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风可算是明白什么叫敌在内部了。
昌碣白养了那么一大批的鹰隼在边地日夜巡卫,全成了重明鸟的眼线。
哪日禄折冲若是想发兵昌碣,怕是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克敌制胜。
也难怪犀渠这般野蛮统辖还能在昌碣屹立百年不倒,原是因为够识时务。
倾风快步冲到门外,天上的苍鹰已经飞远了。在庭院上方停留太久会叫犀渠察觉,因为只低掠了一圈便不见了踪迹。
倾风扭头问:“乱成什么样了?”
白重景神色古怪道:“你指望一只鸟能跟你说得多清楚?”
倾风:“……”这话听着好生耳熟。
鸟啊树啊的能说话,难道就合常理了吗?
白重景难得见她吃瘪,心情愉悦,话也多了起来:“想必是没有太乱,否则城外的守军已将饲养的飞禽都放出去传递消息。多半是几名小妖一时性起,又去虐待人奴泄愤,不慎冲突起来。动动刀、见见血,无人在旁怂恿的话,动乱顷刻便能压下。只是花妖与你人主都在,事情就难料了。”
禄折冲的部属,能帮忙传她消息,已算不错了。倾风也不计较他话里隐隐约约的幸灾乐祸。
她回屋拿起长剑,背在身后,说:“我去看看。”
林别叙额头两侧的穴位开始隐隐作痛,劝道:“你冷静点。”
倾风沉稳道:“我很冷静啊。可连陛下都在城外,我总不能置身事外。”
她转了个身,谢引晖又不知不觉地绕到她面前来,吓得她倒抽了口气。
倾风回头望去。方才人还在屋里坐着,一眨眼的功夫移形换影,这本事真是适合拿来装神弄鬼。
谢引晖问:“陛下随你一人一同来妖境了?”
“陛下三年前就来了,禄折冲干的好事。”倾风言简意赅道,“纪师叔已死,先生重伤,陛下万不能再遇险,需将他安然无恙地带回去。”
谢引晖意会点头,视线逐渐偏斜,盯住了人群后方正津津有味看热闹的貔貅。
貔貅本想无视,可支撑不过数息,便受不住内心煎熬。想着与其被谢引晖赶到架上下不来台,不如自己知趣些。当即豁然起身道:“走!我陪你去!”
他大摇大摆地走出门,领着倾风去租了两匹马。
映蔚城的商人什么生意都做,在昌碣也开出不少门路。
半炷香后,倾风骑着马,与貔貅相继奔上官道,朝着东面城门疾驰。待四面没人了,兴味地同他道:“原来你这么怕我师叔。”
“废话!”貔貅面皮被扯了个干净,干脆不狡辩了,反正也不丢人,坦率道,“他可是个连自己肉身都能不要的狠人!哪个惜命的能不怕他?”
倾风问:“那你怎么不怕我?”
貔貅嗤笑道:“我怕你作甚?”
倾风大言不惭道:“因为我跟我师叔是一家人。他都听我的。”
貔貅不吃她这套,夹紧马腹越到她前头:“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就谢引晖那种冷血无情的人,眼里除了天下,连灰尘都容不下一粒,还能装得下你这么大个的师侄?你要是姓谢,我姑且还能勉强信你两句。不过借着个师父的名号,蹭不上这便宜。”
倾风干脆闭上嘴,不与他争辩。
高人是不屑与人叫嚣的,等下回林别叙在场,叫他报报自己名号,给貔貅这泼皮长长见识。
倾风三心一意地想着,面上皮肤被热浪吹得发烫。不多时,发现天空又有两只鹰隼先后飞过。她立即勒紧手中缰绳,目光追着那两道黑点不住高仰,转向身后。
随飞鸟远去,原先那点松快的心情跟着一扫而空。心神不定间门,某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暗忖道,不会真闹出大事来了吧?
貔貅看出她心中忐忑,随口宽慰了句:“打不起来,人奴要反早就反了。王道询那小妖……咳,你们人主是何其奸猾……不是,灵泛变通之人,哪里有他打不了的圆场?宽心吧。”
倾风喉咙干渴,吞咽了一口,敷衍回应了声。驭使着马匹加快脚程,朝着荒山疾驰而去。
·
夏日的光色照透山林,环绕在荒山上的烟雾随着渐暖的风波悄然散净。
四野青绿,天山共色,一碧如洗。
枝叶掩映间门,两位人族闷声不吭地放下锄头,退到旁侧,不敢看周围人的眼神。
一人背后是数道交错的鞭痕。不深不浅的一个土坑,在小妖的严苛催促下,仍是刨了足有半个时辰。
小妖踱步到坑前,往里踢了一脚土。转身朝后方勾勾手指,示意附近的人奴把赵余日等人带上来。
无人出列。百姓们相继朝后退了半步。
赵余日瘫坐在地,与家人依偎在一起。六七人气息微弱,没有抱头痛泣,不过是安静相拥。视线毫无焦距地落在远处,有种绝望尽处,焚为煨烬的淡漠。
小妖指了几人,喝令他们上前。被他点中的百姓低垂着头充耳不闻。
小妖跳脚怒骂道:“胆子大了,连我的话也敢不听!”
他今日非得要人奴亲自挖坑,再逼着人奴亲自埋了同族,以此来证明人族的卑劣低下。
他上前拽住一个瘦弱青年的衣领,将他往外人群外拖。那青年反抗地立在原地,一件褴褛的衣服当即被撕裂开来。
他梗着脖子嘶吼道:“我不去!我不埋活人!”
小妖晦气地将破布料往地上一甩,抬鞭抽打。
风声尖啸,带着虚影的鞭尾尚未落下,被长剑的剑身在前端一顶,尾巴的余劲反甩回去,险些打中小妖的脸。
小妖咒骂一声,及时松手后退。看清来人,脸色忽黑忽白地一阵变化,好半晌地阴恻恻地笑着道:“原来是王将军,贵人来此何故?”
纪从宣收回剑,弯腰捡起长鞭,在手中环绕了数圈。
小妖伸手要来接,岂料纪从宣将手负到身后,全然无视他动作,沉着张脸道:“人奴当谨奉城主之命倾力开荒,操劳农务,尔等却聚集人奴在此,恣意打杀,耽误进度。叫城主知晓,少不得一顿官司。容我一劝,算了吧。”
小妖笑了一声,胸膛起伏中邪火横烧。
上回便是“王道询”带人前来责罚,当众宣斥他们将军违抗军令,蔽晦城主,按着人痛打一顿,迄今仍关在牢狱。
那算哪门子罪名?昌碣城里但凡是个长了脑子的,都知他们将军所受不过无妄之灾,定然是有人在城主耳边挑唆。
彼时能通风报信、煽风点火的,只有“王道询”一个。因为这群小妖对他亦是记恨,觉得他背弃同族。可碍于他官职比自己高上几阶,只得认命。
“王道询”往后若不与他们发难,此事也就罢了。但他今朝还敢插手,新仇旧恨堆在一块儿,哪里能给他留好脸色?
“王将军,开垦农田一事非您职役,你若见不惯我兄弟行事,自可再去城主面前告发,领城主旨意来办事,否则休拦我等。”小妖拿腔捏调地道,“我兄弟是尽责行事。这群人奴不服管教,白日怠惰,彼此勾连,犯上作乱。我杀鸡儆猴,所行无愧无错。你尽管差人通报去!”
他说着粗暴挥开面前的人,再次发狠地去拿先前的那个青年。
“今日谁人领军?岂容尔等如此作为?”
纪从宣沉声质问,抬手作拦,眼角猝然闪过一道冷光,是有人绰着锄头朝小妖劈了过来。
他侧身躲过,那小妖也是眼明手快,闪了过去。
锄头落空,动手的老汉就着趋势往前踉跄一步,躬着腰,双手使劲,再次举起武器。
他这一动,人群中当即有人扯着嗓子咆哮道:
“我受不了了!乡亲们!这狗日的妖族分明不给我们留活路!今日要我等生埋赵三郎一家人,明日便可无故坑杀我们!”
“我赵氏都是互相扶持的亲人,这贼妖却要我等手刃血亲,这种畜生事也做得出,兄弟们难道还要忍?!”
“连那妖将都看不过眼,莫非我等真的要自认猪狗不如?”
“开这农田要累死饿死,来日开完这片荒地,沃田也轮不上我们耕作!税银一年更甚一年,卖血卖肉也撑不起这层层剥削,我们不如今日就豁出命去,同他们拼了!”
“这些草菅人命的强人妖贼,我杀一个,拉着他们陪葬,就是死也算光宗耀祖了!”
死气沉沉的人海中,蓦地燎起一团野火。怒火炽盛起来,烧得轰轰烈烈,将百姓多年为奴的冤屈与愤恨都从烧开的裂口中喷发出来。
场面顿时失控。
声浪阵阵高胜一阵。
激愤群情骤然爆发,彼此鼓动,红着眼呐喊道:
“杀!”
“杀!!”
“杀一个是一个,我们人多!将他们埋了!也尝尝我们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