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班学子们明显对诗会一事非常抵触。包括甲班与隔壁明经科的学子都差不多。
宋问和几位先生聊了一下,
各人都是唉声叹气,
显然也不待见此事。
宋问觉得这样不行的。这还没开始呢,
气势已经差了半截了。
不管是所谓的恶心还是真的畏惧,
天底下多的是阴招。因为讨厌阴招就直接退败,
宋问可不会接受。要知道,
入朝之后,
可没几个人会坦荡的和他们相交。
多遇见几个像她这样的人怎么办?把他们玩得团团转的。
这诗会并不是要求全部的人都参加,宋问将乙班学子全报了上去,直接占满了名额。
其他科的先生与学子,
看她的眼神,顿时带上了感激。
宋问客气一挥手,让苦逼兮兮的学子们速去准备。
虽说是诗会,
但比的并不只有诗歌。主要还是各方面的才学,
诗会只是为了明面上叫着好听。
以诗会友,却没人是来交友的。各书院为了展示学子实力的机会,
选的最出类拔萃的学子,
互相间较劲比拼。
相比之下,
云深书院的安排真是相当随性。
宋问给他们布置了些课业,
让他们临时突击一下。学子间扫了一眼,
却没看见李洵的身影。
冯文述见她动作猜到,
便提醒道:“李兄看着心情不好,方才出去了。”
宋问点点头,出去找人。
这时候书院里都在上课,
没什么走动的人。
宋问走出来没多远,
就发现李洵坐在书院前的长阶上,正双目无神的看着前方。
宋问负手过去道:“怎么了?你平日里素来稳重,倒是第一次见你如此颓废的模样。”
李洵微微偏过头,又看回来,道:“对先生来说,是不是每个书院的学子,都是一样的?”
“不,怎么会一样呢?”宋问拎着衣角坐到他旁边,笑道:“我的学子们都是最优秀的。一枝独秀好吗?”
李洵失笑:“先生,我是认真的。”
“我也是认真的。”宋问回道,“每一位先生,都应该是这样的想法。然后他的学生们,也该是这样的想法。”
李洵想了想,道:“先生说的不错。确实应该如此。”
“我倒是有个疑问,你为何不去国子监呢?”宋问道,“云深书院再优秀,也比不过国子监吧?”
李洵低下头,随手捡起一粒小石块道:“只是不愿与他们一同上课罢了。”
“他们?”宋问伸长了腿,悠悠抖着,问道:“这个他们,是有具体的指代呢?还是泛指啊?”
李洵将石块往前一砸,看它咕噜噜的滚下去,皱着眉头道:“就是国子监的监生。”
“嗯?”宋问意味深长哼了一声,“为何?”
“他们说的,其实多半都是对的。”李洵两手后撑,仰头叹了一口气道:“云深书院的学子,争不过国子监的。就算比他们优秀,也是争不过的。因为他们是监生。”
“这未必啊,小友岂能如此消极?”宋问打开扇子道,“远的不说,面前就有一位骠骑大将军,他是寒门出生,非国子监学徒。你看如今呢?还不是权倾朝野吧。”
宋问呲了一声:“说来讽刺,非监生,当了他们的国子祭酒。”
李洵道:“真正的寒门子弟,纵然考中进士,又通过吏部审核,运气好些的,七品官。可不少人,考上进士的时候,年纪已经大了。用个十年八载的,升上六品,或者运气再好些的,五品。随后便告老还乡了。这已经是极厉害的人了。而那些运气不好的,则被派到偏远的县郡,终生难以晋升。真正的高官头衔,还不是落在士族子弟身上?”
“单单出身国子监这一点,就让人足以少奋斗二十年。”李洵叹道,“大将军是非监生不错,可当年大将军也是吏部关试未过,太傅特例提拔。能有几人,如大将军这般幸运,遇到一位慧眼识英才的伯乐?”
李洵摇头道:“更多的人,也只能碌碌无为,终此一生而已。怀才不遇的,世间还少吗?”
宋问给自己扇风:“然后呢?”
李洵狐疑看她一眼,继续道:“然后?虽然这事让人不高兴,可最后朝堂上多数的人,都是出自国子监。哪怕是吏部选人,也偏爱监生。这是实情啊。”
宋问扇子一收,了然道:“哦~所以你认为,所谓的科考选才,也是不够公正的?”
“的确不够公正。”李洵道,“学生说句不自谦的话,他们恐怕连我也比不上。但明年您看,他们会有几人,能直接受命于朝廷。”
“诶,这不是不自谦的话,这是妄自菲薄的话。”宋问敲着自己的扇子道,“纵观京城,能比得上你的,鲜也。”
李洵脸色一红,抱拳道:“谢先生夸赞。”
宋问用扇子敲了敲自己脖子,点头道:“实事求是嘛,接着说。”
李洵道:“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宋问:“你没的说了?”
李洵狐疑点头。
宋问道:“行,那我来说。”言毕站了起来。
李洵仰头看着她,一脸困惑。
“其实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因为说不如做。”宋问缓步走下阶梯道,“这世上的确有不少怀才不遇的人,他们也并非未遇明主,可偏偏就是无处施展才华。但,这并不意味着结束,更加不意味着结果。”
“‘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真正弘毅的士,真正的君子,不应当担忧蒙尘,不应当害怕艰苦,不应当畏惧前路。他能够不忘初心,一以贯之。”宋问道,“哪怕他真的平凡一生,他也绝对不会平庸。因为他心中,有的是民生社稷,有的是山河万里。”
“他虽然没有做到,但是他有一直在做的事情,他不会放弃自己的夙愿,他一定会有能继承他遗愿的后来人。”宋问道,“他不需要你来替他可惜,他没有任何需要你可惜的地方。他们走的每一步,都值得人尊敬。”
李洵跟着站起来,在台阶的上方低头看着她。
宋问道:“气馁改变不了任何事情。你既然知道了这些遗憾,应该为之奋斗才是。因为你不像他们,你不仅有抱负,你还有机会。所以你的责任更加重大。你才是有机会能改变这一切的人。”
“李洵,或许先生看不见,但是先生希望你,希望你们,能够见到你们期盼的,天下大同,人人为公。”宋问张开双臂道,“这是等等不来的,也是怨怨不来的。这是要去践行的。上面已经留下了无数人的脚步,而你们也将走上这一条路。”
这不是一个人的路。
李洵听着她的话,畅想着她说的画面。
那是一条,无数的先人贤者,无数的英魂忠烈,一起开拓出的道路。
前有古人,后有来者。即不是独行,又何必消沉?
宋问转回身,指着前方道:“我很喜欢书院前面的这节长阶。站在上面的时候,有种天地辽阔的胸怀。站在下面的时候,有种雄心万丈的豪情。”
“‘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宋问道,“我对你很看好的啊。”
李洵两步走下来,朝她一拜:“谢先生解惑。”
宋问搭上他的肩,深沉道:“诗会,就靠你了。我会让孟为他们,努力给你喊加油的。”
李洵:“……”
那群学生,宋问交给了李洵去管。他们是会听他话的。自己扭头先走了。
宋问走出书院大门的时候,林唯衍已经闻风追来。
宋问回头一看,感慨道:“动作挺快的嘛,甩都甩不掉。”
林唯衍骄傲抱胸道:“不逃课,不似你的风格。想想你也应该不会回来了。我当然要早做准备”
“我是有要事要做。”宋问向前走着,严厉纠正他道:“什么叫逃课?你们这群人说话都太难听了。”
林唯衍问:“你要去做什么?”
宋问摸摸下巴:“我倒是要去看看,这群所谓的监生,有多厉害。”
“多半是骗人的。”林唯衍道。
宋问:“你怎么知道?”
“嘴上吹的越厉害的,多半都是骗人的。高手一向不喜欢说话。”林唯衍指了指自己,“我多年打架得出的经验。”
宋问:“……”
也的确是有那么一点道理就是了。
宋问这自然是不能过去国子学的。那地方一般人进不去,守卫甚严,毕竟里面都是些高官子弟。
但每个书院,都有一个学生喜欢聚集的地方。闲话家常,或吟诗作赋。
视野一定要开阔,环境一定要风雅,围观的人,最好有一定的鉴赏水平。
换言之,就是给自己装逼的地方。
这就比较好打听了,因为这些人一般是小有名气的。
宋问打听清楚,便带着林唯衍过去。
果然不出宋问所料,是个优雅别致的好地方。
位置不偏僻,但却足够安静。店铺摆设偏素雅。这往来的茶客,举止端庄,也多是读过书的人。
宋问往里走了一些,上到二楼。
国子监的学子果然在,有十来个人,此刻正聊得开心。
她挑了个旁边的位置,然后喊跑堂过来上茶,侧耳听这群人说话。
几人先是即兴作诗,做完后互相吹捧了一番。
数人以一名罗姓学子为首。
宋问轻笑。稳固的友谊,果然是要从吹捧开始。
就像她其实也很喜欢和嘴巴甜的人做朋友一样。
宋问百无聊赖的旁听,喝了半壶茶,正准备走了,就听几人聊到本次的书院诗会上。
至此其乐融融的氛围大改,集体开始毫不留情的嘲讽起来。
一人发狠道:“这一次的诗会,我定要云深书院的人,丢尽脸回去。”
“哪里需要罗兄出手?他们根本不堪一击。与罗兄比起来,拍马难及啊。”
“就是。不过是群嘴上厉害的家伙而已。每次见着我们,倒是骂得很难听,只是每年诗会,一个个却跟娘们似的躲着。”
“简直是给太傅丢脸,真不知太傅为何如此看重云深书院。”
“想想去年,他们如此狼狈的落败,今年还要让他们长长教训,终身难忘才是。”
“只可怜了新入学的那些学子们,怕要被推来参加这次的诗会。”
数人说的开心,拍手大笑起来。
两人就那么安静的听隔壁诸生高谈阔论。
宋问一手捏着茶杯,深深叹了口气。
林唯衍问道:“你说你最讨厌的是什么样的人?”
宋问答:“自作聪明的人。”
林唯衍兴奋道:“打架吗?”
宋问一饮而尽,摇头道:“对付自作聪明的人,当然要用更好的办法。我就等着诗会让他们长眼就可以。何况林大义小友,我最近真是不想再去大理寺了。”
林唯衍继续劝道:“我看大理寺的人与你挺熟的,从来没有为难过你。”
宋问道:“住嘴林大义小友。你这是在诅咒知道吗?”
宋问是不想惹事的,因为没有说到她的事情。所以听着就管听着。
也许他们就听到宋问心里想的了,接下去就聊起了她。
“这云深书院在长安城里,近日风头真大。百姓还赞赏有加,真是让人觉得不痛快。”
“还不是那什么宋问搞的事?唉,他们这是彻底放弃科考了吧?”
“一个外行人,总是喜欢插手朝廷的事,不过是在添麻烦而已。自作聪明的愚昧之徒。”
“不错,我看啊,就是一个考不上进士,又沉迷功名利禄的穷酸书生,想借各种事情给自己攒点名气而已。凡事与他有关无关的都上去插一脚,你们说讨厌不讨厌?”
“就是。若是我们想,还轮得到他们?”
“云深那群学生愚蠢无知,怕被人利用了也不知道。”
“百姓也愚昧,不是吗?赞赏他们的,不都是没念过书的农户而已吗?遭人唬骗。凡是有些眼力,谁不是在嘲讽?”
宋问仰着头,两手狠狠捏着折扇,吐出一口气。
一人拍手道:
“我上次在街上见到李洵与冯文述几个,竟对那宋问很是推崇,言语间对她多是维护。也是疯了。”
“李洵自去了云深书院开始,就比不得从前了。先生以前还夸他的文章颇俱灵气,如今也是泯然众人矣。你们可有再听过他做的什么诗赋?”
“还有冯文述。我就搞不懂了,他们成日里在做些什么呀?”
“那宋问教出来的学生,能有什么出息?他四书五经背全了吗?就这种人做先生,还指望学生什么?”
几人扭头看向那人,问道:“这般夸张?你见过宋问吗?”
“云深书院的学子说的,乙班的学子,平日***本不上课。那宋问,讲两句就走,还时常带着学生出去游玩。每日开心着呢。”
几人咋舌道:“这云深书院也不管管?”
“那么年轻的人,就能当上书院的先生,谁知道是什么来头?”那人煞有其事道,“倒是书院的助教,都快急疯了。就想着如何才能将那宋问赶出去。”
宋问背对着他们,无声且凶狠的“呸”了一声。
这梁子结下了!
她的学生果然都是诚实的人,一句也没说错!
这群监生实在是太讨厌了!
罗姓书生摆手道:“别说他了,说着扫兴。不如说说最近这城中盛传的王侍郎。”
“这王侍郎,确实叫人钦佩。若是能请他来国子监讲两课就好了。”
“他是户部的人,我看你也是疯了。”
林唯衍又凑过去,小声问道:“生气吗?”
“嘴长他们身上,我又不能割了。”宋问道,“我对他们也是很同情的啊。读了十几年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林唯衍道:“哦。”
宋问接着道:“不过我更同情长安的百姓啊,这将来管他们的都是一群什么玩意儿?你说是不是?嗯?”
林唯衍:“哦。”
宋问:“你哦什么?”
林唯衍:“不想听你说话,只想听你喊我打人。”
宋问捏捏手指道:“你离我远一点,见机行事。现在我要去给自己报仇了。”
林唯衍看向她,质疑的挑挑眉毛:“你自己?”
宋问勾勾手指示意他赶紧让开。端起桌上的茶杯,朝几人走去。
林唯衍拎起长棍,换了个靠窗,且易于观察的位置。
宋问走过去,笑道:“诸位在聊王侍郎?”
几名学子收了声,看向她道:“兄台是?”
“在下来京城不久,见过王侍郎两面,对他颇为佩服。”宋问道,“又听几位谈吐不凡,方才的诗作颇有意境。所以忍不住过来聊上两句。”
几人干笑两声。
他们本是天之骄子,来搭讪的人多了,也不是都理。
只是见宋问五官隽秀,眉目清明,所以才对她客气。
“‘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宋问举着茶杯叹道,“这想必就是,王侍郎深陷囹圄之时,心中所想吧。我每次想起,都觉得感慨非常。”
众学子听闻,品味两句,惊叹道:“兄台真好才学啊!尽将那种浩然之气与爱国之情表达的淋漓尽致!”
宋问谦虚道:“哪里哪里。不过是会做两首诗而已。”
不过是个移动的诗文库而已。
几人围着宋问,热络道:“敢问兄台高姓。”
宋问:“宋。”
“宋兄是哪里人?”
宋问微笑着如实答道:“钱塘来的。”
“真是想见识一下宋兄的高作。”
“太多了。”宋问道,“请出题。”
乙班学子走在路上,忽然从上头泼下来一杯水。
好在孟为反应快,朝后一跳,躲了过去。
几人愤怒抬头,想看看是何人所为,要上去大骂一顿。就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孟为惊道:“林少侠?”
林唯衍歪着脑袋想了想,然后恶性质的朝他们招招手,示意他们上来。
几人面面相觑。
“林少侠怎么在这里?那先生也在?”
“这不是国子监那群人喜欢来的吗?”
“走,上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