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晨,穹苍在天际还未彻底转亮的时候,就穿戴好出了门。
她特意轻手轻脚地出去,连关门的动作都做得小心翼翼,离开前还确认了贺决云的房间毫无动静,随后一路去了停车场。
她低头整理安全带,顺便给何川舟回了条短信,等她抬起头,就发现贺决云正一脸阴沉地站在车头前。
老贺同志背着双手,用犀利的目光谴责着她,像一个秘密前来视察,却发现了有重大错误的老领导一样,表情里写满了失望。见她终于注意到自己,冷笑着在脖子上做了个斩杀的手势。
穹苍:“……”怎么会这么神出鬼没?
贺决云走到侧面,敲了敲窗户。
穹苍迎着清晨的西风,先发制人地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你还问我!背着我干见不得人的事情,你还怕我发现是不是?”贺决云几要跳脚,面目扭曲地哂笑道,“没驾照你就敢上路?你够豪横的啊你。知道我国每年要发生多少起交通事故吗?知道每年因交通事故而死亡的人数都在十万人以上吗?这行业不需要你添砖加万!”
穹苍被他训得一愣一愣,弱弱说了句:“我用的自动驾驶。”
贺决云吼她,一手用力指着方向盘:“自动驾驶也得要驾照啊!你上路没个突发情况?”
穹苍喉咙滚了一下,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可能纯粹是受他情绪影响。她冷静下来,解释道:“我叫了代驾,他进不来小区。我现在是出去接他。就……一公里的距离?”
“撤单!让他回去!直接给他好评!”贺决云想想,不高兴地补充了一句,“不撤我就给他差评!”
……代驾何辜?
贺决云不依不饶:“而且叫代驾又怎么了?我告诉你,从这里到小区门口,就算只有一公里,那你也是无证驾驶的一公里!你在犯罪!你对不起那么多年给你上思想品德教育的老师!开门!按下边那个亮起来的地方!”
穹苍知道,快一步地按了下去。
贺决云拉开车门,提溜着她的后衣领,跟抓小鸡似的将她拎下来,高冷地点点下巴,示意她去另外一面,然后自己坐进驾驶座。
穹苍理亏,一声不吭地坐到对面。贺决云跟只雄踞着自己领地的狮子一样,慢条斯理地整理着白色的衣袖,将内翻的领口和没系对的纽扣归于原位。动作里带着三分霸道三分薄凉还有四分当场捉拿的骄傲。
穹苍:“……”
贺决云火气消了一点,问道:“要去哪里啊?”
穹苍迟疑着没有回答,反问道:“你不去上班吗?”
贺决云说:“我准女友开着我的车,大早上莫名其妙地背着我出门,我还上什么班?”
他头发都是乱的,显然是从床上一蹦而起急忙冲出,还能记得换上干净的衣服已经是极限,过多的要求显然太过苛刻。
他对着镜子抓了把自己蓬松的头发,发现头顶有一撮怎么都压不下去的呆毛,恼怒中又一次瞪向穹苍。
穹苍第一次发现,贺决云这人挺会打蛇随棍上的。怎么就准女友了?怎么还可以主动给自己升title?
臭不要脸。
贺决云挣扎没多久,决定放弃自己的发型,先将车开出小区。
他行过了小区门口的栏杆,靠边停下。不远处一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男人,原本正两手插兜地朝门口张望,见他们出现,立马小跑着靠近过来。
青年弯下腰,在车窗上敲了两下,叫道:“穹苍老师。”
穹苍抿着唇,别过脸,满目深思地望着窗外。
贺决云缓缓降下车窗,木着一张脸与外面的人对视。青年认出是他,倒抽一口凉气,随即想伸手遮挡。
贺决云当然认识他,别以为戴个帽子粘个胡须就可以伪装成另外一个人。前段时间大家还见过好几次,建立起了革命情谊,就差勾肩搭背互称兄弟了。
贺决云一手架在车窗上,笑道:“老张同志啊,公职人员现在可以兼职代驾了吗?何队给你开工资吗?还是工资太少,你们不得已要找点路子来养家糊口啊?”
青年干笑着弯下腰,挥手跟他打了个招呼。
“好巧啊,我这就是路过,顺便来接穹苍老师去逛逛街,开拓一下……”
他在贺决云逼视的目光中含泪闭嘴,觉得自己这人民公仆做得太惨了,接个人跟来偷情似的,一点体面都没有。
贺决云审视地看着他们,危险道:“你们到底想背着我去什么地方?”
保安看他们的眼神已经很不对了。摸下巴的细微动作里透露了他丰富的想象力。
贺决云不希望在未来的某一天,听见关于自己的绿帽谣言,招手说:“先上车!”
青年立马跳上后座。
·
“何队。”
对讲机传来沙沙的声音,显然这一带的信号并不好。青年按着耳机道:“人没了,房子空了。”
何川舟沿着平坦的小路往上行走,目光不时在两侧的田地上扫过,设想着李瞻元出现在这里时的情形。最后脚步不急不缓地停在一栋乡村自建房的前面。
房子的两侧还挂着已经褪色的春联,院子里停了辆黑色的轿跑型小汽车。
正在里面记录的青年见她到场,走出来跟她介绍道:“何队。这就是李瞻元开出A市的那辆套牌车。但是他名下并没有这辆轿跑车,公司财产里也没有登记,不知道是用谁的名字买的。也不知道他手上还有多少类似的交通工具。”
如果李瞻元狡兔三窟的话,他们的追捕行动恐怕又要陷入被动。
这一幕简直似曾相识,当初范淮逃跑的时候他们就经历过一次。区别在于范淮最终能成功逃脱,跟何队一时的犹豫也有些关系。
何川舟相信范淮不是凶手,也认为范淮能够帮助他们牵引出调查方向,只是她没有明确的证据。
何川舟眼神深邃,看着空旷的房间用力抹了把脸,两手叉腰地站在院子里。
他们申请支援,数十人连夜翻查监控,最后是扩大时段,一辆一辆车地进行排查,才终于找到这辆套牌车,再根据套牌车的行车路线,火线追凶。
那么多人连夜不休,结果竟然还是晚了一步。
明明他们每一次都已经踩中对方的命门了,李瞻元仍旧能像幽灵一样甩开他们。
“快了。”何川舟不知道是在跟他们说,还是在跟自己说,“加把劲,我们追到他的节奏了。”
这种时候,李瞻元肯定比他们更恐慌、更害怕。
“何队。”耳机里再次响起一道男声,对方似乎是站在风口的位置,声音听着不大清晰,“在路口发现了一个私人架设的摄像头。我们试着连了一下,信号已经中断了。”
边上的青年大叹可惜地捶了下腿:“看来李瞻元知道我们追过来了,他不会再回来了。”
何川舟眉头紧皱,内心有种不详的预感,但是在脸上没有分毫表现。她舔了舔嘴唇,朝着众人下达指令:“李瞻元肯定才刚走不久,就算他再神机妙算,也不可能原地失踪。所有人!加大范围排查周边的道路,去村里调取监控,确认李瞻元离开的路线!联系周边的派出所,让空闲的工作人员帮忙排查。小刘,你暂时留在村里,去找本地居民打探一下情况,看看有没有什么发现。”
众人被分派好工作,大声应了句,立即跑动着过去安排。
何川舟还是有些不安,案件临近收网时她经常会有这样的感觉,这让她到最关键的时刻也能保持足够的警醒。毕竟越接近结尾,嫌疑人被逼至绝路,就越可能会出现变故。
她想了想,拿出手机,编辑了一条短信。
何川舟:小张,你那边有情况吗?
张:没什么问题,就是贺决云也跟上来了。
何川舟:李瞻元不见了,他可能会去找穹苍。你记得灵活应变,不管遇到任何情况,以保证生命安全为首要目的。
张:是!
何川舟:你们到哪里了?我让附近派出所的人去接应你们一下。
张:刚上国道,我给您发个定位。
·
黑色的眼睛被遮掩在帽檐下,男人深深藏着半张脸,盯着平板电脑上的画面目不转睛。
在看见警车从他家门前经过,他表情抽搐了下,差点咬破自己的嘴唇,又很快恢复自然。
汽车音响里正在播放一首摇滚曲,炸裂的音乐与沙哑的嘶吼,不停撩拨他内心深处的焦躁。
男人跟着节奏晃了晃头,随后关掉软件,一拳捶在方向盘上。
他一下又一下,发泄似地捶打着面前的黑色圆盘。汽车发出刺耳的鸣笛声,将他未能喊出口的愤怒都宣泄了出来。
片刻之后,男人终于冷静下来。他停下动作,抚摸右手的指节。等调整好情绪,重新打开另外一处的监控路线,看着贺决云那辆车驶出小区,沉沉吐出口气。
他缓缓将车开到监控摄像头的下方,摘下口罩,无所顾忌的,对镜头后面的人露出了一个满是阴森的笑容。
·
大早上,即便是主城区的交通依旧十分通畅,贺决云开着限速的60迈,听着老张磕磕巴巴将事情给讲清楚了。
何川舟带人循着线索追击李瞻元去了,又担心穹苍一个人会走霉运,就让他过来保护一下。
老张对穹苍做了个遗憾的表情,摊手说:“不是我不帮你隐瞒啊,是兄弟我真的包不住了。”
穹苍无奈地说:“我只是想去给我父母扫个墓,没别的事情。”
昨晚李瞻元失去踪迹,开始逃亡。穹苍想,如果李瞻元要找上自己,起码需要时间安排,所以她刻意挑个大早的点,让李瞻元没有反应机会,这样路上会比较安全。
她本意是打算,如果何川舟那边始终没有线索,她就在墓园附近等待李瞻元的出现。那个男人天性高傲,面对我国天网系统的追捕,肯定无法接受苟且的生活。
他一定会安排一场盛大的落幕。
“没别的事情不叫我?开车我不行吗?”贺决云一面设置导航,一面不平道,“我是没有手还是没有脚?这种事情你宁愿辗转找何队帮忙,麻烦别人,也不来找我?”
穹苍眨着眼睛,无法理解道:“有困难,当然是找警察叔叔。”
贺决云说:“那你现在的情况跟以前不一样,你有困难可以来找我。我比他年轻,也比他强壮,还比他能打。这种事找我不是更好?”
老张知道这种时候开口不合时宜,会影响他们两人之间的友谊,但他还是难以容忍人民公仆的能力被低估,于是压着嗓音说了一句:“我配枪了。”
贺决云视线朝后视镜一扫:“配枪了了不起吗?这辆车是我的!这车通体防弹!”
“哇!”老张同志为了自己不被丢下车,敷衍地夸了一句,“好厉害啊……”
穹苍:“……”现在能皮也是刑警的必修课了吗?
贺决云转动着方向盘,将车开往路标指示的方向,又不解问道:“你父母的墓怎么会是在A市外面?他们不是一直住在A市吗?”
穹苍说:“长辈安排的。”
墓地是很早以前就选好的,选在A市城外,据说那边风水好,穹苍父亲的许多亲属都葬在那里。
他们两人去世,后事都不是穹苍料理的。因为位置离得太远,又有点心里抵触,她去扫墓的次数寥寥无几。
贺决云看了下路程,还有起码一个多小时。穹苍出门偷偷摸摸,连早饭都没吃,导致贺决云也是饿着肚子。
他示意老张去翻后座的包裹,说:“听点东西听点歌,慢慢来吧,我车上备了点饼干跟饮料。”
老张欣慰道:“谢谢啊!”
贺决云说:“我跟准女友说的。”
老张:“……”友情消失了。
穹苍从老张手里接了盒小面包,还有一盒饼干,随便吃了点。
贺决云余光看着她脸颊鼓动,认真吃饭,心里跟挠痒痒似的不安分起来。他咳嗽一声,暗示说:“穹苍,我也没吃早饭。”
穹苍应了一句:“哦。”
然后没有了下文。
贺决云:“……”是非要我求你吗?你吃我的东西难道就不会嘴软?
他不能冲穹苍生气,只能借着后视镜瞪了眼老张。
都是他,电灯泡。穹苍才会变得含蓄。
老张悄悄给车窗开了一条缝,试图用呼啸的风声来挽救车内的尴尬。
这能是他的错吗?他只是一个开不上车的代驾而已啊。
国道的路修得比较曲折,路面也不是十分平坦,好在这辆车底盘很稳,并没有颠簸的感觉。
老张一直在后座发短信,跟何川舟那边联系好的人进行交接。他手指飞动,时不时还要回头看一眼车后的情况。
这疑神疑鬼的模样,让老张都有点想笑。老职业病了。
贺决云在开一段环山起伏的道路时,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昨天的事情,你考虑清楚了吗?将近12个小时了啊,就算除去8个小时的休息时间,你还有四个小时可以用来思考。思考一遍,假定需要三秒钟,那么你就可以考虑……”
穹苍帮他算出来,小声提醒道:“4800次。”
“是啊,4800次!”贺决云用余光小心打量她,说,“你那么聪明,思考4800次还解不出来的,得是世界未解之谜了吧。”
穹苍低声吐字:“它本来就是啊。”
老张茫然道:“什么问题?”
二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贺决云:“婚姻。”
穹苍:“爱情。”
穹苍疑惑地看向他。
“爱情、爱情。”贺决云咳了一声,掩饰自己步调过快的事实,“父……男友之爱人,必为之计深远。就这么个意思。”
穹苍:“……”我就知道你还是想做我爸爸。
贺决云没安静一会儿,又说:“你是不是觉得自己会有危险,昨天才拒绝我?李瞻元就是一个疯子,没有抓到他之前,你没有安全感。其实,你本来是想答应我的。”
穹苍没有停顿的飞速接道:“不是。”
贺决云一字一句地说:“你肯定是!”
“你不要这么执拗。”穹苍说,“你都不接受我的答案那你还问什么?”
贺决云理直气壮:“你没给解题过程。我有理由怀疑你是口是心非。”
老张没想到自己还能被牵扯进这番男女的爱恨情仇中来。可是他听了一会儿,没明白,扒拉着前座的靠背问道:“啊?你们不是早就交往了吗?都同居了啊。”
贺决云闻言,得寸进尺地大吼:“看!你看!在别人的眼里,我已经没有清白,你是不是应该对我负责?”
穹苍有那么一瞬间,想把他的头按在前面的挡风玻璃上。
……所以当初邀请她同居的人,到底是谁啊?这清白难道不是你贺某主动献上的。
老张觉得自己终于明白了,一腔过来人的语气说:“你们是……那个关系啊?哦,我懂我懂,时代开放了吧。不过年轻人,还是稳定一点比较好。如果夜生活都可以很和谐,是能试着发展下一步的。好好想清楚。”
……听得贺决云都以为老张比自己大一个辈分。
两人都不说话了。
他们的夜生活十分得纯洁,也很和谐,但完全没有老张想象中的那么丰富。
老张以为他们是害羞了,笑嘻嘻地靠回椅背上,让他们两个单身狗好好品味人生哲学。
正在贺决云酝酿着下一句要说的话时,从拐角处的视线盲点,驶来一辆SUV。
对方原本好好开在自己的车道,看见他们之后,突然实线变道,朝他们冲了过来。
“艹!”
贺决云眼睛瞪直,骂了一声,飞快调转方向,将车拐向山体内侧。
他的车性能好,开的车速也不快,这一撞问题不大。他借着山体的摩擦力,安全将车停下。而那辆SUV因为紧急制动,在护栏上撞了一下,打了个圈,前后调转了方向,就停在他们后方。
贺决云没有马上下车。他察觉到了危险,浑身紧绷着肌肉,两手死死握住方向盘,借由后视镜,观察那辆车的情况。
距离过远,他看不见车里的人究竟是谁。
很快,SUV车灯再次亮起,死踩着油门朝他们冲了过来。
贺决云这时候深刻体验了,李瞻元的确是个不要命的疯子。
“靠!”
贺决云跟着起步,朝前方加速开去,试图跟后面的车辆拉开距离。
然而这一片的道路九曲十八弯,有不少大车会途经,并不适合飙车。他没李瞻元那么不要命,不敢猛踩油门,偏偏后面的车跟疯狗似地一直咬着他们,拿车头不住顶撞,根本不计后果。
“他怎么会出现得那么早!”
老张在后座根本坐不稳,被惯性甩得东倒西歪,伸手去摸自己的配枪,几次尝试,只能将它拿在手里,却无法瞄准射击。
老张叫道:“你开稳一点啊!”
“这段山路,你说这怎么可能开得稳!”贺决云一心多用,注意力全凝聚在前后的车辆和大角度的弯道上,他叫道,“穹苍,抓紧!”
穹苍抓住边上的把手,脸色一片青白,胃部有一股酸液在翻腾,险些就要喷出喉呛。
贺决云往前逃了一段,还是没能甩开尾车的追击。最担心的一幕却是发生了。
前方转弯的位置,传来几声鸣笛,等画面显现出来,发现是一辆小货车正在弯道超车,而左侧车道上开着的一辆红色的大型货车。
贺决云瞳孔紧缩,恐惧化作凉意爬上他的脊背,同时也让他的注意变得更加集中。
与其被前后夹击,或者被大车碰撞,贺决云当机立断,踩下刹车,撞向一旁的护栏。
车辆冲破石栏,沿着斜坡往下坠了一段,随后翻滚下去,并在树木的格挡下顺利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