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接下来的几天,宋扬上下班路过华亭新村大门时,都在想,明天去看她吧。
到星期六上午,他拎了一篮水果,走到了华亭新村3号楼下。
与多数师生相逢的场景一样,再忐忑不安,再无衣锦荣光的自我暗示,这也是真情涌动的刹那。更何况卓老师对于宋扬还有特殊的意义。
宋扬看见一个老奶奶来给自己开门,她穿着棉长袍,戴着金丝眼镜,微笑的脸庞,依稀有原来的轮廓,她眼睛里因自己的出现而闪烁着兴奋的光泽。她从食品柜里找出零食,她还泡了一杯速溶咖啡端过来,说是从澳大利亚带回来的。她在房间里走动的步履此刻显得轻快,但被茶几绊了一下……宋扬感觉心在松下来,从窗棂落进来的阳光,使屋子里显得有些暖了。
卓立老师也在打量这个宋扬,如今即使在大街上迎面而来,也认不出了。这是个中年人,脸上有倦容,但风度翩翩。线条分明的脸,眼神温和,身材没胖,还是好看的。而当他说话时,那温文尔雅的样子与她记忆里的文静小男生终于对上了。呵,是宋扬。
他们坐在沙发上聊天。
卓老师问,你现在怎么样啊?
宋扬说,做编辑工作。
卓老师说,蛮好蛮好。
因为这个话题是宋扬这些年面对熟人所习惯回避的,所以他的眼睛有些躲闪,他看着落在地板上的光线,说,还行,普通的。
他以飞快的节奏,介绍了自己从考大学,到化工厂,到文化公司,然后到出版社的历程,他掠过了前妻、离婚、转岗、再婚以及儿子等等人物和片断(尤其是与孟梅再婚这一节,本该告诉她的,还该告诉她那天让人找他的意义,但他实在说不出口呀)。他把那杯咖啡拿起又放下,于是这30多年就这样轻巧地过去。他笑了笑,告诉自己的小学老师:蛮普通的,一般般啦。
卓老师点着头,是温和略带天真的脸色。宋扬心里在想,这成绩单就这样交啦。
他嘟哝道,混着呗。
是的,好多人都这么在过,好像没什么值得讲的故事呢。他脸上有小心翼翼的无辜。
卓老师也就没再问了。她怜爱地看着这个斯文的中年人,拍拍他的手背,笑道:好好,蛮好蛮好。
她站起来,从书架上拿了一本备课本,从里面抽出一页纸,给他看。
宋扬看起来。呵,是自己小时候的作文。难得她还留着。他微皱着眉在看,后来就开始笑,我可没做成修飞机的。
卓老师也笑了,说,我就因为翻出这篇作文,特别想见见你,还有80届4班的同学。
宋扬瞅着老师,想说点什么,但不知该说什么,脑海里似有风在吹。老师脸上的天真,和手里这页泛黄的纸,构成了一种光线,触了心底里一下,软软的。
接下来,师生俩就顺着这作文里提及的名字,说到班上别的同学。她发现他对于其他同学也一派茫然,不知道他们在哪里。
他说,大学、中学同学有时还开开同学会,而小学同学都没往来了。
宋扬看着茶几上的小学全班集体照,有些走神,而卓立老师也在想同学会的事。
卓立老师知道,开同学会这事,往往取决于班上小朋友们长大以后中间是否出现了热心人,以及是否有挣到了钱而有能力张罗的人。如果有,那么这个班的同学会就开得频繁一点(毕业周年、相遇、送别、回乡、远行、做寿、婚嫁等等都是开同学会的理由),而如果没有,那么这个班的同学会就稀落一些。但是,没开过一次同学会的班级也不太多,比如宋扬他们班。
于是她拍了拍宋扬的手背,说,有机会咱们班也聚一下,老师想看看这些小家伙现在的样子。
她瞅着茶几上的照片。
他注意到了古稀之年的她脸上的忧愁和任性。她有点像小孩童一样嘟哝:到我这个年纪,呵,人很怪的,你现在不明白,到我这个年纪,过去的事会像放电影一样在面前过,我记得你们小时候的样子……
这个时候宋扬一定得说话了,这个时候宋扬说的话一定是:卓老师,我帮你把他们去找过来。
宋扬真的这么说了。
像所有上了年纪容易唠叨的老者,卓老师沉浸在自己的语境中,她的神情,还因这位多年没见的学生突然光临而兴奋着。她说,宋扬,我记得你是这个班的班长,有机会的话可以组织一下,也可能同学们也在相互惦记着,就是没人组织呢。
宋扬呢喃点头。
说到宋扬是班长,卓老师又跳到了另一个话题。她说,你小时候成绩不是班上最好的,我选你当班长,李依依他们几个小家伙不服,问我为什么选你,我就说,因为他亲和、有教养,你们看着以后他的潜力。
卓老师看着他笑,好像坐在面前的还是当年那个孩子。宋扬腼腆了,他嘟哝,我组织,找机会组织一次。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宋扬告辞了。卓老师把他送到门口。宋扬回过头说,卓老师,我会去找同学们的,有机会也办个同学会,不过可能没那么快,这个年龄段的人,估计他们也都很忙,不过我会去做的。
卓老师理解地点头,说,不方便就算了。
他说,其实,我也好奇他们现在在干什么呢。
他往楼梯下走,她大声强调:如果大家都忙的话,也就算了,宋扬。
待他走后,她在沙发上又坐了一会,突然觉得不妥起来。
是的,她感觉好像有什么不妥,这事是不是会让他觉得为难了,其实刚才这学生在说着一些什么,比如他自己“一般般啦”的时候,她心里是有一些明白的,后来怎么了,可能是今天自己太兴奋了一点。
其实面对以前的学生,她心里是明白的:自己想着他们的时候,是一种心情,而当他们真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心里是有另一种心情的。这样一个世界,小孩子从那扇小校门出去以后,各有各的命,温润守道,野蛮生长,偶然,必然,这世界似乎没了逻辑,或者说这逻辑跟课本上自己教他们的不太一样了,懂规矩的乖小孩往往并不如意。他们如意与否,则影响到了他们对于重逢的兴致。她明白这些的。呵,其实,这些年那些觉得自己混得好的,怎么着都早已让你知道了,而那些没有音讯的,总是有他对自己的要求、失意和难语。她看多了学生的这些,所以懂的。所以,可以相见但千万别比较,她心里明白这个。但那些学生未必,他们天然像镜子一样相互映照,所以他们中的有些人对于重逢未必轻松,这就是心理学上的“同伴压力”。
而宋扬呢,他今天来了,她发现自己依然喜欢他。但现在回想刚才的相逢,她此刻的印象中,除了他有些激动外,不知为什么还有他脸上的某种闪烁神情。
她在心里说,唉,只要没病没痛,好好地过着,就蛮好蛮好,真的,老师真的觉得蛮好,老师原本也没指望你们多么了不起。
这时候她甚至怀疑给他看那篇关于理想的作文也是个错误。
于是她赶紧走到电话机旁,给宋扬打电话。
她听见了他的声音,背后是喧杂的市声。估计他在街边。她说,宋扬,老师想过了,同学会组织起来太麻烦,你还是忙自己的事吧。
她还说,也不是所有的同学都有这个兴致,勉强不来,所以还是算了,宋扬。
她听见这位已人到中年的学生在说,卓老师,我明白了,我会去找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