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年时局一夕一个变化,全看城内哪族更为得势,便是高墙内的书院也要受其氛围影响。
可不管怎么轮转,禄折冲的身份都是不被允许进课堂正式听课的。书院里的先生也总给他派些鸡零狗碎的活计,看不得他清闲。一会儿让他去洒扫,一会儿让他帮忙跑腿买点东西。
禄折冲要寻着空隙,藏在屋外的窗口下听课,得半蹲着身体,不让自己出现在里面那帮学童的视线里,以免分了学子心神。
这个传道授业的地方,教给他的第一个人生道理是——穷人,不能站着听课。
而这样的先生,在这城镇里已属于非常不错了,因为他们肯叫一个落魄小妖进门、识字。
最先带禄折冲进书院的那位老儒生嘴里时常会念叨着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什么“玄黄翻覆”、什么“天地失序”,“没救了没救了”,诸如此类。
他对禄折冲这般际遇是有点不忍的,可也不好为他开罪其他人,只能跟着忍气吞声。没多久,因年事太高,离开了书院。
书院里最后一个能为禄折冲说话的人就这样没有了,他只能缩着脖子,避开人群,尽量不犯错。
白重景在书院求学半载之久,才远远跟禄折冲打过几次照面,每次跟他对上视线,都会被他阴冷的眼神吓得寒毛卓立。
白重景觉醒有祖辈重明鸟的血脉,本性憨厚温吞,父亲脾性又强势,压得他喘不过气来,那些亲和儒雅到了山匪似的地界便成了不堪用的胆怯。偏生在这穷荒之地,到处都是不讲道理的猢狲泼猴,他更害怕了。
何况他年岁小,是书院里年龄最小的一批。偏偏个头长得高,总叫院里那帮人看不惯,专门联起手来欺负他这种“冒头”的。
白重景半年时间里过得战战兢兢,不管回家怎么跟父亲哭诉,都不被搭理,感觉天塌下来的悲苦,也不过如此。
这种不见尽头的日子过得是没滋没味,搞得白重景都厌学了。
某天又被三五人堵在角落,勒令他交出身上的银两。说是他爹欺负了他们爹,所以让他拿银子来赔。
天地良心啊!他爹都没帮过他,凭什么他要帮他爹赔钱?
白重景不肯,使劲冲着他们瞪眼睛,最后被为首一人在鼻子上打了一拳。
白重景痛嚎出声,抬手一摸,果然见血了,顿时发着抖愤慨不已,忘了自己是鸟是狗,嘴里嗷嗷叫着扑上去与他们滚打到一起。
五六个人围打他一个,白重景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最后团着身子,用手护住脑袋,在地上结结实实挨了顿揍。
等人收手,白重景放声嚎啕大哭,仗着自己皮糙肉厚,死命抱住一个小童的裤腿不肯撒手,非要他们把东西还来。
白重景的哭叫声比他的拳头响亮多了,在高空一波三折地回荡,他自己也不觉得丢人,忽而听见头顶出现一道冷冰冰的声音:“你怎么这么没用啊?”
白重景仰头望去,只在墙头看见一颗露出来的脑袋,不知道旁观了多久,心道自己真是太悲惨,遭人欺负还要受人嘲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冲着上方大吼了一声:“你就生生看着我被打,又不帮我,那关你什么事!”
“哟。”禄折冲摆出一副“新鲜”的表情,对他刮目相看。
白重景说完就有点后悔,因为他觉得禄折冲比对面这帮欺软怕硬的小屁孩可怕多了,骨子里有种实质的杀气,跟他父亲一样。
下一刻,就见禄折冲从墙后翻了过来,潇洒地拍拍衣摆,冲着白重景一阵冷笑。
白重景不由打了个寒颤,想了想,又仰起头,指着自己未干的鼻血威胁道:“再打我就死了!不信你试试看!”
禄折冲的表情裂了一瞬,大抵觉得他脑子有病,微妙地睨他一眼,将视线投到对面几个霸凌的孩童身上。
那几个男孩儿学着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脏话,毫不畏惧地指着禄折冲大骂道:
“我知道你,书院里打杂的那个奴仆嘛,滚开点,小畜生!”
“晦气!你这样的野种也能跟我们在同一家书院念书,简直有辱斯文!”
“你看什么看?我要去告诉书院的先生,叫他把你赶出去,因为你动手打了白重景——”
禄折冲的拳头直接招呼了过去。
他打人不多废话,也不留力。从小在乱世里跟狗抢食,有种生人莫及的凶戾,专挑人软弱的地方下手,那几个没见过世面的小童哪里是他对手。
没一会儿,掉牙的掉牙,飙泪的飙泪,全躺到地上不能动弹。
白重景在一旁看傻了。
等禄折冲甩甩手,不带功与名地转身离去,他才醒悟过来,擦了把鼻子下的血,上前在一群死狗般的同窗身上,将他们的钱袋与自己被抢走的钱袋都摸了出来,朝禄折冲飞速追去,熟稔地喊道:“大哥——大哥!”
他将自己的钱袋挑出来,塞进禄折冲手里。
禄折冲瞟他一眼,不接他的好意,抬手甩开。
白重景不依不饶,非要将那钱袋给他,急道:“大哥,大哥,我不告发你!”
禄折冲额角青筋一跳,发飙道:“我又没做错事,要你告发?!”
白重景被他骂得没了底气,讷讷应了一声,还是不放弃,打算将钱袋放进禄折冲的腰带里,结果扯断他的腰带。
禄折冲只好拍开他的手,将钱袋接过来,厌烦道:“滚!”
白重景这才心满意足地跑开。
禄折冲因为这件事果真被书院赶了出去,连同街尾原本住的那间破屋也被几位小童的父母占走,以作赔偿。里头的物件一样不准他带离,几日劳作攒下来的工钱也给抢了。
那间屋子四面漏风,根本不值什么钱,他们纯粹只是想要禄折冲受苦,至于此举会不会叫他饿死在这荒唐的世道里,跟他们又有什么关系?顶多哪日路过尸体时多嗤笑一声“活该”。
白重景是隔了两日,听到那几个小恶霸到他面前耀武扬威才知道的这事。
他去求父亲说情,又想要偷家里的银子去接济禄折冲,被他父亲发现了,抽了他两巴掌。
他气呼呼的学也不上了,四处找人打听,想找到禄折冲。
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圈,不料真让他给问出来了,这才知道禄折冲原来住在城外的一片野坟边上。
野坟外有一片竹林,禄折冲常要去那边砍些竹子回来,顺道就住在了附近一间不知哪个年代搭成的破屋里。
那片野坟不知是阴气重还是怎么,树叶都比别处要深绿得多,繁重地堆在一块儿,看着气氛压抑,森然可怖。
白重景一路眯着眼睛跑过去,不敢睁眼细看,嘴里各路神佛求了个遍,找到禄折冲时,对方正靠在墙边编斗笠。
地上摆了一摞已经编好的斗笠,还有许多刚削完的竹篾,让白重景连个能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禄折冲见他一脸虚汗,肩膀斗个不停,表情吓得比哭还难看,顺手将斗笠挥开,腾出一角地来,好笑道:“干什么?又被人打了?”
白重景还以为他会不搭理自己,没想到他态度比之前好上许多,一时间又喜又悲,捂着红肿的脸,避开地上的杂物,小心朝他走过去,悻悻道:“被我爹打了。他可能不是我亲爹,哪有他这样的啊?”
禄折冲还是那句:“你怎么那么怂?”
白重景嚅嗫着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从怀里摸出一块誓死保住的碎银子,大方递了过去,说:“都给你。你是受我牵连,赔你的小屋跟工钱!我不欠别人的!”
“你真有病吧?”禄折冲只扫了一眼,抬起手从白重景身后抽出一条竹篾,“我打他是因为他们骂我,跟你有什么关系?他们打你的时候我在旁边看得高兴着呢。”
白重景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回头一想确实如此,自己都挨完揍了,禄折冲才跳出来。一时间悲喜交加的情绪又冒了出来,全表现在脸上,好半晌才憋出一句:“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禄折冲被他模样逗笑。没见过这么蠢的,难怪他被人欺负。
白重景有股邪火发不出,坐在地上就想捣乱,刚一动作,被禄折冲一个冷眼治了下去。
他这才认真打量了对方的脸,抬起手戳过去,惊讶道:“你也被人打了?”
禄折冲避开他的爪子,不以为意道:“他们欺负我,我得打回来。不然他们还会变本加厉地欺负我。觉得我是狗,路过都要踹两脚。”
“这世道没人管,当将军的要纵容士兵作恶,否则没人愿意跟着他们。当士兵的要拿弱者发泄,因为怕死怕得要疯了,不定哪日就死在战场上。弱者想要活下去,就变得更自私。所以都不拿人当人,不拿妖当妖。”禄折冲往地上啐了口血水,手上动作不停,有种平心静气又不可摧折的傲然,“等我长大了,定然将这地方的尘浊之气都给廓清了。跟书上说的一样,彰善瘅恶,树之风声。才能叫大家都知道什么叫活着,不要做个畜生。”
白重景很相信他,被他这一番话深深打动了,虽然此刻两人还是个连只檐片瓦都没有,只能躲在野坟边上这破茅屋里过夜的孩子,可在那一刻,他听着禄折冲坚定毅然的语气,觉得他真有能改掉这一番天地的能力。
这世道烂透了,他年龄小可也憎恨。于是在禄折冲看不见的方向使劲点头,得不到回应也不介意,自己抱着腿呆呆地坐着,没一会儿又开始傻笑。
禄折冲被他笑得莫名其妙,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歪过头看他,古怪道:“你有病啊?”
白重景感觉脸上的巴掌印都没那么疼了,只是被漏屋的风吹得有点冷,不安分地推了推他,问:“你住在这里不觉得害怕吗?”
禄折冲恬淡道:“不定里面那些烂了的无名尸骨,有一具就是我的父母,我有什么好怕的?”
白重景这货有种不怕挨打的勇猛,没顶着砂锅也敢问到底:“那如果他们还没死呢?”
禄折冲说:“那还不如死了。”
白重景似懂非懂,还是本能应了一声“哦”,没再追问。
虽然他觉得他爹坏得满肚子黑水,人又凶又不讲道理,合该被他爷爷抽到屁股开花,可还是活着好。
怎么会有人觉得爹娘死了更好。
打这之后,白重景终于在这小城里交到了第一个朋友。比别的孩子都要凶悍厉害,而且也只有他这一个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