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诵拿到新版的小组PPT时还有些惊讶,但的确是没问题的。后面也是于息争上去做的小组报告。最终这一块成绩合理地定在95分。综合计算后该4个学分的学科最后拿到了4.8的绩点,学院奖学金应该是没有问题了,就不知道运气怎么样,能不能争一争全国奖学金。
章诵的课外实践部分应该比不过别人,毕竟她一直在打工兼职。
期末考试后,家里又来了电话。
骂得很难听,章诵本来是不想回去的,可是那边态度坚决。她怕自己再没消息的话,对方就要拖家带口地上学校闹来了。
二老做出什么事儿她都不稀奇,还不如早点回去,掌握好主动权。
章诵将平时穿的衣服跟鞋子,以及她的二手手机,都塞进柜子里,又去买了两件质量粗糙的地摊货,揣上她的诺基亚,坐上回家的火车。
在A市生活得久了,她都忘了还有那么一个讨厌的地方在等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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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假后过了一周,做好攻略的于息争同样颠簸的,也来到山溪村。
于息争照着地图上的地址一路走去,现在有点茫然。
进了山区后信号不大好,具体的地址甚至连谷歌都标注不全,他只能自力更生。
这一带的自建房,基本连号码都没标注。他去跟同村人问路。对方又只认名字,问他要找哪家的,爹妈叫什么。带着一口浓重的地方音,一般年纪大点的,都不会说普通话,双方沟通极其艰难。
侦探给他的讯息是,对方最近刚刚盖完一栋乡村别墅。村里一打听应该就能知道。
别墅是给儿子婚房,其他人平时不住在里面,家里老房子就在别墅的侧对门,一户门上贴着褪色卷边对联的人家。
于息争看到资料时还自我安慰,能盖得起乡村别墅,想必情况不会是太糟糕。
他辗转才找到正确的地方。到的时候里面有一个妇人正在别墅的宽敞院子里抱孩子。
那妇人的形象对他来说过于陌生,或者说从出生起就没见过那样的人。
对方随口往地上吐了口痰,任由小孩儿的手往自己胸上按,还伸进她的衣服。嘴里笑呵呵地说话。只是于息争实在听不懂她的乡音。
二人视线隔着一扇铁栅栏在空中交汇,于息争被当场吓走。
他脚步仓促离开,又到了所谓的老家门前。
于息争顿了下脚步。
这栋房子应该有几十年的历史。听说当时的房子都是老一辈人自己盖的。墙外灰白一片,水泥塑上去的外层脱落了大半。几条几乎失去弹性的大短裤,挂在门口的竹竿上,随风飘荡。
于息争站在马路边上,再无踯躅,决定离开。
他匆匆转身,埋头走路。正面用力撞上一人。
两人稳住身形抬头,没来得及说不好意思,看见对方皆是一愣。
于息争还好,虽然表情看着惨遭蹂躏,原本讲究的衣着也杂乱了不少,但在村里依旧是公子哥一个的造型。
反观章诵穿着一身哪怕在时尚界进修过也实在夸不出来的衣服。
她在学校穿的虽然也很朴素,但起码干净。即便是平价衣服也穿得出落落大方的感觉,站在人群里,凭借高挑的身材,总是脱颖而出。
可是现在呢?一件看不出年代的老年碎花衣,裤子上似乎有浓重的油斑,靠近了身上似乎还有股奇怪的骚味。头发更是随意地绑在一起,乍一看老了十岁不止。
于息争微不可察地退了一步,“我想静静”这四个字就写在脸上。
章诵侧挎着一个盆,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于息争深吸一口气:“你又在这里干什么?”
章诵朝前一指:“这是我家。你刚刚是在看这儿?来找我?”
于息争从上到下打量她,瞳孔中的人影放大了些许,他愕然道:“你家?你……你真的这么……”
“穷?”章诵笑说,“山窝嘛,我懂。大少爷过来旅游啊?”
于息争忽然说不出话来。
他又对着章诵细细端详一阵,喉间发紧问:“你生日什么时候?”
章诵:“送我礼物?不用了谢谢。我都不大记得这东西,毕竟又没人给我过。”
于息争说:“你的身份证上总写了吧。”
章诵冷笑:“身份证?那要看我爸妈什么时候记得去给我办落户了。那玩意儿你也信?”
于息争一手挡在胸前,失态道:“我先走了。”
离去的身影几乎是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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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章母抱着小孩儿走过来,站在栅栏外阴森森地看她,问道:“你朋友啊?”
“同学。”章诵转身说,“你让我买菜的钱呢?我还跟王伯赊着呢。”
过不了多久,难听的唾骂声几乎响彻整个村头。
“你个赔钱货啊你个,读书有什么用?给我死出去打工去!一分钱不往家里带,我养你那么大有什么用?现在成年了,还想赖家里好吃好喝的,你还跟我要钱?你这破脸都不要了!”
过了半小时,章诵背着一个油污反光的包,从家的方向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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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来到村口历来搭乘汽车的地方,发现于息争还在。
那男人表情恼怒,被傲然离去的汽车喷了一脸尾气,上前对着车尾巴踢了下石头,用以宣泄自己的愤怒,然后很是挫败地蹲到地上。
章诵靠近问:“你做什么?”
于息争迅速站了起来。摆出自己的气势。
章诵问:“刚刚为什么不上车?”
于息争愤怒道:“他竟然收我四十块钱,我进村只要十七块钱!他凭什么要收我四十?车里的其他人为什么要笑?”
章诵看了眼远去的车影,说道:“你应该不缺那二十三块吧?”
于息争掷地有声,像每一位有立场的有志青年一样愤慨发声:“这不是钱的问题!”
“行了。”章诵打断他说,“那你一定不知道,离开这个村子只有两辆班车,一辆早上六点半,一辆下午四点半。村里没有招待所,你的二十三块钱,可能要买你一晚上露宿街头。”
于息争明显怔了下,表情在懊恼跟坚决中不断切换。最后忽然关闭了自己的心门,微抬下巴不带感情道:“这不是露宿街头的问题。”
章诵:“……”
她其实没有想要一句话摧毁对方的信仰。
于息争偏头问:“你特意过来送我?”
章诵:“呵呵,想什么呢?只是经过不懈努力,终于被赶出家门而已。”
于息争知道自己被耍了,皱眉道:“那你怎么出去?”
“打小面的,”章诵用手指比了比,“六十。”
于息争闭上自己的眼睛。
章诵知道这一瞬间他的世界可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于息争坚强说:“这不是钱的问题。”
章诵说:“我理解。”
于息争正说完,之前喂他尾气的那辆面包车又掉了个头,悠悠开了回来。
章诵努嘴说:“人家来接你了。”
附近就一辆车,司机一般都不舍得弃之不管。
车辆还停在原来的位置,司机粗暴打开门,叫道:“四十,上不上!”
章诵率先走上去。
司机缓了缓语气,又说:“姑娘你还是十七。”
于息争忍着怒气,又不得不怂,跟着走上去。
车上已经满座了,司机从角落踹出两只塑料小板凳,让他们坐下。然后又盯着于息争付了钱。
章诵好奇问:“他说什么了?”
司机叼着烟呸了一口:“他这嫌我车脏。还要举报我勒。”
章诵:“哦。”
其实的确是挺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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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坐在过道的中间,随着车辆行驶一摇一晃。
于息争扶着自己的额头,生无可恋道:“你讨好我。”
章诵差点被口水呛住,莫名其妙道:“我有病?”
于息争被噎了下,接着道:“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
章诵:“我稀罕?”
于息争:“……”
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了?
汽车终于抵达县城。
章诵让司机帮忙停下。附近可以转车,再坐高铁,会比较块。
于息争差点觉得这不是他熟悉的哪个国家,整个人像一只迷路的羔羊,完全不知所措。
章诵朝他勾勾手指,于息争灰头土脸地跟上。
章诵像带着跟小尾巴,领着他在车站间兜转。
等到了A市,他熟悉的世界出现了,于息争终于满血复活。
腰板又挺直了,脸色又红润了,心灵也敞开了。
出了高铁站,于息争叫了辆出租车,也学着章诵的模样,对她勾勾手指,示意自己可以送她回学校。
章诵看傻子一样地看着他,然后走向旁边正在排队的公交车站牌。
于息争:“……”
他在心里扇了自己一巴掌。为什么要自作多情?
历劫一般地回到学校,于息争也没心情去联系章诵商量。
他在床上躺了会儿,觉得精神缓过来些,下床打开电脑,把相关的文件传了过去。
发完之后,下意识地想逃避对方的回复,又快速合上电脑,拿出饭卡出去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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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诵看见这则邮件是在晚上洗完澡后。
如果不是另外一个软件弹出来提醒,她几乎都要忘记了自己还有邮箱这个东西。
打开后发现发件人是于息争,还说这人搞什么鬼。
她把附件下载下来,然后随意点开。
从头到尾,一字不落,她看了有三遍。最后目光停在调查结果的地址上,焦点开始发虚。
章诵很清楚自己没有任何的错漏,应该的确如她想的那样。靠在椅子上发了很久的愣。
手指微微发热。
她面上冷静,把页面关掉,去饮水机那边倒了一大杯水,然后仰头一口喝下。
最后定格出来的心情,有一丝狂喜。
是的。应该再没有比她那原生家庭更糟糕的地方了。她努力读书,费心应承,拼了二十来年的努力,似乎就在一封邮件之后实现了。
章诵的心跟沸腾的油一样,高温,拂面。冰水滚入胃部,未能带走它的温度,反而劈里啪啦地炸了起来。
章诵将手揣进兜里。低着头走了两步。强行沉下思绪,好好审视自己的内心。
她兴奋的,未必是自己多了一对父母,而是因为可以摆脱自己最恐惧的父母。
可能是因为章氏夫妇的影响,她对所谓的亲情已经没有太大的信任。她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而她一贯的风格是,对不确定的事情,不抱有过大的希望。
她不确定那种飘渺的血缘关系,是否真的能为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带去情感。反正她肯定的是,在章家不能。
她很想现在就去找于息争打听她生父生母的情况,可还是忍住了。
章诵倏地转了个身,心里怀疑。
这不会是于息争在骗她呢吧?
她又大步回到电脑前,重新打开文件,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安心了点。
于息争应该不至于这么无聊。
章诵半弯着腰思考。
是于息争来告诉她的,就意味着于氏夫妇可能还不知道。谁会怀疑自己不是父母亲生的,还去做亲子鉴定这种事情呢?章诵有点明白。
她觉得于家的亲子关系或许也有点问题。
紧跟着她又登上搜索网站,开始查于家的公司。
有用的内容太少了。企业家毕竟不像明星,家事不会拿出来炒作。
不知道于息争那边怎么样,反正章诵违背了自己的生物钟,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在网上翻查对方资料,跟企业概况。一直到第二天凌晨才爬上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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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几天里,两人都没有再联系。因为放假,时间完全自主,也很难碰到一起。
在去自习的时候,二人意外在三教七楼的电梯前面相遇。
再次见面,互相间有点尴尬。
两人中间隔了有半米的距离。
于息争先开口问:“我发你的邮件你看了吗?”
章诵点头:“看了。”
于息争“嗯”了声:“我对了下他们的行程。下星期我会去见他们。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给我几根带毛囊的头发……作为证据。当然也可以跟我一起过去。还有他们的联系方式。你需要吗?”
章诵:“再说吧。”
于息争又开始沉默。
章诵佯装轻松地笑了下:“我还说在村里遇到你真巧,没想到还有更巧的事。”
于息争点头。
两人之间平时就没什么应酬。不冷嘲热讽就算得上是心情上佳。现在转变了身份,似乎找不准自己的定位。更加不知道该怎么正常交流。
“嗯。你那天不是亲自去看了吗?看到那样的场景,也敢把真相告诉我?”章诵扭头说,“你如果什么都不说,还是一个人生赢家富二代。”
于息争欲言又止,最后闭上嘴,抿着唇角,紧紧崩成一条直线。
章诵代他说道:“这不是钱的问题。”
于息争:“嗯。”
章诵对他大为改观。
不单单是人模狗样,其实还有一点人样。
这还会害怕呢。
章诵沉吟片刻,问道:“有好处吗?”
于息争说:“有钱。”
章诵点头:“够了。”
过了会儿,于息争问:“那你那边有好处吗?”
章诵冷笑回应:“呵呵。”
脸上的嘲讽是情真意切的。
于息争:“……行吧。”
电梯“叮”得一声打开,两人一起走进去。侧面的镜子照出二人侧立的身影。
红色的数字从“7”跳到“6”,停了一下,打开后外面没人。
于息争擦了下汗,提醒说:“他们很早就离婚了,重建新家庭。对我没什么爱,对你应该也没有。婚后很快又有了各自的孩子,所以你有三个妹妹一个弟弟,嗯,对后面的孩子倒是挺偏爱的。所以我不建议你跟他们起争端。那几人缺乏棍棒教育,都不是什么正常人。如果可以,你离远点。”
章诵于是也给他透露一点:“你还有一个姐姐一个弟弟,弟弟是后来逃生的。家里重男轻女思想严重,封建迷信根深蒂固。你弟早婚,高中时候搞大了别人的肚子现在已经结婚了,目前靠你姐在养。有一个舅舅,好吃懒做,极度喜欢挑拨离间。家里数不清的亲戚,共同爱好是贪小便宜。”
于息争不由骂了一声:“艹!”
章诵难得见他失态,却是笑了出来:“呵。”
隐隐已经可以听到外面的对话声,二人开始转向沉默。
直到电梯在一楼停下,外面的几个眼熟的人兴奋喊道:“学长学姐!”
两人扬起唇角,摆出无懈可击的笑容,一起抬步向外走去。
“他们关系不是挺好的吗?还一起自习。我还以为真跟传言那样特别糟糕。”
“学校就这么大,人以群分嘛。最多就是没有共同话题,又没矛盾,不可能闹的特别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