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澹是苗红根正的学术派,是联盟教育下最具代表性的人物,这个乘风一直知道。
她对联盟各类机甲的参数肯定更为熟知,对这次考核也更有把握,成绩会比自己好,乘风是有心理准备的,只是没想到她能这么快交卷。
乘风对着那两个简单的中文汉字出神了一秒,迅速清空杂念,收回视线,聚焦在自己的立体模型上。
她按照第三题的题干,用之前写好的运算程序导出辅助线。
屏幕中瞬间被各种颜色不一的数字与线条所占据,层层叠叠、互相交缠,最密集的区间甚至遮蔽了原先的背景地形,光看一眼就让人头皮发麻。
筛选、删减、修改……
时间流沙似地从指间溜走,猝不及防跳转到半小时后。
等考试结束的铃声敲响,周围迸发出阵阵沸腾的喧哗。考生们交头接耳,与身边人核对题目的答案,并发出痛心的哀嚎。监考老师几次抬手下压,都无法让他们安静下来。
憋闷了三个小时的郁气,不嚷嚷几句真的无法平息。
乘风的眼睛酸涩发干。她按住鼻子山根,坐在位置上回顾本场考试的表现,确认自己并没有太大的失误,起身出了考场。
人群熙熙攘攘地往外挤,饱受摧残的学生们,不管身边是不是自己认识的同学,逮着个面善的就开始吐槽。
“太难了吧!什么玩意儿啊?这种试卷的意义是什么?告诉学生不要太嚣张,你其实啥也不是?”
“实不相瞒,最后几道小题我压根儿就没看明白。”
“考官太看得起我了,题目出到大气层上去,生怕我得到分啊!真不至于!”
“我隔壁的那个考生提前一个小时交卷,就特么离谱!你就算只是建个基础模型再加一点鬼画符也起码要两个多钟头吧?搞得我内心发慌,到后面节奏都乱了。”
青年们的友谊在相似的境遇下很快建立了起来。一个个革命会晤般地握住了对方的手。
“你也是大一的难友吗?”
“不,我是大三的。”
“……学长再见。”
“诶别,再聊聊啊!”
又飞速地破裂。
社会冷酷又庸俗的一面在考场外的走廊上不断地重复上演。
……人类啊。
乘风偷偷跟在几个大三生后面,听他们互相对答案。确认自己虽然空了大半的卷子,但正确率是高的,稍稍有了一点安慰。
人群缓缓涌出大楼。
冬日的阳光伴着扑面的寒风冷冰冰地照下,乘风紧了紧围巾,从兜里掏出光脑,收到沈澹发给她的一张照片。
沈澹从附近的贩卖机里买了四杯奶茶,正蹲在考场前的台阶上等她们。
她个子高,身材劲瘦,冬天冷还不爱穿厚衣服。屈着长腿又抱着双膝的姿势,让她脊背处流畅的骨骼线条都随着收紧的衣服勾勒出来,周身散开一米的寒意。
乘风接过她递来的热奶茶,见她一脸无聊的困意,喝了两口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都会做?”
沈澹掀开眼皮,说:“怎么可能?有几道题模型太复杂,没有团队配合不可能做得出来的。”
乘风:“那你怎么出来得那么早?”
沈澹耸了耸肩,无所谓道:“不会就是不会,代码这玩意儿,你就算干坐个一天也不能生造啊。”
乘风沉默,用力吸了口手中的饮料,轻吐出一口气。
另外两名室友也找了过来,恰好听见这话,中气十足地吼道:“考试不结束我绝不离场!这是对我自己最后的安慰!”
“做第一道题用了我两个小时!好不容易建完模型结果发现我看错了!联大这难度对大一的学生公平吗?”
两人说得愤慨,沈澹安慰道:“没关系,这种难度的考试肯定不是学前小测,估计是又什么选拔测试吧。”
乘风抬起头,问:“什么选拔?”
“不知道啊。军事学院每年都有各种选拔测试,赶不上这个就赶下个呗。”沈澹随意一挥手,“走,吃饭去。”
·
老罗吹开眼前氤氲的热气,眯着眼睛喝了一口,顺手将泡着枸杞的杯子放到桌案上。
他曲起食指推了推眼镜,坐正了姿势问:“谁来复审大一的卷子啊?”
边上几位老师如临大敌,纷纷摇头推却。
“你们来吧,我觉得你们合适。”
“不要怕,系统都判过了,不过是复审一下而已,大一学生空的题多,很快的。”
“心脏受不了啊,年纪大了。”
“那就随机吧。”老罗点开列表,“先抽几个学生的卷子一起看看。”
这次的试卷比较难,众人都有心理准备。学生要是表现太好,他们反而会觉得有点尴尬。能建个雏形出来他们就很满意了。
排在头部的几张卷子还是让他们感到有些惊艳的,极大地抚慰了众人的不安。
扫完一批高分试卷之后,老罗觉得底子打得差不多了,从列表中抽出沈澹的文件。
他拧开保温杯的杯盖,深吸一口气,准备随时靠枸杞红枣茶压压心火,做足心理准备,敲下食指点击投放。
立体模型浮现在会议桌上方,缓慢转动,进行远近视角交错展示。
一帮专业课老师沉默地看完,半晌不知该作何评价。还是老罗笑了声,打破寂静,说:“沈澹对知难而退这个词,真是学到了精髓。”
不该写的题真的一点都没写,连个试探性踩分的操作都没有。卷面过于干净简洁,像无良商贩一样缺斤少两。
不过上次被小猫头鹰当面评价过后,她还是稍稍改善了一点,在抛答案前勉为其难地补上了一些衔接步骤,跟她自己相比,已经略有进步。
老罗说:“分数比我预估的高,看来她每天泡三夭打竞技,还是有点收获的。”
沈澹是少有的喜欢对机甲操作进行独立分析,且分析得不错的学生。她的大局观略有欠缺,但对单纯数据的处理很是敏感。
边上一位中年男子点头道:“很多指挥都喜欢沈澹这样的副手。这种风格其实没什么不好,从指挥的角度看,适配性是最高的。”
老罗搜索到乘风的大名,双击投映。
昏暗的房间里光影轮换。
“嚯。”中年男人仰起头,说,“这空了一大片啊。”
老罗点出第一题的模型。多达十多个层次的备注信息看得众人皆是一惊。
如果说沈澹是追求极简,乘风就是截然不同的完善。一排缜密、细致、庞大,宛如机器运行所留下的分析过程,藏在只露出一角的冰山模型之下。
“这道题……”边上的助理愣了愣,小声呢喃道,“是不是还没有人完全做对啊?”
他调出后台数据,果然,第一道题的最后一问,大部分学生选择了放弃。少部分学生给出了一个大致雏形。还有几个学生则直接靠懵贴出了正确答案。
只有乘风,通过各项基础知识的反复运算,结合资料库中的已知数据,愣生生用比标准答案复杂好几倍的分析方法,绘制出了最终地图。
这道题的分析模型原本就很复杂,考察的是大三的一个知识点。加上运算量过于庞大,即便考生知道解题过程也会限于时间而选择弃置。何况乘风对机甲参数并不熟知。
从结果来看,她完全是依靠野蛮的冲劲刷出这道题的,那后面的试卷空白大半倒也可以理解。
几人点头道:
“乘风的有效手速非常快啊。”
“推导思维也很敏捷。”
“输在了知识储备上。但做出的题目正确率接近100%。”
“如果给她时间,我觉得后面几道题她也能磨出来。”
“这个如果就没有意义了。‘快’本身就是B类指挥最重要的要求。”
老罗感慨道:“很有个性的学生啊。不知道要怎么带。”
·
考试成绩在一天后进行了公示。
乘风接到短信提示,上官网查找自己的分数,才知道这是一场多所军校共同参与的联考。
她不知道这次选拔的标准是什么,但从统计表格的结果来看,确实出现了极为分明的差距。
前排基本都是大三的学生,均分与垫底的大一新生拉出足有四五倍倍的差距。
乘风搜索自己的大名,发现自己的名次排在中上的位置。不拉胯,但也算不上多优秀。
沈澹的总分比她高出13分,在上游浮动。也是本次联考中成绩最好的大一学生。
乘风对自己的失败总是容易耿耿于怀,何况这次考核暴露出了她致命的短板。考完后她一直在宿舍里查找资料,试图弥补。但对成绩的优劣倒没有太过在乎。
她翻到相关话题的帖子里,看到各大军校指挥系的学生都在下面议论,跟着扫了几眼。
“沈澹可以啊,居然杀到大三的批次里去了。”
“轮到我说了。唉,都是顶尖军校的学生,为什么差距还是那么大?”
“乘风这次也不行。她上学期都耗在了手操专业上,我差点忘了她也是指挥系的人。小看数据分析就是这结果了。”
“这对大一的新生根本不公平,没什么好比的。”
“乘风说说就行了,毕竟只是战后星的特招生,单兵这种倚重个人素质的专业就算吧,不会真有人拿她跟联盟最顶尖的技术人员比吧?”
“你可以永远相信陶睿!果然只要有他在,二军指挥系的堡垒就是最坚固的!”
“大家吃的米都不一样多,何况陶睿专业出生,远征军名额都稳了。要是他考不好,才是最大的不正常。”
乘风切回到成绩列表,才发现本次考核第一名的学生就叫陶睿。
其实排在头部的几个考生成绩相差都不大,在87到92分之间徘徊。但陶睿的答题时间仅有2小时31分,而跟在他后面的几位考生都是3小时满才出的考场。
另外前十的考生里,联盟大学只占了一个名额。看着战绩惨烈。
乘风对门的两位室友查完成绩,正气得要砸光脑。
“我35分,我就知道。大家都背着我偷偷做了预习,竟然不告诉我!”
“我46分!”
“恭喜你啊,过平均线了!但是你凭什么能拿46分?你不是说你寒假都在吃吃喝喝吗混蛋?”
“我谢谢你!大哥二哥之间有什么好计较的?46分你都嫉妒你疯了吗?”
乘风问:“陶睿是谁?很厉害吗?”
两人正在互掐,闻言动作顿了下。
短发女生肩膀一耸,发出声短促的低笑,抬手勾住自己的同伴,两人一唱一喝,高声而振奋地喊起了口号。
“永远的神!”
“指挥系的光!”
“大战场的王!”
“不败的神话!”
“胜利的港湾!”
乘风:“……”她惊悚地朝后仰去,紧紧贴住沙发的背部。
“就是这样的人。”短发女生抓了下自己的刘海,叹道,“总指挥嘛,是比副指挥更有魅力的。尤其是力挽狂澜的时候。一场比赛能决定几千人的生死,比单兵的mvp还要高光。”
乘风奇道:“他不是数据分析师吗?”
“他是啊。但A类指挥不一定能胜任B类指挥,可是B类指挥,有足够经验的话,是可以充当总指挥的。”短发女生两手环胸,回忆着道,“大战场的指挥位,没有强制一定得是A类指挥。陶睿家学渊源,特招进的一军,一军对他也是着重培养,成功在联赛里三战成名。但是咱们联盟大学,近几年好像还没有一个地位绝对的领导者。”
边上的室友补充了句:“项云间的大局观不错,但他是个单兵。”
短发女生点头,惋惜道:“虽然他抢了A类指挥的饭碗是挺值得开心的,但是一军的人太猖狂了,我们立场不同,我不是很喜欢他。”
同伴连连摇头:“而且一军的口号实在太中二了,我不行,我不可。”
乘风转头去看沈澹,对方躺在沙发上,睁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跟挺尸似地半天没有动静。
乘风凑过去,与她忽然转动的瞳孔对个正着,吓了一跳,问:“你在干什么?”
“我在沉思。”沈澹坐起来,揉了把脸,说,“我听到了。陶睿嘛,以前就听说过,但我不大了解。听学姐的评价是,一个很高傲的神经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