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冀步履匆匆地走到石洞前,季酌泉正抱着长剑守在门边护道,见他出现,躬身一礼。抬手在雕着复杂纹样的巨石上轻叩三次。
陈冀喘着粗气点了点头,摆正手中的万生三相镜,询问道:“狐主有何事要请教先生?”
貔貅与赵鹤眠当即停下各自胡侃的鬼话,便听狐主恭顺开口道:“听闻先生十七年前,曾冒险启用窥天罗盘测问天机,请问先生卜算是为何物?”
众人静静注视着石门。不久后,磐石发出轻微的震颤,传来一阵闷雷似的响声。
季酌泉担心镜子里的人听不清,代为复述了一遍:“先生说,测算的是龙脉的生机。”
她面上闪过犹豫,担心对方开口询问卦象的结果。因此问牵连莫大因果,不能对外传告,连刑妖司的长老都不知晓各种细节。
瞥了眼镜中人,到底还是没有提醒。
狐主端正行了一礼,没有马上出声,低着头静思片刻,试探着问道:“请问先生,弟子若遣十万兵将至少元山,开道修路,栽培灵植,引水源造河湖,再以妖力反哺,可行否?”
白泽:“善。”
季酌泉松了口气:“先生说可以。”
说完这句,石洞内再次恢复寂然,隐隐连风声都隔绝开去。
季酌泉侧耳听了会儿,说:“先生睡了。”
狐主恭敬道:“谢先生指点。”
陈冀听得若有所思。
狐主站直身,斟酌片刻,止不住苍凉一叹,怅然说道:“当年先生剑分两界,虽说是重伤龙脉,可也由此放缓了煞气蔓延,反为少元山的崩陨拖延出三百年之期。三百年来,妖境土地一直受煞气浸染,各方苦求消解之道……”
陈冀神色微动,低声问:“有吗?”
“一直都有。最简明的大道啊,可惜无人能做。”狐主双手拢袖,苦笑道,“总有各种开解不去的恩怨纠葛,在刀林剑雨的残墟之上往复厮杀。他们能看见仇人架在自己脖颈上的刀,却看不见自己刺入胸口的剑啊。而今五座大城各自分地管辖,已是近百年来难得的安定之年了。”
陈冀发出一声了然的低吟:“嗯……”
狐主聊及此处,想要自己目睹过的岁月变迁,难免百感交集,感慨片晌,旋而道:“少元山受两族生气蕴养而生出灵智,又因两族屠戮而遭煞气反噬。归根究底,能撼其根本的,一直是山脉附近的生意。大灾过后,山脚通往四方的水源被凿断,断口处的林木连绵枯萎,火灾频发,煞气不绝,少元山仅余的生机,全靠那棵与他相伴而生的古木来延续。一群大妖自愿居于山底,为其镇守最后一丝理智,不过也是杯水车薪罢了。”
狐主语气低沉,气势跌入谷底,苦涩道:“少元山寂灭之日,虽说两境都难逃灾祸,可终归是有轻、重、缓、急之分。禄折冲百年谋划,主要是为两件事。一是举兵攻伐人境,以打退人境国运。二是直接盗取人境国运,叫两境处境调转。届时哪怕龙脉衰亡,灾祸也会先从人境兴起。禄折冲能为妖境谋得更多喘息之机,以等待天道收回惩戒。”
狐主目光虚望向远处,摇着头道:“或许这便是天命吧……禄折冲天衣无缝的计谋,前者两次消亡于陈冀与陈驭空这对兄弟旷古绝伦的一剑。后者又毁于倾风的横空出世。呵,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谁人能料啊。”
他转过脸,正了正神色,眸中凝出一道精光,两手高举,行礼道:“而今是妖境式微,本不该图求人境不计前嫌,舍命相助。可黎庶苍生到底无辜,三百年前两境尚是一家。先生既说‘善’,有可为之机,我族会派遣全部修士、妖族前往少元山,誓与少元山共存亡。只是而今之势,非天下齐心不能力及。若陈先生与刑妖司的诸位义士,愿冰释前嫌,施以援手,胡某在此拜谢大恩。”
陈冀抬手虚扶,摸了个空,举起镜子往边上一斜,郑重道:“狐主言重了!我辈刑妖司弟子从未忘却先人遗志。如狐主所说,三百年前哪分两境?皆是一家。妖境百姓亦是同胞,而今有难,我等岂能袖手?”
他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坚定的声音:“弟子愿往。”
陈冀回头望去,只见谢绝尘昂首阔步地走来,右手长袖一甩,深一鞠躬,字正腔圆地说道:“少元山上煞气未除,而今先生闭关,唯有我能勉力为众弟子清瘴。弟子愿往!”
“好!”谢引晖出声赞道,“绝尘,你长大了。”
谢绝尘抬起头,望向镜子中的人,身形僵了一瞬,嘴唇肌肉抽动,酝酿良久,声线发紧地说出一句:“大哥。下次见你,我想抽你一巴掌。”
谢引晖面无表情地发出笑声:“哈哈。那得看看你而今的本事了。”
不远处的梁柱后头,狐狸耳朵动了动,悄悄缩回脑袋。他着其余弟子前去知会主事的长老,自己率先跑回来偷听,只听到了首尾一半,用袖口擦着眼睛,转身朝山下溜去。
山腰的一间三层楼阁里,柳随月坐在桌案后面打着算盘,清点着即将下发给弟子的奉银。前来交接的柳望松死活不肯接收,将装满了银钱的托盘往前一推,无赖地说:“你再数一遍,我方才没看清。”
边上两位随行的同门只能立在一侧互相干笑,看着这两位亲兄妹又开始撕咬。
柳随月一拍桌子,火冒三丈道:“我已经数过一遍了!难不成再数一遍还能多出银钱不成?”
柳望松没骨头似地靠在桌边,用长笛拨弄着原本摆放整齐的大钱,笑道:“那不一定啊,毕竟你可是三足金蟾嘛。何况师叔再三与你嘱托,过账要仔细,多数一遍怎么了?”
柳随月喷着灼热的鼻子,怒容皱起,压着邪火又清点一遍,居然还真多出了五两的碎银。
她心下一惊,不动声色地将钱揣进袖口,以免这厮借机与她纠缠个没完,将托盘往前一推,拍上一份名册,凶道:“看吧,刚好!赶紧拿了给我滚开,少来烦我!”
柳望松摸了摸袖子,奇怪道:“咦?可是我刚刚在桌上放的五两银子不见了。好像被你收走了。那你岂不是少了五两?!”
柳随月心知被戏弄,暴怒道:“柳阿财——我打死你这祸害!”
她抄起边上的长棍,直接跳上桌子,要给柳望松的脑壳来上一棒,叫他见识一下什么叫三足金蟾的威能。刚追着人冲出大门,就听高处飘来的风声里裹着狐狸清亮的嗓音。
“喂——!”
狐狸简单系了下衣袍,一对长袖被风鼓荡起来,在身后一甩一甩,疾驰而下的身姿肖似个圆球从山上滚来。
柳望松举起笛子吹了个短促的音节,助他将身形定下,揶揄道:“你赶着投胎呢?狐狸先生。”
狐狸就着趋势一屁股坐下,抬手正了正衣冠,发现簪子不知何时跑丢了,满头披散的乱发,囫囵扎了一把,也不在意自己邋遢的形象,神秘兮兮地道:“我听见了个大事情!”
这狐狸耳朵灵得很,近日又收了个狗腿成精的鸟妖做小弟,两人什么闲事都爱打听,连谁在后山亲了个嘴都逃不过他们的耳目。
柳随月将棍子往地上一敲,兴冲冲地问:“多大啊?是陈师叔的风流事,还是我师父的桃花债?”
狐狸握起拳头道:“陈倾风进少元山救龙脉去了!”
“什么呀?”柳随月蹲下身,将棍子横放在膝盖上,“龙脉怎么救啊?不是都断成好几截了吗?”
狐狸将拳头靠在胸口,感动不已道:“我就知道陈倾风是个好的,去了妖境,也会为我妖境的百姓谋福祉。连这样的凶险事也敢做。不过凭她一人之力,还是挽不了这将颓之厦。我听我父亲的意思,还要看人族的修士愿不愿救,得要许多人一同到山上去,以生气蕴养,助少元山渡劫。可毕竟少元山上的煞气尚未完全消解,敢入少元山者,是要冒大风险的。”
柳望松足尖一转,几个蜻蜓点水,飞速朝下方掠去。
柳随月没拦住,跺脚道:“柳阿财,你去做什么啊?”
柳望松喊道:“我去告诉张虚游!那小子门面广,满京城都是他的狐朋狗友!”
狐狸托着腮帮,兀自畅想道:“唉,不知道陈倾风现在怎么样了。她落魄时会不会怀念本大爷平日对她的关照。毕竟世上像狐狸我这样好的妖,实在是太少了。”
他摇头晃脑,迫不及待道:“我决定了,我也要去少元山。我父亲说了同进退,我就得跟着同进退。陈倾风若是到时候见到我,不会被我感动得哭出来吧?”
柳随月:“……”
“想必是不会的。”柳随月凑过去,对着他耳朵小声告密道,“我告诉你,陈倾风背着你认识了好多小妖。这个也施恩,那个也施惠,跟他们关系都好着呢。”
“真的吗?”狐狸扬起脸,受伤地看着她,随即愤恨拍着腿道,“好哇!她背地里骂你蠢笨,不及酌泉师姐聪慧,我都替她瞒着了,原来她还做这两面三刀的小人!”
柳随月:“……”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甩过头“哼”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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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元山下的早晨恬静而清新。房屋虽然破旧,却有种远离尘嚣的祥和。
天色初亮,村长便亲自带着两名小童过来敲门,叫倾风与林别叙先认个脸熟。
那虎头虎脑的男童顶在最前面,伸着只手,不住将一个三岁多的女娃儿往自己身后推,昂首挺胸地瞪着二人,一副不好欺负的凶悍模样。
只是眼睛又红又肿,瞧着已经哭过一整晚,不怎么有威慑力。
而女娃脸上丝毫不憷,被他扒拉了两下还有点不高兴,小短腿转了两圈,最后从他身后绕过去,走到墙边,咬着手指,希冀地望着上方挂着的斗笠。
男童见状,焦急道:“喂!桃桃回来,你这样出去,早晚得被人给卖了!”
倾风笑着把斗笠取下来送给她。
女娃儿很是高兴,当即将它盖到了自己脑袋上。
“哇——”
成人的斗笠能将她脑袋整个罩住,她叫了一声,献宝地捧过去给村长看。
少年笑道:“这就是我送出去的东西。现在是你的了。”
男童顿时眼红。在他心里村长是最厉害的人,与村长形影不离的斗笠,自然也是最厉害的东西。
他看向林别叙,眼巴巴地道:“我怎么没有啊?都是做师父的,你怎么能短别人这么多?”
林别叙对着他一笑,那笑容和煦温暖,笑得男童都开始雀跃兴奋起来,他才坏心眼地道:“你不是有许多疑问吗?不多这一条。都记下来,往后慢慢想。”
男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