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嘴里咬着半片菜叶,松动的牙齿隐隐作痛,嘴里已尝不出是血还是土的味道。听着周围的一片哄笑,再次转过头看,已寻不到先前那位姑娘的身影。
他将没怎么吞嚼过的食物咽下,喉咙里传来刀割般的疼痛,用力闭上眼睛,陡然生出种将要终老枯朽的疲惫,趴在地上不动弹了。
人群指点起来,叫嚷道:
“起来啊!不要装死!”
“他不动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莫要偷懒!你这狗贼!”
后方那排绑缚着的人奴目不忍睹,鼻腔间发生低低的哭声。竭力将声音含在嘴里,低垂着头不叫对面的人看见脸上的泪。
一面是前俯后仰的大笑,一面是沉郁凄惨的痛泣。众生百态的剧目,尽数演绎于这一角方寸之地。
色调是冷淡的惨白。背景是猖獗的怪叫。
小妖弯下腰,催促了两声,不见老者起。是不屑于脏了手去提的,嘴里唾骂着抬脚要踹。
沾了泥的鞋底还未落下,前方光影微暗,他便感觉胸口一阵钝痛,人已倒飞出去。
人墙退散开,惊起一片哗然。推攘中后排的看客纷纷摔倒,乌泱泱的人潮海浪似地高低伏去。
小妖不知砸在了谁身上,摔得两眼发黑,还没缓过劲,又被推到了地上。
他不敢去摸自己胸口,用手肘支撑着想要起身,头刚仰到一半,来不及看清打他的人是谁,便被胸口涌上来的血呛得猛烈咳嗽,剧痛中直接晕厥过去。
倾风环顾一圈,拍着掌道:“好玩儿吗?都笑啊,你们怎么不笑了?”
四面小妖如临大敌,抽刀围聚过来,怒斥道:“哪里来的贼人,敢在此逞凶行恶!”
正要动手前,又一道声音插了进来,生生拦住众人。
“狐君!且慢!”
王道询高呼着冲出人群,先对着倾风一礼,再面带难色地同那帮小妖们颔首示意,隐晦地提醒道:“兄长们,这位是城主的贵客。前两日方来的昌碣,不懂此地的规矩。”
他面向倾风,讨好地道:“狐君,这里没什么好玩的,您还是去别处看看吧。”
倾风冷淡瞥去,不明白这心眼子成精的小妖怎么今日看着是要帮她。
她也没理,走到那仍端坐在中间的妖将面前,一脚踹上他的椅子,嚣张道:“起开!”
那妖兵统领的面上有些微恼怒,不过更多是错愕,试探地看向王道询。
王道询冲他轻轻摇了摇头。他踌躇片刻,还是老实起身。
倾风脚尖一勾,将他椅子拉了出来,大摇大摆地坐下,架起条腿,悠悠道:“瞧一乞丐在地上乱爬有什么意思?赶一群弱不禁风的病鬼到台上互扯头发又有什么意思?我说你们昌碣的人,既摆出这个戏台,又弄得如此大张旗鼓,能不能长进些?真要逗趣,起码找几个能撑得上场面的出来。”
她回过头,指着身后一年轻男人问:“你之前笑得那么开心,是在笑什么?我看你还是个人族吧?他是被人按在地上当狗,你是自愿开开心心地做狗。我看你演得比他好玩儿。不如你上前来叫两声,给我高兴高兴!”
众人不明她身份,只听方才王道询说她是城主的贵客,被她当面喝骂,也唯唯诺诺地不敢出声。
但是城主的贵客,怎会偏帮人族?
现场诸人各怀鬼胎,面色铁青,只有倾风一人笑得畅快。那虚伪的笑声回荡在周遭的窃窃私语中,充满尖锐的嘲讽。
王道询低眉顺眼地道:“狐君,想来您该出完气了,不如回去吧。”
倾风唇角上扬着,皮笑肉不笑地坐在原地,对他的劝告置若罔闻。
直到衣角被人扯了扯。
她低下头,发现老者趁着方才那阵混乱已爬到她脚下,仰起头看着她,嘴里做着无声的口型。
倾风辨认了几遍,才知道他在说:没事的。你走吧。
那张松垮的面皮朝脸颊两侧堆去,极力露出故作无碍的笑来。
他双目浑浊,右眼肿胀的眼皮只容睁开一条缝,分明该是个苦不堪言的表情,笑意却显得尤为的纯粹郑重。
好似倾风去而复返,他是真的从中感到莫大的高兴。
他支撑不住,趴了下去,用手颤抖着撩开面前的长发,翻了个身,仰面躺在地上。
没事了。
算了吧。
倾风看着他被踩出血印子的手背,上面几乎寻不到一点好肉,出神了片刻,抬起头的时候,眼神热度退去,仅剩一团冰冷的火,满是邪戾地笑道,“什么出气?我是真觉得无聊。看你们这里人多,过来凑凑热闹。不是要比武吗?我最喜欢与人切磋了。”
倾风姿势慵懒地坐着,视线虚虚扫了一圈,没有焦距,似乎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满脸单纯道:“你们都用这种眼神看我做什么?我又不是来惹事的。我只是嫌你们昌碣没个花样。摆了那么大的台子,平白浪费了。不如重新开个赌局,叫大伙儿玩个开心。”
她站起身,将腰间的银钱都摸出来,朝着王道询掷去。
王道询伸手捞住,欲言又止。
“我,我一个人,今日坐镇此处,见者皆可下赌,随意谁来打擂,来者不拒。”倾风口气张狂地道,“若是我赢了,放心,我手下留情,定留你们口气在。但是刀剑无眼,不慎缺胳膊少腿了可不关我事。”
对面一人早看不惯她这狂妄的气焰,粗声粗气接了一句:“你要是输了呢?”
“我要是输了?”倾风不以为意地抬起手,在自己脖颈上划了道横线,看着说话的人问,“怎么样?”
王道询抽了口气,叫道:“狐君——”
妖兵的统领越位出来,打断他要说的话,怪声怪气地对倾风道:“你是城主的贵客,我等岂敢伤你,更勿论夺你性命。姑娘说笑了。”
倾风听不下去,烦躁道:“磨叽什么?关你城主什么事?我愿赌服输,今日在场之人皆可见证,哪需要你担干系?怕了就直说,少来推三阻四!”
她言语眼神俱是轻佻,那妖将本就憋了一肚子火,被她三言两语一刺激,更是按捺不住。凶狠地朝王道询斜了一眼,咬牙切齿地问:“王将军,你怎么说?”
王道询眉头紧皱,还是好言劝道:“狐君,何至于此?你不想想你师兄吗?”
倾风没好气地骂道:“你这小妖怎么那么多废话?我手头紧,过来挣点钱花,需要你没趣地念个不停?你算什么东西?先不如关心关心自己。别是到时候昌碣的将士倾巢而出,轮番挑战,还打不赢我一个外来的剑客。那可真是要闹出天大的笑话。”
王道询被她几次落了脸,也算尽了劝诫的职责,届时出什么事,可以有借口推脱。见她生了怒气,干脆闭上嘴。
倾风一脚踢开椅子,顺势弯腰拎起老者扔了上去。指着王道询,对周围人道:“要下注的赶紧,就找他,反正他闲得无聊。你们呢?你们谁先来?”
对面一魁梧小妖应声出列。他额头青筋已气得怒涨,挺了挺胸,满脸横肉都跟着震颤,语气尖酸道:“请姑娘指教!姑娘要是害怕了,提前跪下求个绕就好,我这人怜香惜玉得很,哪能真要你性命?”
看客们见他虎背熊腰,肌肉几乎要从袖子里胀裂出来,一眼就是个高手。认识的也知他平日是个生猛凶蛮的人,有几分真本事,一拳能轻易打穿一块水桶粗的木头。
而倾风连日里奔波,身上瘦得连块多余的肉都没有,体型大约还不到对方一半大,莫说赢,怕是连阵大点的拳风都禁不住,拿什么扛?
当下便有好事者压着嗓子起哄道:“买他!我认识他!城北的黑熊,他的拳法厉害得很!光是嘶吼的妖术就能镇住那个女娃!”
“真能买吗?”
“姑娘,这可不是家里人的玩闹,没人让着你。赶紧退下吧。”
倾风回过头笑道:“我来添个彩头。第一把下注的人,凡是赢了的,我自掏腰包,成倍奉还。”
对面将领见她衣着朴素,身上更是连个昂贵饰品都无,不由怀疑道:“你有那钱吗?”
“你问九尾狐有没有钱?”倾风面不改色地道,“你还是第一个这样问的人。有趣。”
将领眸光微闪,迟疑一瞬,当即闭上嘴。
众人闻言蠢蠢欲动起来。这岂不是一桩稳赢的买卖?
胆大的看客立即挤到王道询身侧,试探性地递去一串钱。
王道询当初受过倾风一击,知她剑术精绝,这里的小妖怕是连她的手指头都比不上。
沉着脸瞥向那帮摩拳擦掌的人,心下暗叹。
真是挡不住一群群找死的人。这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多蠢货?
算了,关他什么事,要他枉做好人。
王道询指指前方的空地,示意他们将钱丢去那里。又点出两名妖兵,让他们帮忙登记账目。
倾风说:“只是还缺把兵器。总不能我赤手空拳地上吧?”
将领点头示意,小妖们齐齐上前,抽出随身的武器。
倾风随意挑了把小妖的佩剑。
那剑对她而言有些太长了,向下垂悬,能点着地面,还长出略有一寸,跟根盲杖似的。
众人心中想笑,就见倾风抬起剑,在手上抛着转了两圈,随即漫不经心地往侧面一劈,借着边上一小妖的刀锋崩断了剑尖。
那炳长剑总算是敷衍地调趁手了,她才带着几分随意从容走上前。
倾风挥挥手指,提醒边上人道:“再让开点,我力气大。误伤了我不管。”
众人当她只是玩笑,没放在心上。押注小妖的筹码已叠成有一堆高,赌她赢的寥寥无几。
王道询根本不想登记,全是浪费功夫。
倾风等了等,见没人要继续下注了,才朝对面的小妖招招手。
“得罪了!”
那身材肖似黑熊的妖兵抱拳一礼,运气迈步上前,出手时怕太过凶残,一拳将倾风的脸打成肉泥,还刻意留了三分力。
倾风看着他出招如同看小孩儿玩闹,将剑锋一转,反向抓在手里,脚下往外滑了两步,避开他的拳击,右手轻抬,剑鞘精准顶在他肋下。
众人还没看清,那身材伟岸的小兵已跟纸片似地被甩飞出去。
叫好声方起,不过数息,又戛然而止。
现场一时间鸦雀无声。
“呵,连剑也用不上啊。”倾风竖起长剑,左手指尖在剑身上轻弹,听着清脆的剑吟,遗憾道,“不会今日还见不了血吧?难怪,只能压着一帮老弱病残到街上来打,连不会武的女人都不放过。好大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