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中秋,宋初昭来了这郡城已有一月。
夜灯高挂,人群熙攘,牵着手的小童追逐着从街上跑过,两侧摊贩抑扬顿挫的招呼声,汇成佳节里的洋洋喜气。
宋初昭站在僻静的角落,目光不断从众人身上扫过。
傅长钧绕了过来,将手架在宋初昭的肩膀,指了一个方向,道:“看见了吗?”
宋初昭眯着眼睛仔细瞧了一会儿,迟疑道:“没有啊。”
傅长钧:“穿灰色衣服的那人。他一直贼眉鼠眼地乱逛,方才已经偷了一人的钱袋。”
宋初昭顺着看了过去,只觉得那穿着灰衣的人是有些行为鬼祟,眼神闪避。
宋初昭问:“然后呢?怎么办?”
傅长钧:“追。”
“啊?”宋初昭说,“这要怎么追?”
傅长钧单手成掌在她身后推了一把:“就这样追!”
宋初昭趔趄了一步,快速调整步伐朝那人直追而去。灰衣人似有所觉,脸色仓皇一变,转身就跑。
别看男人身材削瘦,像是手不能提的虚弱模样,钻进人群里跑动的速度却是极其灵活,佝偻着背,借着人群遮掩,半晌就没了踪迹。
宋初昭转了一圈,发现人又跟丢了。
宋初昭轻叹一声,傅长钧再次跟了过来,给她指示道:“在那边。”
宋初昭赶紧跑过去。衙门的官差慢了一步赶来,追在宋初昭的身后,准备收割战果-
等两人从夜市里出来,已是接近亥时。二人沿着街道,往回家的方向走去。
不过只是隔了两条街,远处是络绎不绝,这边就是冷冷清清。宋初昭回头看了一眼,只看见被沉沉夜色所吞没黑暗。
渐渐,一股猪油的清香从空气里飘了过来。宋初昭顺着走过去,发现了一个还开着的小摊。
一盏昏暗的灯笼挂在推车边上,白色的雾气缓缓萦绕在半空。
宋初昭已经跟着傅长钧玩了一个晚上,此时腹中大为饥饿。她立马道:“我想吃馄饨。”
傅长钧点了点头,示意她去。
宋初昭便对着摊主喊道:“两碗馄饨,一碗不要葱!”
“好勒!”
二人直接在街边那张简易的木桌上坐下。
傅长钧从袖中摸出一方帕子,仔细又用力地,擦拭桌上的油渍。
宋初昭听见了馄饨下锅的声音,又看着傅长钧重新拿出一条帕子,开始擦盒子里的筷子,不由笑道:“傅叔,你往常出公务一个人时,都吃些什么东西?”
傅长钧说:“面。”
宋初昭:“什么面?”
“清水面、阳春面。”傅长钧说,“再不然来个胡饼。”
宋初昭说:“那岂不是很寡淡?”傅长钧道:“方便。”
傅长钧将擦好的筷子递到她手里,宋初昭接过,交叉着放在手里敲了敲,又说:“我娘喜欢煮面呢。”
傅长钧抬起头,瞥了她一眼,说:“是吗?”“是啊。”宋初昭说,“她的面揉得特别筋道,五郎也说好吃。只是她不常做,觉得累。”
“她喜欢吃肉,不喜欢吃面。”傅长钧说,“她吃面从来只吃两口,更喜欢喝汤。”
宋初昭说:“我也喜欢吃肉喝汤!我娘就让我把面夹给五郎吃。她吊的老鸡汤可太好喝了。”
傅长钧闻言笑了一下。
“馄饨来啦!”
大约是摊主忙起来,忘了宋初昭的话。他将馄饨端来的时候,两碗上面都飘着绿油油的葱。
宋初昭抬起头看了那老汉一眼,大爷一拍脑袋,懊恼道:“哎呀,我可忘了,你不要葱。”
傅长钧见状说:“你舀给我吧。”
宋初昭马上高兴道:“好呀!”
大爷歉意道:“不好意思了客官。请慢用。”
宋初昭用汤勺,把浮在上边儿的葱花慢慢舀到傅长钧的碗里,白色的馄饨翻着个儿,看着颇为诱人。
宋初昭问:“我娘是不是也不爱吃葱?”
傅长钧:“你娘陪你生活了那么多年,你不知道?”
“我娘自己做菜,从不放葱啊。”宋初昭说,“我娘说她自己不挑食,也不许我挑食。打小我碗里的菜,她都不许我剩下。”
傅长钧再次笑了出来。
宋初昭一见就明白了,叫道:“她骗我!她怎可以这样?!”
傅长钧说:“往后你有了孩子,也得这样骗他。”
“我才不会!”宋初昭嘿嘿笑道,“我爱吃的,那定然都是好吃的。”
这碗馄饨分量很少,但因为已经是晚上,宋初昭也不想吃得太多。她放下碗筷,重新同傅长钧站起来。
“吃饱喝足。”宋初昭揉着眼睛道,“我这就有点困了。”
傅长钧指着前面,示意她走快一些。宋初昭却笑道:“要不傅叔你背我回去吧?”
傅长钧无奈看了她一眼,还是在她面前弯下腰道:“上来吧。”
宋初昭一个小跳,爬到他背上,勾住他的脖子,兴奋指着前面道:“驾!”
傅长钧哭笑不得。
世上除了唐彰廉,怕也只有宋初昭敢将他当马骑。便是这两人,都是无法无天的主。
傅长钧微微弯下腰,叫宋初昭能趴得舒服一些,然后踩着轻功,迈着大步进行赶路。
这段路他走得又快又稳,很快,背上那人靠在他的肩膀上,渐渐睡了过去。
一直热闹的人突然没了声息,傅长钧还觉得有些过于安静了。而顾府的大门,也已经出现在他面前。
傅长钧徘徊了会儿,本想敲门进去,又怕吵醒了宋初昭,便没有喊人,而是绕了一个方向,直接踩着城墙,从墙头飞了进去。
他进了顾府,沿着主路,熟稔地去往后院。
贺菀听见些许动静,已经习惯了宋初昭总是悄悄摸摸地回家,提着灯走出来,问道:“是昭昭回来了吗?”
傅长钧顶着黑影,走到光线之下,让贺菀看清自己的面貌。贺菀见是他,愣神之下点了点头。
“在里面的院落。”贺菀说,“五郎在灯亮着的那个房间。”
傅长钧背着人过去,顾风简正在房里看书,他见宋初昭睡得昏沉,过来把人抱回床上。
顾风简安置好宋初昭,本想叫傅长钧今夜再次留宿一晚,才一回头,发现人家已经不见了。
傅长钧一走,宋初昭立即从床上蹦了起来。顾风简拦都拦不住,叫道:“你去哪里?”
宋初昭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去方便一下!”
她跑出去没多久,又灰溜溜地跑了回来。顾风简还没坐下呢,就见她鬼鬼祟祟地关上房门,一脸隐忍。
顾风简问:“你怎么又回来了?”
“这不是,傅叔还没走吗?”宋初昭说,“他正在外头与我娘聊天,我此时出去,定然会让他察觉,到时候又扰了他们两人的好事。”
顾风简失笑:“那你就这样忍着了?”
宋初昭在床边大马金刀地坐下,颇有骨气地道:“我等!”
顾风简揶揄道:“别人顶多是操碎了心,你这叫什么?操碎了肾?”
宋初昭说:“只怕我是心也碎了肾也碎了,他二人还只当无事发生。白白废我一番苦心啊。”
顾风简还是关心着她的肾的,转身出去,片刻后,走回来道:“去吧。他们二人去别处了。”
宋初昭笑着抱了他下:“五郎五郎,你太好啦。”
宋初昭去完茅厕,又去打了点水来,洗漱换衣服。穿上睡衣后,盘腿坐在床上,等着顾风简过来。
今天时间还早,顾风简本来是在桌子后面看书的,见她一直望着自己,就搬来了床上,坐到她的对面。
顾风简扯过被子,叫她盖上。又摸了摸她的手脚,发现触手是有点冰凉。许是她刚才洗过澡之后,没穿袜子,在外头走了一圈,所以又被冻到了。
顾风简将她的脚放在自己腿上,单手捂住,忍不住说道:“近日天气变化诡谲,我看城里的风已经变大,别因前两两日天晴暖和,就松了戒备。出门时叫你穿的衣服,还是要穿。”
宋初昭说:“我知道的。”
顾风简:“你知道,回来就是一身汗。也不爱穿衣服。”
宋初昭爬过去,用力扑进他怀里,抬起头无辜地朝他微笑。
顾风简拿她完全没有办法,用手指整理着她被蹭乱的头发,低下头在她脸上轻吻,问道:“困了没有?”
宋初昭点头。
顾风简说:“那我去熄灯。”
结果睡到半夜时,宋初昭的肚子就开始疼了。
她小心地爬起来,又去了厕所,发现果然是来了月事。回来之后就睡不大着,躺在床沿上,不舒服地抽着冷气。
顾风简似乎醒了,从后面抱住她,将手按在她的腹部。
宋初昭转了下身,就听顾风简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道:“别动。”
语气低沉,咬字也不大清晰,像是还没清醒。
宋初昭躺着,热意顺着他的掌心传过来,果然好受了不少。
又过了会儿,顾风简贴过来一些,从他的声音来听,大概是彻底醒过来了。
他问:“还难受吗?”
宋初昭摇头:“好多了。就是有点饿。”
顾风简问=:“晚上吃了什么?”
宋初昭很委婉地道:“一点小馄饨。”
顾风简说出了很合她心意的话:“那怎么能吃得饱?”
宋初昭说:“是啊。”
顾风简忍不住笑了,将被子裹在她身上,拉着她起身道:“去后厨看看,还有什么好吃的。”
两人穿上外衣,小声细语地出门。顾风简牵着她的手,小心地走着。还没到后厨,两人便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香味。
宋初昭顿时一喜,撒丫子跑了过去,冲进还点着灯的厨房,发现贺菀正在煮汤,而傅长钧挽着长袖,在一旁揉面。
贺菀一看见她,就笑道:“怎么把这个馋猫子给勾出来了?这鼻子也太灵了吧?”
宋初昭叫道:“我也要我也要!傅叔你这样的面不够!”
傅长钧自觉又拿起了装面粉的布袋,往外面拨了一碗。
顾风简从后面跟过来,笑说:“说是晚上只吃了碗小馄饨,饿得不舒服,所以来找点吃的。”
贺菀佯装嗔怒,一面又往锅里加了点水:“叫你不好好吃饭。”
半个时辰后,四人围着桌子,就着烛火,吃起了这顿晚来的宵夜。
暖气升腾在众人之间。
顾风简将碗里的肉夹给了宋初昭。宋初昭悄悄瞄了边上那二人两眼,又将肉给了傅长钧。
傅长钧与贺菀同时抬起头。
贺菀说:“吃你的,就你动作那么多。”
宋初昭朝傅长钧眨了眨眼睛,说:“是啊,都不知道像谁呢。”
傅长钧轻笑,将面里的肉片与高汤,舀到贺菀的碗里。
贺菀低着头,没有出声,只抓着汤勺,继续吃面。
圆月正挂高空,皎洁的月光洒下一片银辉,云外似还有笙芋之声。傅长钧多年以来,终于又忆起今日原来是中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