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睿答完题,看着对面的青年在系统提示中猝然倒下,周围的队友都在朝自己靠近,分明站在人群中间,心下却有种没由来的忐忑。
他不敢过多停留,提起枪转身就走,循着之前设定好的路线,趁红队尚未集结,迂回行军,击杀落单的人群。
然而原先还在混乱游荡的散兵,忽然间变得有秩序起来。所有人仿佛预知了他们的行动,开始朝着既定的方向后撤、会合,试图拉成一个大型包围圈。
陶睿想象中的自乱阵脚的画面没有出现。红队冷静得如同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忍受着近乎折磨的待机状态陪他们周旋了四个多小时,等着他们敲下开始的代码,才终于显露出自己真正的实力。
泛着冷光的枪管如同野兽锋利的獠牙,狩猎者们极有耐心地保持着安全距离,在夜晚空旷而沉寂的空地上迅速游走,布置出紧密的罗网。
意识到这一点,陶睿脑海中跳出的第一个想法不是震惊,不是恐惧,而是觉得荒谬。
他相信自己的观察跟判断,会被红队的走位迷惑只是因为过于低估了他们的谨慎。
他确实没有想到,在己方占据成倍人数优势的情况下,红队还是会选择忍受饥饿和枯燥,循序渐进地在他面前表演出从烦躁到疲惫再到放弃挣扎的全过程。
这种谨慎简直是极致到苛刻,到了不合常理的地步。
红队只需要再击杀他们两个人,即便是十换一的水准,也足以实现积分的反超。
哪怕是考虑到数据的模糊,无法确定具体的人数,以击杀至少五人为目标,也不至于采用这么曲折的方式。
所以红队的总指挥到底是谁?
根据他的了解,联大跟联军那几位大三的学生,都不是类似的风格。
陶睿的脑海中风暴般地闪过一连串的信息,席卷后留下满地的残骸。怔松了一秒,他立即停止这种无用的思考。
仅是双倍的人数还做不到太严密的包围网,何况己方拥有更具杀伤力的热武器。
陶睿第一时间反应过来,重新修改路线,从侧面绕弯,通知队友往基地的方向回撤。
所有人都在深夜的奔波中感受到一丝无力,麻木地遵从陶睿的指挥,仅用几个简单的词语表示一下对红方阵营无耻行为的回应。
饶是如此,众人还是得在撤退的过程中保持精神的紧绷,戒备观察四周,以防自己受到任何伏击。
自己的命现在很值钱。
这是当下所有人最强烈的念头。
军靴踩在坚硬的路面上,发出沉闷的敲击回响。节奏杂乱的脚步声应和着夜晚无常的北风,打乱了青年们从胸口吐出的温热呼吸。
红队众人在疯狂的跑位中连气都捋不平,却还不忘兴奋地瞎嚷嚷,把“奔走相告”四个字做出了应有的喜庆。
“红烧肘子出现了同志们!”
“各部门请注意,已经降价了。乘风十分钟前更新了物价,说他现在只值一个无骨鸡爪。”
“告诉陶睿,让他自觉一点。再拖一个小时,他在饿疯了的总指挥眼里可能都值不上一道荤菜了!他难道想做炝炒油麦菜里的蒜末吗?”
“请有消息的同志汇报一下无骨鸡爪的具体位置。”
“看不清脸,无法确认。先把无骨鸡爪们凑成盘好吗?总能嗦到你们喜欢的那一只。”
“闭嘴闭嘴!”陈华岳逆着民意大声唾骂道,“谁再报菜名我就给他禁言!”
众人沉默半晌。
一青年试探性地道:“那……叫桃桃乌龙?现在只值三分糖的那种。”
陈华岳顶着他那张斯文和顺的脸,很凶残地爆了句脏话:“滚特么的犊子!”
不正经的交谈在下一秒全部结束。
一学生反馈道:“追查到了目标,根据两个点位之间的移动方向判断。陶睿现在应该在往基地回撤。”
“反应真快。”乘风小声道,“跟长了狗鼻子一样。”
这是纯粹的泄愤行为。众人可以断定。
不用乘风指示,队形已经做出调整,距离最近的几支小队渐次排列,尝试对陶睿进行拦截。
“不要聚集,不要聚集。”乘风再三提醒,“小队之间请保持十米以上的距离,以防被对面一波带走。”
众人知道的,虽然有点困,但还没昏了头。
很快,地图上出现了类似雁阵的人字队形,白队疏散的成员则被分开的两翼夹在其中。
确定好大致方向后,红队成员气势高昂地朝前行进。乘风期待的“安全”的混战也开始了。
沉甸甸的模拟头盔戴了半天,已然压得众人脖颈发酸。
白队成员在陶睿的指示中连续变化队形,灵活地冲击红队不断收拢的两翼。面对劣势的局面,不再吝啬地投掷热武器削减对方的战力,以舍生求仁的态度发动最后一次搏击。
破釜沉舟确实是有效的,事实证明那三十个物资箱里的装备也确实是保命的绝佳武器。红队的阵型被撕开了数道口子,伤亡数量也在切实地上升——虽然由于红队的站位,几次爆破并没有达到白队理想中的效果。
可惜的是箱子里开出的并不全是爆破设备,而且他们还留了一半用于基地设伏,在为了突围耗尽弹药后,就像是烛火被风吹灭前的最后一跃,光线闪亮了一下,转瞬趋于黯淡。
幸存的红队成员很快跑位进行补充,不待他们调整,便轰轰烈烈地打响了反击的战争。
狼狈的追逐中,白队的阵亡数量很快迈过70%的关键线。
看着骤然缩减的积分,白方阵营的成员即便反复劝诫自己不要放弃,还是失去了反抗的动力,只觉得肩膀及以上的压力更重了,连同颓废都化成了实质,跟绳索一样捆绑他们的四肢。
大局已定,兵败山倒。
他们哪里还有什么翻盘的资本?
队友彼此的心情互相影响,往更负面的方向坠落。夜里晃动的人影如同行尸走肉,面对情绪越发高涨的红队,连垂死挣扎都显得力不从心。只是因为不愿意放弃而苦苦支撑。
陶睿在公频里喊了两句,可惜平实的口号已经调动不了队伍的氛围。他自己也没有存太大的侥幸,诚然不知道此刻该说些什么,干脆保持沉默。
耳机里频道急促的射击声就像是死亡的号角,陶睿不敢再看面板上数据,咬牙攻击着所有能见到的敌军,在对战正式宣布结束之前,执着地战斗,给白队阵营争取最后一点可怜的颜面。
专业课教官等不到自己想看的画面,离开座位,绕着空地走动活动手脚。
她身后那群被淘汰的学生此刻亦是五味杂陈,有些不忍看这悲惨的画面,别过了视线只听声音。
“冲动的后果,怎么样?”二军的体能教官两手环胸,气闷了大半场忍着没开口,此时才极尽嘲讽地训斥道,“觉得自己很能,很了不起,是不是?现在什么感觉?二军总指挥要不要发表一下感想?”
众人理屈词穷,缄口不言。
被点名的青年支支吾吾地说道:“对不起。”
“跟谁说对不起?跟我?”教官抬手一挡,“别,跟我没关系,我只是个观众。你们就算是跳进粪池沟里打滚洗澡,也顶多是给我找个乐子。犯不上。”
青年讪讪低头。过了片刻,教官哼着粗气,带着点愤愤不平道:“人家红队怎么就能团结在一起?队伍分裂,你觉得主要是谁的问题?”
挑头儿的。个人主义太强烈的。
青年反思。
他和陶睿都是这样的人。
陶睿态度可能比他温和,但作战风格更为强势。退让、屈从,类似的词语应该都不存在于他的字典里。
而且两校纷争由来已久,所以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把对方当成是一路人,更别说是组团了。
“我的错。”青年低落道。
教官回过头,正欲开口,边上兄弟拍了下他的手臂,提醒说:“反省大会晚点再开,不然一样的话你得说两次,累不累?”
教官觉得有道理,抬了抬下巴,示意他们先关注比赛,好好看看自己的战友是怎么迎接惨败的。
战局已经没有什么特殊的风浪了。人群缓缓移动到基地附近。
陶睿想觑机冲进去,将还没用掉的几个手雷翻出来投了,免得浪费。
可是从刚才开始,一向谨慎的红队又反常地换了风格,让他摸不着头脑。
他很确信已经有学生察觉到他的所在,偏偏那几个人不上前、不主动,跟他保持着距离,像放风筝一样地吊着他。
正当陶睿决定破罐子破摔的时候,一条黑色的弧线从墙后丢了过来,落点就在他脚边。
陶睿下意识地抱头扑倒,等浓烈的白烟开始升腾,缭绕了视线,才发现那原来是个烟雾弹。
系统中迅速出现【流泪】、【眩晕】、【行动受限】的负面标识,证明是带催泪效果的化学烟雾。
陶睿遵从系统要求,匍匐在地准备爬出去。循着记忆中的方向前行了一小段,便听见一道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陶睿当即去够手边的枪,并朝声音的来向抬起了头。
模拟视野中的画面成片模糊,甚至看不见一道黑影。
陶睿用力眨了眨眼睛,却发现人物的负面状态不仅没有消失,反而还在加重。
他扣住扳机,准备在系统允许范围内随便开个枪以作震慑,来不及用声音分辨出敌军的所在,冲锋枪先一步被人踢开。
陶睿还在想是谁这么不礼貌,下一秒,双手意外地被人捆在了身后。
阵营战里可没有这样的玩法!
对方身上带着股淡淡的臭味,膝盖抵在他背上时可以察觉出体重跟力气都不算太大。可受限于系统的警告,他一时没有反抗,等回过神来已经难以挣扎。
陶睿当即叫出了声:“乘风?!”
对方没有回应,只是拽着他往前走了两步。
陶睿的双手被反缚在身后,动作一大就容易伤到肌肉,加上模拟系统里红光一直闪烁,他猜不准乘风的意图,只能问道:“你想干什么?”
“滴”的一声,是电梯到了,乘风粗暴地将他提了上去。
轻微的失重感后,电梯门再次打开。
陶睿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处几楼,不过负面状态总算有所消退,如果定睛细看的话,隐约能看见一些光影的轮廓。
乘风一路拽住他的手臂,迫使他跟随自己的脚步。走了一小段路后,直接抬脚踹开大门。
金属门板与墙面发出刺耳的撞击声,夜间清凉的风从大开的缝隙里涌了进来,阴冷冷地吹在陶睿身上,让他自脊椎末端打了个寒颤。
大门还在呼啸的风声里跟墙壁不停敲击,周围所有的因素都透着令人恐慌的异常。
陶睿定住脚步,目光无措地四望,胸膛剧烈起伏,大吼道:“你疯了吗?你到底想干什么!”
回答他的是乘风自身后毫不犹豫踹来的一脚。
陶睿没有防备,直接趔趄地两步跌到地上,即便有手臂俯冲,下巴仍旧被粗糙的地面蹭破了一层皮。
他大吸了口气,尚未从暴怒的心情里找到自己的声音,又被乘风拎着后衣领,从地上提了起来。
陶睿下意识朝后靠去,在过腰的高度抵到了类似栏杆的物体,他微撇过头,随即就被乘风按着胸口朝后推了下去。
视线陡然翻转,负面状态即将褪去。
又一次眨眼后,画面犹如被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冲洗过,陶睿看见了模拟系统中一片澄澈蔚蓝的天空,以及一排倒立着的古树。
他从来没有在这个视角看过这片景色,却没有任何欣赏的心情。
离地面数十米的高度差让他产生了一种极为真实的眩晕,某一瞬间他的大脑是完全放空的,在重新恢复运转后,所有的理智全部系在乘风抓着他衣领的那只手上。
耳机里传来教官带着警告的呼喝:“乘风!”
陶睿的心脏快要冲破喉咙。他感受着血液朝大脑一波又一波猛烈地推压,艰难从肺部挤出空气,咆哮道:“放开我!你脑子有病吗?”
乘风的手又往下按了一点。
这时,她才极为冷淡地对他说出第一句话。
“害怕吗?”
陶睿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发出声音,他觉得乘风就是一个真正的疯子。
乘风讥讽地道:“这么干脆利落的死亡,你也会觉得害怕?”
教官的斥责听起来甚至有点远:“乘风你给我住手!”
回应他的,是越发残酷的一推。
陶睿的半边身体已经快要滑出护栏外,重心不断下移的同时,任何轻微的杂音在他耳朵里都成了死神逼近时的问候。
他瞳孔涣散,乱了呼吸的节奏,胸腔内部传来一声倒气的杂音。
“呵,怎么了?军人不是必须要有死的觉悟吗?你没有吗?”
陶睿的眼珠朝前转了转,从眼皮阖出的狭窄视野中看清乘风那张无波无澜的脸。
对方闪着寒光的幽深眼神告诉他,她真的敢放手。
几位教官站在投影屏前,紧盯着半空的光幕。现场静默无声,连空气都似被定格。
下一秒,乘风唇角上翘,缓缓松开发红的五指。
料峭的春风吹干皮肤上的冷汗,陶睿脑海中残留着乘风那副狞笑的表情,躺在护栏后方一米多宽的平台上,大睁着眼睛发愣。
模拟系统里弹出淘汰提示,理由是离开地图红圈。
长方形的边框闪烁了两秒后,头盔正式停止运转,世界归于真实。
再下面是一片阶梯状的露天训练场,陶睿扫了一眼,转过身正对着天空。
浩瀚阴沉的夜景悬在他头顶,巨大的黑暗似乎要将他吞没。
所谓死亡的恐惧,随着戏弄被戳破而驱散,但每一个毛孔仍旧记得战栗的感觉。
陶睿闭上眼睛,颤抖着调整呼吸,耳边听见乘风踩着军靴轻快跑开。
“吃饭吃饭。红烧肉!”
紧跟着大楼底部传来男生兴奋的欢呼。
“炭烤羊肉!”
“油淋鸡!”
“肘子!肘子在我脑子里转一晚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