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别叙可能是只大妖,倾风先前曾有过类似猜测,因他说话含糊其辞,本领变化多端,可是左右都觉得有哪里不对。
毕竟这人装白泽的弟子是装得真像,又能引动白泽之力,倾风实在想不出他能是哪类妖族。说他只是个人也是信的。
可是此番他连妖域都使出来了。
倾风是由衷敬佩的,这种敬佩之情让她身上杀气都消弭了不少。
这猢狲在刑妖司装聋作哑十多年,居然没露出过马脚,真是个独领风骚的骗子。
她鲜少觉得有自己努力也得不到的东西,一是无耻,二恐怕就是林别叙这番可以面不改色的脸皮。
倾风被他这突兀露的一手着实吃了一惊,当下没机会与人分说,乌七八糟的想法全憋在脑子里,横剑朝霍拾香杀去时表情便尤为复杂。
跟在演什么变脸的绝技似的,精彩纷呈,反倒比霍拾香更像个疯子。还频频分心朝林别叙这边瞅上一眼。
林别叙将倾风这一阵摇头、一阵唏嘘、一阵挤眉的反应都看在眼里,拢了拢袖,“嘶”了一声,好笑道:“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霍拾香先前施展妖域耗费了大量妖力,被林别叙强行镇压后,犹如猛虎被雷霆当头劈了三道,烧焦了全身的毛,气得她脑门冒烟,燥郁暴跳。偏又无从宣泄,只能将恨意全转到倾风身上,出手比先前更为毒辣无情。
对方内息本就不差,一身妖力又跟不要钱似地乱送,掌风劲道强得骇人。
倾风只一手破剑,不想与她碰硬,便身形灵动地在她掌下游走。步法诡谲,快似流星,凭的是一个灵敏。
这功夫可不比正面对峙来得轻巧,倾风一口气提着没松开过,稍有不慎就真如流水飞花叫人给拍出去了。
她刚想开口回呛一句,霍拾香那不讲规矩全凭心意的招式就攻了过来,逼得她险些岔了气,干脆闭上嘴,只赏林别叙一个冷淡的白眼。
林别叙这人闲得旁观还不知安静,一身宽袍垂落到青石之下,蹭上了脏污的泥尘,他随意提着往后一扫,染上更多的土痕,满脸无辜地道:“在下冤啊。”
倾风杂耍似地游走,下垂的剑尖从湖面勾起一串水珠,随着绷紧的手腕朝身后人飞溅过去。实在是堵不住自己的嘴,哪怕是躺进棺材里也要爬出来怼他一句才算过瘾,当下语速急促道:“你这人怕是得姓冤,才能与冤这字扯上一星半点的关系!我说,就没个人来帮我吗?”
霍拾香一通乱打,让人防不胜防,又占了个一力降十会的优势,倾风想引她消耗身上的妖力,着实有点狼狈。
她这陀螺一样地被追着转了几圈,还没开始生气,那边霍拾香屡次拿不到她,倒先气急败坏,红着眼睛一顿破骂:“贼子!畜生!你给我跪下!你这妖孽我定要削了你的贼骨头!贱人速速受死!”
倾风被斥得愣了一下,没想到霍拾香会爆这粗口,还连番的不带重样。
谢绝尘紧握着自己的右臂,虽有长袖遮掩也挡不住他右半边身躯的剧烈颤栗,额头出了层密密的冷汗,顺着淌下压在他长睫上,强忍着龙脉反噬的痛楚,在倾风靠近时告歉一句:“对不住了,方才受她妖力波及,现下实帮不上什么忙。容我休整片刻。”
倾风瞥了眼,才看清他此刻模样,也是好生吓了一跳,忙道:“罢了!你忙自己的,不必管我!”
倾风拧腰旋身,转了个方向,领着人折返回去。脚下踩着褶皱的水面,碎步移动躲闪身后的掌风,可能是疲乏下出了错,腰身后斜一仰,右腿侧滑,像是没站稳,要摔将下去。
霍拾香立即叠浪似地拍去两掌,只顾厮杀,露出调息时的一片破绽。
倾风却骤然定住歪倒的身形,以强韧的腰力与卓异的肢体控制,生生将颓势扭转回来,整个人如同一片被风托起的叶子,避开对方厚重的掌风,猝然反身回击。
那不中用的剑朝着来人胸口直直刺去,在霍拾香抬手推挡的时候,又陡然一挑,柔韧地袭向她的咽喉。
尚未能得手,那剑便在妖力的摧绞下应声断了,比陈冀挂的那一墙木剑都不当用。
所幸寿终正寝前,还给自己争了点脸,折断的碎片弹飞开时,削掉了霍拾香的一缕长发。
霍拾香下意识偏头一躲,看着悠扬落下的青丝勃然大怒,屈指成爪,对着一旁的湖面向上抓抬,想将惊涛唤起,直接把戏耍她的倾风埋了。
这一招数她此前暴躁骂人时也试着用过一次,可惜这妖域中的湖水是受林别叙掌控,只微微起了点波澜,连水花都没溅起一朵。
丧失了水性大妖的天赋威能,又一路受挫,对于满脑杀性的霍拾香而言,却是比死更为痛苦的折磨。
只剩下吼叫、自残、宣泄的欲^望。
“去死——!滚!!”
岸边响彻着她令人头皮发麻的鬼叫。
倾风趁势远离,捂住耳朵。
霍拾香的情绪濒临崩溃,狂躁地将妖力源源不绝地注入湖水。
在最终依旧只是得到石沉大海了无踪迹的结果时,那股始终闷捂着的怒意,化为火龙燎过经脉,将她大脑中存在的所有事物都烧成了一团齑粉。
奔腾的岩浆烧开了她意识里那些沉积的淤泥,将天地间的一切冗杂都焚烧殆尽,洒下一片纷纷扬扬的死灰,露出底下重新被揭开的疮疤。
各种支离破碎的画面都在疼痛中回归她的脑海。
有些遥远得陌生,有些痛苦得熟稔。
霍拾香的凄厉咆哮声戛然而止,从灰烬中生出一点痴钝的灵智。
眼中没了倾风,艰难转动着思绪,将那些片段零散地拼接在一起,组成一段漫长、畸形,又满是矛盾的人生。
人生海海中的无数过客都成了她,只她自己不知所踪。忘了名姓,也忘了来历。
或许她只是粘在车轮下的一粒沙?被碾过千百里,在坎坷不平的道路上滚滚前行。
她是谁?
她是谁啊?
倾风觉察到她这鲜明的转变,觑准时机,手中抓着那柄滑稽的断剑腾跃而去,这次轻而易举地近了她身。
霍拾香眼皮颤动着抬起,褐色瞳孔中倒映出倾风形如野鹤的轻盈身影,手脚定在原地。
她眉梢、嘴角处牵引着的肌肉舒缓下去,五官在变化的过程中呈现出一种诡异又扭曲的状态。
风在这一刻仿佛停了,湖水的波澜也平息下来。
树上繁茂的叶片,与那一丛灿烂的红花,却仿佛在剑势之下瑟瑟抖动。
满是缺口的剑刃擦向她的脖颈,冷风拂上她的皮肤,倾风那张清隽英气的脸越来越近,嘴唇张合,清晰又无声喊出——
——“霍拾香!”
随即,那道清亮的声音恍惚从九霄云外传来,如惊雷一般劈落在地,传进她的耳朵,将她心口那片弥天的灰雾一荡而空,宛如鸿蒙初辟。
整个世界都在那一剑的呼啸声后恢复了喧嚣。
霍拾香才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急骤的冷风中,手脚宛如上了枷锁,足有千百斤沉重。遍体鳞伤地挺立着,有种跋涉千里的劳累。
只想原地倒下,昏天暗地地大睡一场。
“霍拾香!”倾风还在喊,“霍拾香!”
这三个字反复印在她身上,由远及近,由混沌到清晰。
霍拾香的思绪随之浮浮沉沉,终于回忆起,这是她自己的名字。
——她是霍拾香啊!
她呼吸一窒,紧跟着又有无数的声音腾涌而来,要拽着她的手脚将她往下拖去。
她有短暂的清明,可惜毅力不多,挣扎了片刻又开始绝望地想:算了吧。
世路艰辛,何人能懂她的苦楚?
凭什么只她一人走这条路?
不如杀了她。
倾风的声音再次远去,只剩下她心底的自语。
杀人何其简单?死又何其超脱?
她一双手灭过数十人的生机,杀的第一个,就是她父亲。
父亲临终前看着她落泪,说她此生难逃孤苦,注定颠沛流离。这话是个阴毒的诅咒,可是父亲错了。
刺在父亲胸口的那柄长剑随尸体一同入了棺,她的半生也早被埋葬在那个暗无天日的方寸之地。
光与风都从她的世界消逝。
霍拾香将自己溺进漫无边际的苦海里。
算了吧。
阶前的流水,池中的倒影,有什么好执着的?
霍拾香沉沉阖上眼,希望那道剑就这么刺穿她血肉,结束她这少有清醒的荒唐人生。
可是预料中的剑锋临了却偏转开去,她等待许久,等不到那该来的一剑。
只剩下隐约的人声,隔着帷幕含混地传来。
湖面上,倾风对着这个无端陷入僵直的人转了半圈,举起短剑在对方眼前来回晃动,并拿剑锋贴着她皮肤以示威胁,可如何都换不来半点反馈,震惊又挫败地道:“怎么回事?刚才不是快好了吗?”
她用手推了推霍拾香的肩膀,对方也只跟老木一样虚颓地摇晃,再用力一些,恐就要拔根栽倒,枯朽败腐。
倾风指着她问林别叙:“是不发疯了,但是傻了?怎么办。”
“是她自己消沉。”林别叙缓声道,“也是妖力浸染太久,一时去除不尽。蜃妖的妖力对她而言,是种深入骨髓的剧毒。”
倾风死死盯着霍拾香,没有吭声。
林别叙收起周身散漫,端坐着叹息道:“看来,是没有办法了。终究是天意,还是差那么一些。”
他要收回妖域,却听倾风在那不甘地破骂一声。
“我今日打了这半天,你同我说白费?!”倾风嘴里有股血腥味,朝地上不斯文地“呸”了口,咬牙切齿道,“我说我不信天意,阎王要来拿人,也得先问问我的意见!”
“姑奶奶我今日就不同意!”
她说的这话有种少不更事的狂妄与天真,更像是起于无能的狂怒。
但林别叙知她心性,生怕她一时气盛又做出什么,没有故意激她,反斟酌着语句想要开解。
倾风还是没叫他失望,不等他阻拦,便两指一并点在霍拾香额头,下一刻,不要命地将妖力从霍拾香的经脉中吸引出来。
那股幽绿的妖力在倾风的指尖凝燃成火,轰然烧上全身。让她整个人浴在光中,熊熊照亮这片寂凉昏沉的夜。
满地的残花落叶缭乱飞舞,在妖火中湮灭,化为点点银白的光。
霍拾香眼皮动了动,困顿的意识如被清水洗澈,从那些沾满污浊的疲惫中脱逃。
半只脚从虚妄迈入现实,耳边叫嚣着的鬼魅魍魉亦在激流中迅速消散。
她第二次睁开眼,看见一脸倔强的倾风站在她面前。
整个世界都是冰冷的火焰,唯有抵着额头的那双手热得滚烫。火光映跃中的那张脸,有种摄人的昡曜与傲然。
霍拾香被这绚丽的景象震在当场,恍然如梦,而倾风扯起嘴角,冲她露出个略显张扬的笑。
林别叙豁然起身,气笑道:“陈倾风!先不说你是不是找死,你把那么多妖力引到我的妖域里,问过我的意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