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会 正文 第三十章

    三十

    又是在夜晚，宋扬接到了毛泽西的电话。

    这一次毛泽西可没喝高，而是像他演讲时那样沉着嗓音、有点端着，并稍有喘气，仿佛刚长跑回来，说，哎，宋扬吗，有空吗，过来下棋吧。

    宋扬想，我现在哪有心情下棋啊。宋扬看了看手表，晚上九点，比上一次时间早些，他问，怎么又突然想到下棋了？

    毛泽西说，呵呵，刚好看到棋盘了，上次还没下完呢，一直放着，没人动过，等着你来呀。

    老同学虽有些任性，但他时不时惦记这盘棋，让宋扬心里有轻暖的感觉漾上来。宋扬嘴里却抱怨，都几点了？我打车过来都要半个钟头。

    呵呵，宋扬你来吧。毛泽西舒着气，好像累坏了。他说，你总不会睡得这么早吧，我每天这时还在谈判呢，今天谈了17场了，快累趴下了，刚送走最后一拨人，你过来吧，我们下一盘，然后带你喝茶去。

    宋扬想起那天毛泽西谈判间隙不时溜过来下棋的神叨叨的样子，就猜想他可能是需要解压。

    宋扬自己不做生意，但多少听说过这些商务人士的高压力，以及稀奇古怪的排遣方式。

    宋扬想，是的，那天毛泽西喝高了，不也嚷着要我过去下棋吗？

    宋扬看了眼窗外，小区里许多人家的窗户透着灯光。孟梅早早睡了。宋扬对手机那头叹了一口气，说，毛泽西，你在公司里找个人陪你下不就得了？

    毛泽西沉着嗓音，说，来吧，还有一件事要跟你聊聊。

    毛泽西这么说，宋扬就往门外走。

    他就知道毛泽西可能还有事要谈。宋扬想，难道是真的想叫我去他那儿工作？

    宋扬走进了毛泽西公司的环形大门，穿过红白黑三色大厅。与上次来时不一样，此刻是夜晚，大楼里灯火通明，宁静，温馨，咖啡依然飘香，办公区人影绰绰。

    前台女孩说，我们这里工作人员几乎是全天在线状态，互联网产业嘛，晚上也很忙的。

    透过落地窗，宋扬看见了敞开式办公室里的一排排长桌，一台台电脑，电脑前一个个伏案者在加班。他想，我来这儿能做什么呢？

    毛泽西在贵宾室等他，他走进去时，毛泽西靠着沙发在打盹。

    宋扬凑近去，发现自己路上过来这么一会儿，这家伙居然睡着了，此刻看上去，他眼角周围是皱纹，皮肤微粗，其实挺老相了，只是平时激情四射，遮住了，显得青春无敌。这小学同桌啊，宋扬心里有些感叹，除了对于年华，还有就是：做什么都不容易的，只要认真都是累的。

    宋扬轻轻拍了拍毛泽西的脸，他睁开了眼睛，眼珠转动，好像在辨认身在何处，眼前的这人是谁。瞬间，眼睛里就波光闪烁了，他抬起身，说，哈，宋扬，你来了。然后他跳起来，笑着摇头，说，宋扬，不好意思，让你夜里来跟我下棋。

    宋扬笑了笑，心想，你刚才电话里喊我喊得那么任性，现在又不好意思了，多半是谈判谈晕了吧，现在醒了。

    宋扬指着窗边的棋盘，说，下吧。

    两位老同学相对而坐，对着这一盘黑白子，下了几颗，发现彼此注意力都有些散。毛泽西笑自己还没醒呢。

    是的，下的都是昏招。宋扬笑了笑。

    唉哟，毛泽西把头靠在了沙发后背上，闭上眼，叹了一口气。哎哟，他伸开演讲时表现力丰富的手臂，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哎哟，太累。他摇头，像只小狗飞快地摇，然后转过脸看了一眼宋扬，说，真的太累，人都要散架了。

    宋扬安慰他，这样新锐的公司全线高速运作，换了我们平常人脑子都要爆了，你呢，已经够好了，要注意休息，不要急的。

    毛泽西伸手过来，握宋扬搁在茶几上的手，说，我跟你不一样，你什么都静静的，火烧屁股了也是慢慢的，我是急性子。

    宋扬看着棋盘，笑道，哪有啊，我现在也蛮急的。

    在毛泽西眼里，他说“蛮急”的样子，依然还是恬淡的。于是毛泽西认定，那是骨子里的静淡，真的火烧了，他宋扬也这样吧，不争的，不抢的，即使你让他去争抢，争抢不过，他也就算了。小时候他就是这样，像一堆干草堆，干燥温和，那时候自己跟他同桌，感觉舒服、踏实，小学生说不明白这种感觉，但也知道这个同桌好，舒服。舒服在哪儿也说不清，反正他坐在自己身边的时候，自己每次考试都能考得奇好，以致认定是宋扬坐在自己身旁的缘故。

    毛泽西对小学同学宋扬嘿嘿地笑着，高深莫测地说，宋扬，你知道吗，上次你来这儿时给我带了福气。

    哦？宋扬有些纳闷。上次？上次我不就在这里坐了一会儿，你谈判，我自己下棋，然后又跟你下了一会，然后就回去了吗？

    毛泽西伸展手臂，把双手枕在脑袋后，笑道，呵呵，是的，一点没错，但就你这样坐了一会儿，就已给咱们公司带了福气。

    宋扬笑道，有这么好吗？我自己福气都没有。

    宋扬心里想，我老婆孟梅都生大病了，哪有什么福气啊。

    毛泽西站了起来，挥动着手臂，指向那边的白板，说，你记得吗，那天我一会儿被他们拉过去谈项目，一会儿又被拉过去谈融资，谈得头快爆了。其中有区政府的一个地产项目，他们热情到几乎拉着我们往里冲，我六神无主，一回头，看见你那么静静地自己在跟自己下棋，好有定力的。呵，宋扬，说出来你一定不信，你不会信的，我都不好意思跟你说，真的，我这人做判断讲究感觉。一刹那，我就觉得自己该静下来，我想如果我是你呢，此刻一定是心静的，于是我就对自己说了声“STOP”。是的，咋咋呼呼、一哄而上的项目基本上败定，我平时知道这一点，但那天轮番谈下来，脑子又乱又急，但那天你正好坐在这儿，安安静静的，提醒了我这感觉，我得说“STOP”。宋扬，不管你信不信，这是真的，当然，也可能那天是我谈烦了，想安静一下，所以你让我有了这个感觉，但不管怎么说，那天我婉拒了合作。结果你看吧，上周那个区长出事了，因为涉及贪腐案，我们幸运吧，宋扬，这是真的，你自己不知道，我得谢你。

    宋扬脸都红了，他摇手说，啊？是你自己那天谈烦了想早点结束跟我下棋吧？

    毛泽西盯着他，眼睛在机灵地闪烁着，说，宋扬，真的，你知道吗，小时候只要你坐在我旁边，我就考得好，尤其是数学，发挥就特顺，我发现了这一点，我没跟你讲过，但这是真的，很神奇吧。我爸说这是迷信，但他也不得不认，因为确实是这样，换了跟别人坐我就会考得差一些。

    宋扬又感动又哭笑不得，说，心理暗示，绝对是心理暗示。

    毛泽西点头，表情像一个可爱的小孩，说，也可能是心理作用，到初中后我俩不在一个中学了，每次考试我都在想：要是宋扬还坐在旁边就好了。

    宋扬站起来，伸手拍他的肩膀，说，这么记着我，好感动。

    毛泽西狠狠握他的手，说，球员踢球选衣服不也讲这个心理作用吗？心里一旦有这个念头了，而你又正好坐在旁边，心就定，想象力就会打开……

    好搞啊。宋扬向他摆手，笑道，不管你怎么解释，我都很感动。

    毛泽西就瞅着他问，怎么样，来我这边吧？

    宋扬嘟哝，你这里的活儿我又不会，顶多帮你写写文案，而就你的口才，你的文案我都写不了。

    哎哟。毛泽西笑，我不是说了吗，你就来这里坐坐，上班。

    宋扬笑着逗他：就这么坐着，再做你的同桌？

    想不到这远近闻名的“小马云”毛泽西居然“嗯”了一声，点头说，可以啊，就坐着，谁让你坐在我旁边时，每次我都能考得超好，哈哈。

    毛泽西朗声而笑，表情丰富生动。他说，我可是说真的，你就来这儿坐着，有什么事我就跟你聊聊。

    宋扬心想，是心理安抚师吗？好像又不是，心理安抚毕竟还是一门专业的技术，而自己只是他的小学同学，让他瞅着亲切，就这点吧？难道只让他瞅着？

    宋扬从没做过这样的工作，所以，他茫然地看着已长大成人的小学同学毛泽西，心想，他一励志大师，原来也有软肋呀，也需要有人陪呢。

    宋扬说，是让我陪你吧，下棋，解闷？

    宋扬说得有些直接，所以毛泽西看宋扬的眼神好像怕他生气了。毛泽西解释，不是这样讲的，你还以为是书童哪，不是的，因为做高强度工作，频频与外界各色人等对接，企业家身边得有特定的人，需要形成一种心理氛围，能放松、亲近的氛围，这样才能在面对外界复杂的大氛围时，心里有可把握的地方。

    毛泽西感觉自己没说明白，因为涉及自己的心理需求，不太好剖析。而宋扬已知道了大概。毛泽西累了一天下来的疲态之色，也让他明白。宋扬想笑，自己对于他居然有这样的静心之用，可是他知道我心里也在烦吗？

    毛泽西还在做解释的努力。他说，你过来吧，以前是没条件叫你跟我，现在有条件了。我想，跟你这样的小学同学在一起，心里会舒服的，看着也是眼熟的，可信的，我需要。

    宋扬点头，告诉他，谢谢老同学，要不让我再想想？

    毛泽西笑着敲了一记宋扬的肩头，说，还是来吧。

    宋扬笑着给这如今任性的“毛毛虫”一个拥抱，然后指着面前的这盘棋说，下吧，今天我陪你下完它。

    在随后的几天里，宋扬忙碌着孟梅下一轮化疗的准备事项，偶尔想到毛泽西的邀请时，他忍俊不禁。

    这是什么工作啊？还真的像佛一样被他供着，让他这小学同学看着眼熟、静心？

    或者，不为人知地给他这励志高手做思想工作，因为励志高手有时也需要舒解压力？

    嘿，做思想工作？宋扬心里在笑，连李依依都对思想工作叹气，这不太靠谱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