还是叫“高总”好。

    今天儿子怎么想到请同学了？宋扬对此心里蛮好奇。

    宋扬听到有小孩在聊上周学校的足球比赛，就问可逸，你们赢了？而心里想，赢了比赛在庆祝吧？

    一桌小孩就笑，不好意思地摇头，又点头，告诉宋扬，没赢，三班有少体校来的，跑得太快了，我们追都追不上，感觉就他一个人在踢，但如果除了三班，那我们也算是赢了。

    看得出来，他们其实觉得挺冤，挺不服气的。宋扬就随口哄了他们几句，算赢算赢。

    不知你有多久没跟这么多半大的小孩们坐在一起了？反正这一刻宋扬觉得挺有趣的，这些看似没心没肺的小孩，对于身边事的关注，跟你全然不同，很单纯可爱，小小的心思在飞快地闪烁着，就像这透进玻璃窗的阳光，落在餐厅里，透明，空灵，让周围变得明亮了。这就是年轻的气息吧，沾到哪里，哪里就轻快一些。宋扬想起自己跟他们一样大的时候，可没必胜客这样的餐厅，那时候同学们去得比较多的地方是少年宫广场，滑旱冰，玩飞盘。

    宋扬坐了一会儿想先走了，他知道，小孩子搞同学聚会，家长一直在场多少会让他们不自在，于是想先帮儿子买了单，先走，让他们再好好玩一会。

    坐在身旁的可逸在问他，爸，你就吃意面？还要什么？

    宋扬轻声说，我够了，你和同学还要些什么？爸爸先帮你把单买好，爸爸要先走了。

    可逸小小的脸上掠过了一道让宋扬惊讶的表情，是那种果断、着急的表情。可逸对着爸爸的耳朵，轻声说，不要，爸爸，今天我请客，我请你。

    可逸脸上的郑重其事，让宋扬在纳闷的同时，起身拿起桌上的账单，往收银台走过去。他感觉儿子跟在自己身后，果然儿子在走过长廊拐角的绿色植物之后，伸手来争他手里的账单。儿子说，爸爸，今天我请客的。

    宋扬被儿子往餐厅侧门口拉，儿子的脸色有些红了。宋扬说，可逸，怎么了，为什么？

    可逸把爸爸拉到侧门前方的白色廊柱旁，对爸爸说，长假时我在博物馆帮忙拓碑文，我做了4天，他们给了工资，有800块钱呢，所以我请客。

    宋扬笑了，拍拍儿子的肩膀说，挺好，留着，这次爸爸请，以后你请。

    儿子瞥了他一眼，说，爸爸现在又没什么钱，这次我请你吧。

    宋扬感觉这张熟悉的小脸上仿佛有那天在楼下要求转学时的表情。这就是长大了的表情吗？宋扬突然难过了，他说，爸爸请这个客还有点钱的。

    宋扬伸手想去拿刚才被儿子攥走的账单，儿子没给，说，爸爸，今天我本来就想请你的。

    餐厅里人来人往，空中装饰着无数艳丽的气球，从廊柱这边看过去，可逸的同学在那头说笑着。必胜客欢乐餐厅荡漾着轻松的旋律。而面前这儿子说话的样子，让宋扬害怕自己会突然哭出来，因为这男孩现在的表情在趋向淡淡的，冷静，还有一点酷。男孩告诉爸爸，这个双休日本来两人就要聚的，他叫上同学一起来了，这样热闹一些。他说，我跟妈妈讲了，现在爸爸是最可怜了，我这里还有妈妈，还有尼尼狗，而爸爸现在只有一个人在家了……

    所以，他认为，就让他请一次爸爸，这样爸爸也会高兴的。

    宋扬的脸颊在微微地颤抖，他说，高兴，高兴，可逸居然会请爸爸吃饭了，长大了。

    宋扬伸开手臂，儿子拥抱了一下他，嘀咕了一声，老爸要勇敢哦。

    他看着儿子去收银台买单。他看见儿子从裤袋里掏钱。他推开玻璃门往外走，害怕眼睛里有泪水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