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宋扬打电话给老婆孟梅,问她身体怎么样了,去医院看了吗?
孟梅说,还没去,今天有一场考试,这小肚子痛是一阵阵的,现在不痛。
她答应明天去医院看看。他说,要不明天我坐高铁过来吧,我下午或者傍晚过来,因为上午小学同学李依依跟我定好了,要去另一个小学同学家里看看,那位同学现在成了“活雷锋”。
宋扬就告诉了孟梅自己受邀写书的事。
孟梅说,挺好,你这女同学挺好心的,还关心你评职称呢。
宋扬说,也不知道写不写得好。
孟梅说,你好好写呗,宋扬,你确实该有作品获奖,这个阶段,你写这个报告文学可能比写那些小说靠谱,你明天别过来了,你去忙写书的事吧,你同学邀请你是看得起你,总得写好一点。
嗯,宋扬说,想不到千年不联系的同学,一旦联系上还蛮有故事的。孟梅问,这同学长得好看吗?宋扬笑道,哪怕再好看,人家老公可是省领导哪。
第二天上午九点半,李依依、宋扬来到了城南电厂工人新村。事先李依依已经联系过了,蒋亦农今天轮休在家。
一个壮实的中年人站在小区门口,在左右张望。他穿着暗青色的夹克衫,身体稍有发福,像板刷一样的平头,一只手搭着眉宇,挡着明晃晃的阳光。
蒋亦农。
李依依叫了一声,向他挥手。
他向他们点头,并疾步走来。
是的,宋扬认出来了,这就是照片上的那个热心肠男人。但宋扬还是无法将他与记忆里的黑瘦男生对上号。
他们握手。蒋亦农面容温厚,有些局促。宋扬说,蒋亦农,你还认识我吗?
蒋亦农点点头,瓮声瓮气地说,宋扬。
宋扬说,蒋亦农,我可认不得你了。
蒋亦农笑了,脸颊上有一个酒窝。这让宋扬感觉到了一点往日的印痕。是的,那个小男生上课的时候,喜欢咬手指。卓老师说,你别咬了。大家回头去看他,他难为情地笑着,脸上有一个深酒窝。
现在蒋亦农带着他们往家里走。看得出小学同学的到来,让他有些激动,但也有些拘谨,当老同学注视他时,他眼睛下意识地闪避。
隔着30多年的时光,彼此已不是同一类群的人了,彼此都感觉到了这个,这是一目了然的,比如言语方式,甚至寒暄的主动、被动姿态。
蒋亦农举手投足,是工人阶级的气息了,温厚,爽快,在两位突然登门的文化人同学面前,略微局促,稍低姿态。
宋扬说,我小时候常去你家做作业,你家就在学校前门的年糕巷,你还记得吗?
他温厚地点头。宋扬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记得。
那时候放学,路过蒋亦农家门口时,蒋亦农常会问,去我家做作业吗?几个小同学就一起走进那间光线黯淡的屋子,坐在他家的圆桌上,一边做作业,一边打闹。坐在墙角糊香烟盒的,是蒋亦农的妈妈。她从这一桌同学里一眼就认定了宋扬是个好学生,她大声说,我就看出来了,亦农,你这个同学做作业比你们快得多,我就看出来了,他跟你们不一样,他以后有出息……她这么夸,闹得小学生宋扬脸红了。有时候她还会走过来,看宋扬写字,她啧啧赞道,他写字好快啊。有一次,数学测验宋扬考得不太好,而蒋亦农好像考了十几分,宋扬怕回家订正试卷被老爸看见挨骂,放学后就跟着蒋亦农去了他家订正试卷。蒋妈妈瞥见了自己儿子卷子上的成绩,好像没大惊小怪(这一点曾让宋扬对该同学家的氛围羡慕无比,假如在自己家,这是不可想象的),蒋妈妈只是说,亦农,你要好好向你同学学习,他一定考得很好。她就过来,掀看宋扬放在桌上的试卷,宋扬脸红耳赤,赶紧捂住分数,拎起书包就要走。阿姨呵呵笑,没关系,没关系……
现在,他们走进了蒋亦农的家。
他家在一楼,是老式的格子楼公寓,光线较暗。蒋亦农指着屋内说,不好意思,家里很乱,你们随便坐。
家里确实挺乱,空间小,四处堆着杂物,木桌、五斗橱、木沙发……是八十年代的式样。三位老同学就在小小的客厅里坐下,水泥地板上一只小花猫在跑动。蒋亦农对着里间大声说了一句:妈妈,是我以前的同学来了。
宋扬和李依依就听见了里间的动静。他们一起走到里间的门口,看见一位老太太正卧靠在床上,头发花白蓬乱,在对他们说,好好。
蒋亦农说,我妈瘫痪都已经十几年了。
两位老同学就走到老人床前,说,阿姨好,我们是蒋亦农的小学同学。
老太太说,小学同学,好好好。
李依依像她这个年纪所有善解人意的女人,利索地夸老人有个好儿子:哎,阿姨,我们这么多年没见蒋亦农了,想不到他现在成爱心人物了,你这个儿子真了不起。
老人脸上笑得皱成一团,说,是的是的,我这个儿子孝顺,他这样照顾我,他几个姐弟没人做得到,我是2001年走不动了的……老人说着这些,让蒋亦农有些窘,他想拉同学到客厅去,但她妈妈拖着李依依的手,还在说话。家里平时来人少,老太太没什么人可说话。
站在这里,李依依更加感觉到了“爱心人物”的爱心,她有些激动,对老人说,我们同学谁都想不到蒋亦农如今已有这样的境界,是个大好人,对内对外,实实在在,爱心满满。她指了一下宋扬,说,我们同学准备好好把他的事迹写下来,好好宣传,这几天我们报社的报道影响已经很大了,接下来,阿姨,我和宋扬会把蒋亦农包装好,更好地推广出去。
老太太说,谢谢你们对他好,你们还是给他找个老婆吧,他这个年纪了,还是一个人,你们还是给他找个老婆吧。书不写也没关系,书就不要写了,他只是个工人,老老实实的,不是上书的那种人。他太老实了,一个人跟我这么个老娘在过,你们同学帮帮忙,赶紧给我们亦农介绍个对象吧。老人说着就泪水纵横了,拜托他们管儿子的人生大事,吓了两位老同学一跳。
蒋亦农脸红了,说了声,妈。一边就拉着宋扬他们往外间走。
三位老同学坐在小客厅里,现在气氛有些变了,有一些哀愁的东西浮在这光线黯淡的空间里。李依依是个感性的人,她环顾这凌乱的屋子,说,亦农,你呀。她欲言又止,其实她也不知该说什么。而宋扬以为她想说的是“你对人那么好,也该照顾好自己”。
不知为什么宋扬心里有些软软的,他想把这气氛扭转过去,他就跟蒋亦农回忆小时候去他家做作业的事。
宋扬说,你妈妈还烧汤圆给我们吃。蒋亦农笑着点头,对于宋扬的每次怀旧,他一直在点头,但没跟进互动、补充、回应。他这拘谨样,让宋扬好像隔了一层雾气。宋扬继续把往日的细节拉到面前来,他说,我记得你当时做手工最行了,学校办灯会,我交上去的鱼灯、兔子灯都是你扎的。蒋亦农说,你记性真好。
李依依可没忘来这儿的目的。她说,亦农,这么多年你一直这样厚道老实、埋头肯干,你们单位领导也夸你,你得好好跟我们老同学说说你自己,说说你做好事的想法,这样宋扬也好写书。亦农,你真不错,亦农,你怎么这么好?
蒋亦农局促地摇头笑着,搓着手,说,现在总是你们好,文化人。他看了宋扬一眼,说,小时候我妈就老夸你。
宋扬就知道他还真的记得自己在他家做作业,心想,说来可真不好意思,我可没什么出息,只是现在我来给你写书了,而你成了活雷锋。
李依依说,嘿,都不错,宋扬,蒋亦农这事说明,只要一个人扎实、勤劳、厚道,无论在哪个角落里他都能出来。
宋扬想,她是做思想工作的人。
关于自己,蒋亦农不善言语。这一个上午,他不时地摇手说,哪里哪里。
两位老同学看他拙于言辞,心想,今天就认个门吧,下次再来深聊。就告辞了。
从蒋亦农家出来,宋扬感觉与来时想象的不太一样。但仔细想想,好像也理该如此,他知道这就是真实。
而真实未必像这室外的阳光,有明确的表情和情绪。比如,他的低调,他摇手的样子,他的清苦,他母亲的焦虑,以及他隐约的局促和躲闪。
也正因为这样想,宋扬对这爱心榜样的心理依据、情感驱动力好像没看明白。当然,这仅仅是第一次来,那么多年没见面了,彼此还拘谨着,无法畅言。而要写书,打动人心,则必须找到这个情感驱动力。宋扬在想着平时媒体上见到的那些做好事的人。蒋亦农跟他们一样吗?他是从哪天开始想当雷锋了?记得小时候他与自己一样,也不是一个冲在前面会表现自己好意的人,害羞,怕被说想当先进。
李依依好像也在想这个,虽然书不是她写,但她处于自己强烈的情绪中。她在说,宋扬,我理解他了,他这样的处境,当然需要一个人的“被需要感”,需要被人爱的感觉,所以他这么利他。他真的好可怜,大好人啊。
她都快要哭了。她说,我们一定要把书写好,把他推出来,让他成为“感动中国人物”,我们一定得帮他。很显然,他生活是有困难的,所以这一次是个机会,我们得帮助他把握这个机会,让他过得好一点,冲上去,这样也能找个好女孩,成个家。当然,我们自己也得把握这个业务上的机会,呵,他正好是我们的小学同学,你说对不对?
她看着宋扬,伸开手臂激动地拥抱了一下他。她说,谁让我们是小学同学。她甚至贴了贴他的脸颊,笑道,小学同学。
在大街上,他有些尴尬。而她是因为激动,仿佛代表小时候的自己拥抱了他的小时候,呵,那时候是有点喜欢他,好脾气的小帅哥班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