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两个老同学在楼下走,她哭泣过的眼睛让她想避着同事,所以飞快地走出了单位的大门。他们沿着路边走,她一边走一边叹气。他可没劝她想开点,因为她是做思想工作的,干这活是她专业,所以他劝也是白劝,所以,就听着吧。
她在说,你知道我多没劲吗,做人思想工作,这年头这是个什么活儿呀,我也想做点专业工作,只要人在一家单位,谁都想做该单位的主流工作,报社的主流是搞新闻,而我在做什么呀?我就知道他们看不上我,我就知道他们怎么想我的,我承认我原先不是学这个的,我承认我最初的学历低了点,但既然把我搁在这位子上,那么多少也该让我分管点主业啊,否则,我不就一政工干部吗,否则,不就是摆在桌面上的不屑吗?再说,我都没做过主业,那我怎么做人家思想工作啊,人家服不服啊?
今天李依依有些心烦,再说,今天她又遇到了自己的小学同学,而同学嘛,有那种又近又远的感觉,所以她也不顾忌了,她说着单位的事和她自己的心结,反正他又不会给她传出去。她说着说着,宛若倾倒心理垃圾,宋扬有些听明白了——
从中专毕业后,李依依被分配到了一家杂志社做财务,她与省政府综合处的阿土结了婚。后来的这些年,老公阿土随着他跟的领导一路升迁,那位领导最后做到了省长,而阿土也被下派地市,从副市长、市长一路做起……在阿土成为某市书记的一个月后,李依依也被自己所在单位提拔进入领导班子。再然后,杂志社被报社收购,而这时老公阿土已是副省级领导了,而她也转型成报社领导,虽然专业技能不对口,但好歹能让她管管员工思想工作。她本可以无所谓,但她是一个好强的人,也是一个用功的人,她敏感于周围一张张笑脸背后的轻视,那轻视是:她整个文不对题。李依依敏感于此,并因此对自己所做的工作类型也日益敏感起来,尤其在这样一个知识分子扎堆的地方。她想,既然把我摆在这个位子上,那总得让我也与单位主业有关吧,否则这是什么意思啊?这不也太明显了嘛。再说,我也是努力的。再说,这让我怎么做员工的思想工作啊,别人会不服气,他们会想,你又不是干这个的!
李依依说的这些,宋扬都懂了。但他想,你不是已经挺好了嘛,干吗还要想得这么多?比起我来,不知好多少啊。
他们走了好远,走过了步行街,走到了城河畔,甚至马上要到少年宫了。李依依这才想起来还没吃饭呢。而原本该是她请宋扬在自己单位吃午饭的。李依依有些难为情地看着老同学,说,不好意思,没头没脑让你也费了神,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李依依指着少年宫广场前的“雅香”茶餐厅,说,我请你在那儿吃饭吧。
他们走进茶餐厅,她突然想起自己这么匆匆忙忙出来,忘记带钱包了。她叫起来,哎哟,我钱包都没拿过来,今天是昏头了。
他笑道,我请你也一样的。
他们叫了云吞面、凤爪、蒸排骨和虾饺。在等菜上桌的这一会儿,她又说了一会儿自己的郁闷。她说,也就是看到你这个小学同学,我今天说了这么多话,说真的,你说我这样子怎么去见那些老同学。你说你前些天见到卓立老师了,我也未必不想见她,但你说我怎么跟她讲?她肯定会说你怎么做报社领导了,你原来不是学财务的吗?而我说那是我嫁得好,这样说吗?要不,别人也没见我在媒体做了点啥啊。这些年我确实也没做成什么,真的,在别人眼里,我做的事好像只有一桩:嫁给了一只潜力股。
宋扬忍不住打断她的话,他说,嫁得好,也是好的。他心想,这也太难缠了,如果事儿就是这样,那还要怎么样?
李依依一定是受够了别人如此的暗示,她的好强变得有些倔。她对宋扬说,但我受不了,要不我怎么整天心里灰蒙蒙的?
宋扬终于说出来了,好了,李依依,想开点,想这些一点意义也没有,再说你比我好多了。
他这么说,她突然就停住了嘴。作为女人,她理所当然比较敏感,对啊,一个上午都在说她自己的事,好歹也得表达一下对老同学的关心呀。
李依依看着宋扬的眼神,就有些变化,眼睛里是冲着他而起的忧愁和温柔。她的话语方向也开始向外转。她向他点着头,说,是的,你也该好一点,宋扬,你也该混得好一点。
因为她对自己的状况刚流过了一场泪,所以现在她说话有点直。她说,我认识你们出版社的李美平,前几天在外面开会,刚好碰到她。
她说的这人正好是宋扬的头儿。所以,宋扬就知道她已经打探过自己的情况了。他就有些局促。
她重复道,你该混得好一点。
宋扬的眼睛有些避闪,他点头。尽在不言中。
她说,至少你该把职称拿下来,宋扬,这蛮要紧的,无论转岗、定级,还是以后退休,这个都蛮有用的。
宋扬点头又摇头,嘟哝,还要写论文,还要有作品获奖。
她说,那就得有个计划,比如,今年先攻下一篇论文,明年再写一个专业作品,冲着获奖去写,虽然你们出版与我们新闻的评定标准不一样,但我们属于一个职称系统。
他点头。
她说,我见过有人对官位、钱财淡漠的,但我还没见过一个人对职称不在意的。
他觉得她盯着自己的视线挺沉重,他想岔开话,就笑道,你不是蛮会做思想工作的嘛。
她笑着,用手指点了点他,说,喂,宋扬,我会帮着你一点的,谁让你是我的小学同学。
今天一个上午都在说话。对内向的宋扬来说,至此已基本话尽,一个人肚子里哪有这么多话可说,再说,这么多年没见了,彼此多少还有些生疏,对于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总有些拘谨。
于是有那么一会儿,宋扬就不知该扯什么了,埋头吃饭。而她作为女人,思维的跳跃性极大。她现在指着窗外少年宫广场上的摩天轮、过山车、旋转飞机,在感叹时间过得真快啊,哎,宋扬,你还记得不记得,那时候春游,每年都来少年宫。
宋扬笑道,每到春游,我好像总是生病,老是不能参加。
她猛点头,说,是啊,我记得我记得,因为我总是对你这个班长没来春游好遗憾,因为我挺想跟你坐一架飞机“呜”地飞到上面又飞到下面,那时候班上有同学八卦我俩最要好,嘿,那时候小孩子也挺八卦了。
真的吗?宋扬笑起来。他可不记得了。
这时候的李依依又变成了“贾玲”,她肯定自己的记忆没错,绝对。她说,真的,也可能有点暗恋,哈哈哈。
哪会啊。宋扬说,你那时候比我高好多。
小孩子才不管高不高的,小孩子在乎的是老师喜欢谁,老师喜欢的,自己也想跟他好,因为这代表他最俏。李依依扬眉说。
这好像有点道理。
人怎么会长大的?回过头去,真的好像只有一瞬间。少年宫广场上最主要的大型游乐机好像还是那几样,当然这些年也增加了一些新品种,但布局还是老样子。现在不光是宋扬李依依他们来过了,连他们的子女都来过了,接下来,在不远的将来,孙儿辈也会来这儿。
他们在感叹。
当然,此刻他们的心情是轻松的,至少比先前扯单位的事要轻松、有趣。
这年头,人在说小时候的事情时还是开心的。
他们就是带着这样的心情从茶餐厅里出来,然后走到了近在眼前的少年宫广场上。
这不是双休日,广场上人影稀疏,游乐机前除了他俩没有别人。他们看着空空落落的旋转飞机寂寞地停在那儿,他们在微笑,想着读小学时同学们来过。李依依指着飞机,说,我刚才说的就是这个。
一个游乐场管理员从小木屋里探出头来,带着中午布满睡意的眼神,对他们说,要不要坐?
呵呵。宋扬以为他在调侃自己跟李依依冲着它发愣,就说,坐?我们?我们是大人,大人也能坐?
管理员表情平淡,好似见多不怪,他说,大人可以坐啊,只要你们想坐。
他确实以为他们想坐,他想,你们要坐的话,赶紧坐,坐好走人,我也可以眯一会儿,好困啊。
宋扬可不明他这话的底细,他瞅了一眼李依依,以开玩笑的语气说,哈,坐不坐?
哪想到李依依还真的一挥手,说,坐。
她真走进了场地,往一架飞机上爬。她坐在里面了。她在向宋扬招手,喂,宋扬,上来呀。
宋扬就往场地里走,心想,嘿,就让她乐一下吧,让她散散刚才的不开心,人来疯一下吧。
李依依嘴里在说的可不是这个意思,她像贾玲一样在嚷:小学同学,咱回童年啦。
飞机开起来了,飞快地旋转着,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宋扬感觉好逗,在这么一个中午,身边的小学女同学在大叫,这有点意思,有点人来疯,但想着也有点刻意,跟小学同学模拟回童年的感觉了,哦,管他的,这一会儿自己与她至少开心着,尤其是经过了这么一个手足无措的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