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余日被压到西市时,还远没到擂台,一条街外的人群已围得水泄不通。
临街的客栈酒馆更是挤满了看客,从窗口望去,全是如云的人影。
看阵势,几乎是半座城的百姓都赶来了。
甚至两鬓斑白的老汉拄着长拐,年轻的壮汉肩扛着幼童,也要挤进这人堆里凑热闹。
“今日怎么这么多人?”领队的小妖手里牵着长绳,狐疑了一句,回头冲一群瑟缩的人奴道,“黄泉路上,有这轰轰烈烈的兴盛之景为你们送行,一条贱命也算值当了。你们还真是好运。往常可没这荣华。”
不必小妖们驱赶,众人见他们出现,自发让分出条道来,还互相张罗着道:“又来了!来人了!前面的都让开些!”
赵余日被那些震耳欲聋的喊叫声吓得虚汗淋漓。一整天水米未进,又不时担惊受怕,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刺激。
走进人群,四面声也嘈杂,气也沉闷,便感觉胸口堵住了,呼吸不过来。眼前阵阵发花,腿脚一软,朝前扑了下去。
她手上的绳索与其余人绑在一起,这一倒,连带着前后的人奴跟着打了个踉跄。好在边上百姓多,及时扶了她一把。
小妖被挤得转不开身,本就不快,见状高扬起手中的长鞭,唾沫星子四溅,呵斥着就要教训
:“做什么?你这贱骨头,到这儿还给我惹麻烦,给我站稳了!”
赵余日眼神已有些迷离,两腿颤颤巍巍,连躲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绷紧了身上肌肉等他抽打。
不料那道长鞭久久不曾落下。
她用余光朝前方瞥去,发现是边上一位百姓架住了小妖的手。双方正在角力,僵持不下。
人群涌动着咆哮起来:“打人了!这里有小妖打人了!”
声音很快层层传递开去,不知是在向谁喊话。
小妖瞪着眼睛看向那作拦的人族,要将他的脸记下,恶声恶气地威吓道:“你是什么狗东西?敢在这里拦我!”
话还没说话,他后背便被人推了一把。尚来不及回头看清是谁,更多双手伸出来,推攘着他朝前走。
小妖手里死死拽紧长绳,想要停步,却只能身不由己地前行,恼怒回头叫道:“都住手!你们在做什么!不许推了!都不要命了是吧?!”
众人好似一片小舟飘进了湍急的水流,没半点挣扎的能力,等停下来时,已到了一片开阔的空地。
赵余日抬起头,感觉光线整个明亮了起来,呼吸也终于顺畅了。耳边的欢呼声变得更为热烈。
她茫然转了一圈,目光凝住,就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正端坐在宽椅上,膝上横着把长剑,身后一群小娘子围着她揉肩、捶背、扇风。还有专人给她端茶倒水,姿态好不惬意。
周围人说的全是她听不懂的话:
“几个了几个了?”
“四十九!”
“快,凑个半百!”
“大侠英勇!打到他们满地找牙!”
倾风也看见了赵余日,全当不认识,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抿了口茶,冲着对面的人点点下巴,问:“怎么样?”
那妖将脸肿起半边高,身后是一帮怒目切齿的小妖。与她泾渭分明地占据擂台两侧。
妖将闷声道:“昌碣城里高手隐士不在少数,只不过清绝淡泊,不屑于参加你这种无聊的私斗。”
倾风不以为意地耸肩,手往边上一抬,立即有人端走她的茶杯。
她说:“那就不求隐士,不求高手,随意来几个无聊的修士,这也没有吗?”
“我来!”
只听人群中响起一道清亮的嗓音,分不清远近,也不算洪亮,却能压过万众的喧嚣,清晰地传进诸人耳里。
倾风立即扭头看去,只见一人腾跃而起,跟没重量似的,如同无定浮云倏然飘了过来。
那出神入化的轻功,不过在落地时才扬起一阵徐徐的轻风,连发丝也未乱一根。
妖将见状,不禁喜形于色。
是个高手啊!
倾风亦是眼皮一抬,心生警觉,默不作声地打量起他。
来者一身黑色劲装,年龄看着只有二十四五。头上仅绑了一根红绳,发尾奇特地由黑转金。
面容俊秀,风姿飒爽,有种桀骜不驯的张扬,肖似把锋芒毕露的剑,全然不知收敛。
见倾风盯着他看,还特意弯下腰贴近过来,对她四目相对,笑着说:“我同你打!赢了那些钱都是我的?”
现场人太多,什么赌注早已形同虚设了。反正也无人敢压倾风对面。所以还是最先留下的那笔钱。
倾风用剑鞘抵着他肩头将他推开,问道:“你是昌碣人?”
青年顿了顿,说:“我是来此游历的。”
“哦。”倾风又问,“你是妖?”
青年回头瞥了眼妖将,大抵觉得与他们为伍有点丢人,只犹豫了不到一瞬,便笃定地道:“我是人!”
倾风心下好笑。
这究竟是什么世道,好端端的人要在这里装妖。好端端的妖又莫名其妙地装人。
她面不改色地道:“你既然是人,那就是我这一道的。”
青年脸上笑容微僵,思忖着这算什么道理,说:“先不管一道不一道,我是来找你比试的。你不是说来者不拒吗?”
“我打了这半天也累了,你先替我撑一阵,等我休息好了再与你比试。”倾风不等他回复,拍拍掌,冲对面的妖兵们道,“你们若是连他都打不过,也不必来挑我了。白白浪费我功夫。”
妖将们傻眼。
不是他们这边的高手吗?怎么转道替倾风守起擂了?
青年果然不服气道:“你这话说的,好似我矮你一头。”
倾风后方的小娘子们当即鄙夷道:“这公子好小气!”
“我们姑娘打这半天了,几十个人呢,瞧他这神仪明秀,风姿详雅的,还当是个君子呢,原也是个落井下石的人。”
“就是啊。姐妹们,瞧他这一身绫罗绸缎,琳琅环玭,远比那满地的铜板值钱多了,说是要比试赢钱,不过全是借口。”
“同是人族,还在这关头倒戈欺我们姑娘,好不要脸!”
青年听得头大,忙道:“罢了罢了。我也不趁人之危,就替你随便打两场,全当是练练手。”
倾风笑了笑,看来这小子也是个有来路的,还敢自愿揽这麻烦。
她朝边上转头一看,没找到人,才发现王道询那厮不知何时不见了。
·
“笃笃笃”
“先生,林先生!”
“来了。”
“吱——”
林别叙缓步过来,拉开陈旧的木门,就见外头站着三位身形高大的中年男人。
为首一人气势雄壮,比林别叙更高出半个头去。一双凶光泠然的眼睛微微下斜,清晰映出林别叙缩小的人影。
林别叙作揖行礼道:“想必先生就是昌碣城的城主,晚辈林别叙。此番不请自来,还因师妹任性,在城外惊扰了巡卫,险些惹出祸事。幸得城主宽仁收留,实该亲自上门道谢,不想还劳城主纡尊走这一趟,”
城主犀渠只觉耳朵里呱啦地滚过一串词,也没仔细听他说了什么,就是觉得三足金蟾连说的废话都如此悦耳,听着高兴。
立即上前将人扶起,托住林别叙的手时还依依不舍地摸了一把,说:“客气了。林先生。”
林别叙:“……”
他嘴角几不可闻地抽了抽。
这帮人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懂。
就算是真的三足金蟾,也不是随意摸摸蹭蹭就能沾上财运的。
多念点书吧!
犀渠拿出了平生最温柔的态度,像呵护他那满园花草一般地对待着这只招财的瑞兽:“先生在做什么?”
林别叙退到旁侧为他引路,温声道:“师妹今早出门,说要逛逛昌碣的街巷,不知为何现在还没回来。我正在院里等她吃饭。”
犀渠惊道:“先生还饿着肚子?”
他往里走了两步,见满园疏荒,绿植只有杂草,皱眉道:“唉,这院子实在鄙陋,配不上先生的身份。”
林别叙说:“城主客气了,晚辈开罪了几位了不得的人,还能有一庇荫挡雨之地,已是幸事。”
“这是什么话?别的不说,狐主的面子我总要给。”犀渠豪放地道,“你且在这里安心住下,我命人来帮你打理一下庭院。这萧条冷落的,太不像话。”
林别叙走进前厅,请他在上首入座,准备去烧水沏茶,被犀渠拦了。
他身后两名侍卫停在了门口。一个隐匿了踪迹,一个主动去后院端茶。
林别叙陪着犀渠聊了几句,都是无关紧要的闲话。
待热茶上来后,他两手端着朝犀渠敬了一杯,缓声道:“可惜师妹不在,她性情莽撞,本该由她亲自向城主道歉。”
“我不是来找你师妹的。”犀渠兴致勃勃地伸出手,“听闻狐主博闻多识,先生在他座下,该也是经多见广。先生会看相吗?给我看看手相吧。”
林别叙:“……”
好在此时侍卫进来打断,那人低着头小声道:“主子,外头有人来找,说有要事相禀。”
犀渠不悦皱眉,如被惊扰了什么治国大事,冷声道:“上来。”
一小妖蹑手蹑脚地跑进来,刚迈过大门,便跪在地上,以头贴地,语速急促地道:“城主。西市那头今日来了一位狐君,说是您的贵客,二话不说掀翻了人奴的擂台,设了个赌局挑衅满城的武者。将军极力劝阻,又不敢轻易伤人,叫她打了一通。现下西市已是人仰马翻。将军拿不定主意,差我来问城主的意思。”
两人:“……”
犀渠看着林别叙,林别叙看着犀渠。
小妖悄悄睁开眼睛,从下方窥觑着两人。
现场一时静默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