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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稷山河剑 虽死之日,尤生之年 118. 剑出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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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年前,自陈氏亡族,并亲眼目睹横苏沦陷之后,陈冀的剑道里,就没有“退”之一路。

    他身无长物,唯有一根打断后又愈合起来的傲骨。不如先生慈悲,亦没有先生的智慧。

    参不破红尘里这段驰影浮生,更解脱不了人世凡俗中的离愁别恨。心里的那杆秤天生便是歪的。要他独活于世,再如先生一般去管这满地凋敝的万里河山,叫他抽出全身的骨头去撑也还不够。

    陈冀将手中的那把无名剑抬起来,杵在地上,说:“先生,先生于人族之深恩,如醴泉滂流,泽披川海,弟子死而不忘,更无以为报。”

    他借着剑支撑着站起来,避开白泽的阻拦,退到后方,重新跪下朝白泽磕了两个头。

    白泽拂袖甩去,手上链条绷紧,历来温润的脸上难得染上了一丝沉冷的肃然,喝道:“陈冀!”

    陈冀将剑刃贴着虎口,两手平举。面上皱纹舒展开,未干的雨水像几行热泪缓缓淌下,湿了他满脸的笑意:“当年弟子初入刑妖司时,先生曾帮弟子指点过一剑。说来惭愧,修炼领悟二十余年,也不过小有所成,愧对先生重望。今日请先生一观,算作拜别。”

    青石上留下点点深色的水渍,在陈冀膝下汇成斑驳的一片。

    他佝偻僵老的背影后方,细小的水花被风卷进大开着的木门,瓢泼的雨势黯淡了整片山脉。

    雨水顺着山势往下冲流,马蹄踩进蓄着水的低洼里,身形猛地一矮,鼻间发出一声嘶鸣。

    奔跑声骤然乱了节奏,骏马受惊,将上方失神的倾风险些甩到地上。

    山崖上隐约有泥石在往下滚落,道路昏晦难行,林别叙身侧的雨丝微微避开,还是被急雨打湿了衣衫,也显出几分狼狈来,回过头叫道:“倾风?”

    倾风稳住身形,用力抹了把脸,回道:“我没事。”

    谢绝尘打起精神,刻意抬高了音调,岂料一张嘴,一口的破锣嗓子:“否泰山要到了!”

    他干咳两声,又重复了一遍。到此时仍没有勇气询问,京城为何会出现这样的异象。只顾赶路。

    倾风握着缰绳,安抚地拍了拍马头,说:“走!”

    否泰山下围聚着济济的弟子,远远便能看见点燃的妖火如散乱的星点,缀在人群中间。

    倾风提前翻身下马,将背上的继焰抓在手中,踏着轻功,身若惊鸿,转瞬穿过连绵的雨幕靠近了山门。

    人群骚动起来,最前方的弟子更是直接抽出兵器,命其止步。

    倾风脸色煞白,弟子们还是先认出她手中的继焰,才大叫出声:“倾风师姐?”

    柳随月耳朵灵光,闻言跟一尾鱼似的,自空隙中滑不溜秋地穿过人群,高声道:“陈倾风?你们怎么那么早就回来了?”

    她见只有三人的身影,张望一会儿,又问:“我哥呢?”

    倾风的眼睛被雨淋得快睁不开,酸涩得发红,叫她看谁的眼神都如同带着把锋利的刀。

    她用继焰将面前的人挡开,问:“你们都围在这里做什么?”

    众人下意识给她让出一条道来,七嘴八舌地说不清楚缘由,只听得倾风脑袋发疼。

    驻守在石阶上的周师叔转身下来,倾风草草对他们行了个礼,顾不上正经问好,找了一圈,没见到人,又问:“我师父呢?”

    边上众人神色登时变得微妙,支支吾吾地出不了声。

    几位师叔面面相觑,还在斟酌着如何委婉,周师叔坦诚告知了她:“还没下来。他在殿上与先生说话。”

    倾风感觉被人用棍棒狠狠敲了一下,本就冷得发木的大脑更是失了转动的功能。

    想不清楚刑妖司是出了什么变故,仅余恐慌的情绪不断地酝酿,从心底浤浤地往上冒,转眼汇成了汪洋大海,湍急的潮流近乎将她溺毙。

    倾风耳边嗡鸣声一片,当即头也不回地往山上赶。

    众人忙去拦她:“陈倾风,你不能去!”

    “你师父亲自下的令,叫所有人在山下等候,你难道连他的话也不听吗?”

    “山上情形复杂,你先听我等详叙两句,再追上去不迟。你这孩子怎这般莽撞?”

    “你在妖域中遇到了什么事?为何只你三人回来?”

    柳随月甘脆的嗓音压过所有的喧哗,大吼着道:“陈倾风!人族的国运没了!”

    倾风终于停下脚步,转过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回头看向柳随月。

    柳随月嚎啕大哭了出来,她自认为很是坚强,可是那点胆气早被这阵凄寒的雨水给淋透了,却是既痛恨自己的无用,又危惧于将临的深渊。见到倾风,勉强维持住的冷静彻底溃败,连自己也控制不住,倒抽着气与她说:

    “妖王在剑阁上开了个两界通道,他要杀了先生,把人境的国运转过去。先生叫他们给困住了。现下山上全是龙脉的戾气,你上去也是送死。”

    倾风听着她说,眼神中有点茫然,睫毛挡住了几滴细微的雨丝,颇为可怜地在那儿站着。

    她低下头,纤细的脖颈弯曲着,水线不停从她下巴处往下落。

    没多久,她身形如风,沿着高耸的石阶,逆着水流悍然而上。

    柳随月在后面尖声唤道:“陈倾风!”

    那声音回荡在山间,整座山上满是鹤唳的风声。

    阴云不散,四野迷蒙。倾风跑到一半,只感觉自己深陷在无边的泥沼中,待看见远处耸立着的那座大殿,才仿佛见到引路的孤灯,泣血似地喊道:“师父!”

    无人应她。

    倾风又加快脚步,单薄的身影如一片残叶,借着卓绝的轻功,穿过肃杀的暴雨,冲过石阶的尽头。

    “师——父!”

    她刚踩上最后一阶,迎面便被一道气浪击中腹中。毫无反抗之力地朝后倒飞出去,只来得及仰起头,朝上空瞟去一眼。

    白泽的原型虚影盘踞在大殿顶部,一双灼灼的金目自高处俯视着她,忽而伸出一只长爪,将她身上的蜉蝣晶石召了过去。

    倾风脑子一片空白,连疼痛也浑然不觉,耳边是各种呼啸而过的呜咽,从未觉得此身如此轻过。

    她飘荡着,陈冀的声音从殿上传了过来,苍老得仿佛一把切割着木头的绣铁锯。

    “倾风,师父的剑传于你了!”

    全是血味儿。

    “倾风——执剑吧!”

    蜉蝣的剑光在这昏天暗地里一簇而逝,比夏日的萤火还要幽微。

    铁锁崩裂、龙脉尖啸、白泽怒吼,那种种穿云裂石的声浪交叠地袭来,几要震破人的耳膜。

    倾风重重摔到地上,呕出一口血,失去知觉,视野与意识俱是被拖入一团漆黑。

    诸多画面开始走马观花地过,倾风脑海中只剩下一句话:她没有师父了。

    她怎么没有师父了呢?

    周遭终于寂静了,再无那些恼人的冷雨。

    倾风想到了许多年前,还在界南时发生的事。早该模糊的记忆从决堤的洪水中被冲刷出来,又开始展现出它的温柔。

    她想起自己刚痊愈时,陈冀与她一起蹲在地上,用两根折下来的树枝教她写自己的名字。

    等他写完,倾风拿着木棍,歪歪扭扭地在前面补上一个字,问:“我也姓陈吗?”

    “不,你不姓陈。”陈冀用手给她擦了,说,“陈这个字,在界南不吉利。”

    倾风闷声不语,趴在地上,用有手指把那个字描了回去。

    她没有说,其实她很喜欢这个姓氏。就算是要再折寿几年,她也喜欢。所以狐狸那么叫她,多年来她从没反驳过。

    她想到陈冀将灯挂在屋檐下,坐在空旷的院落里等她回家。地上堆满了削刻出的木屑,满屋的木剑都是她看不懂的忧愁。

    她想到来京师的路上,那一路颠簸摇晃,牛车上满是潮湿发霉的臭气,陈冀掰下干粮的一角,递到她手里,笨拙地劝她,活着很好。

    不过更多的,是陈冀在空地上练剑的身影。一遍又一遍。身影几要凝固成一幅幅清晰的画来。

    “倾风。”陈冀背着光对她说,“师父出去一趟,你看着家门,别乱走。”

    雨水打在石块上的淅沥声高低作响。

    倾风被雨水呛醒,咳了两下。从地上爬起来。

    她看着路边弯折的树枝,发现那长如一生的回望,其实不过才短短一瞬。

    林别叙不知何时追了上来,匆忙拽住她的手臂。

    倾风浑浑噩噩地往前走,察觉不到林别叙的动作,嘴里讷讷地问道:“他可以剐我的肉,吸我的血,为什么要杀我师父?”

    她咬着牙,一字一句,心痛如绞地问:“他们为什么要杀我师父!”

    她想去看一看陈冀,又实在怕他跟陈驭空一样,只留下一身的旧衣物。于是原地转了两圈,想去找禄折冲。好半天才回忆起来,对方此刻在剑阁。

    她跌跌撞撞地要往那边走,林别叙死死拉着她,厉声喝道:“倾风!”

    倾风甩开林别叙的手,一次没能成功,转头瞪视着他,眼睛疼得发热,问:“你也要拦我?”

    林别叙定定看着她,目光沉了下去,默然不语,片刻后将左手的继焰递了过去,并松开了手。

    倾风看着这剑,心口又是钝痛,一把接过,确认了方向,义无反顾地朝着剑阁奔去。

    ·

    白泽禁锢被除,天上的雨势渐渐收束,诡谲的风云照旧密布长空。

    前往剑阁峰顶的五百多层台阶上,此刻站了近百名从妖境调遣来的妖,其中还有十多位是大妖。

    妖将们依序站在石阶之上,护守着巍峨的剑阁。

    那古旧的建筑笼罩在烟雨中,暗色的楼阁若隐若现。

    见有人执剑闯入眼帘,全神戒备的妖将们陡然一惊,等光色将那人的轮廓描绘清楚,气氛又迅速变得松快。

    有人发笑,也有人轻蔑,讥诮的话语从高处往下传递:“真有人敢来?我当刑妖司的弟子都已死绝了。”

    倾风放慢了步伐,摘下肩头悬挂着的长串妖丹,一把捏碎,手中继焰直指地面,踩着宽敞的石阶一级级向上。

    上方的妖将看着她虚浮的脚步,生怕她中途自己摔滚下去,甚至不屑于出手,抱着胸哄笑道:“还是个站都站不稳的小姑娘。那帮长胡子的糟老头儿怎好意装缩头王八躲在你身后?”

    “你来这里找爷爷们是想做什么?归顺我妖族吗?早了些,还不到这章程。”

    “喂,黄毛丫头,见你尚有两分血性,允你报上名来!届时给你留个全尸!”

    妖力在倾风手中缓缓凝结,随着她走动,在她身后拖出一条迤逦的光道。

    她低垂着头,艰难地往上攀爬,仿佛是棵一推就倒的无根之木。

    待她靠近,众妖还是正了正神色。一妖将主动扛着宽刀上前阻拦。

    青年张开嘴,脸上的嘲弄之意尚且正浓,瞳孔中倒映着的身影竟如鬼魅般消失了,眼珠稍稍挪转,还未重新寻到人,脖颈上先是一凉,再是一热,脑袋便歪歪扭扭地朝边上翻去了。

    他没有转头,不过眨了下眼,却看见了本该站在身后的同伴,以及众人那唇角上翘、眼神惊骇,极不搭调的滑稽表情。

    有血喷洒到他的脸上,鲜红的颜色蒙住了他的视野。不曾感受到温热,早已先被雨水冲凉。

    咕噜噜在地上滚了两圈,眼中光芒寂灭之时,青年才意识到,自己已是死了。

    瞬息之间,妖将殒命。

    剩余百来人勃然变色,仓皇间有人嘶吼出声:

    “退——!”

    石阶上血液飙溅,不过是眨眼片刻,又被从峰顶流下的雨水洗刷干净。

    倾风的剑刃上仍带着一串血珠,此刻她身上的妖力比之上首大妖还要磅礴,脚下一蹬,身形再次拔起,如猛虎啖羊羔,汹汹而去。

    林花凋谢,满地落红,浓云细雨,风盈满楼。

    她暴烈的杀意,竟在此时此刻,压过了百人之势。

    那夺命之剑,裹着刺目的红光,排山倒海地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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