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释耶有女儿了?”
“嗯,听说苏释耶很疼她。”
像有一颗重石砸在了头上,把梵梨砸得头晕目眩。她下意识捂了一下自己的肚子,想起了那个她每一天都在惦记,但每一天都没有勇气生下来的孩子。她尽量让自己保持镇定:“他跟谁生的呢?”
“这就不知道了,没听到他们提起深渊帝国有王后,那就有可能是苏释耶和女朋友生的。”说到这里,羽烬摸了一下下巴,“梵梨姐姐,我突然想起了,苏释耶的名字和星海哥哥的名字居然是一个意思,好巧啊。”
梵梨没说话。
“那个……我是不是说错话了?你和星海哥哥都分手那么多年了……”
“你是补刀小能手吗?”
“这次真不是故意的!”
这时,舱内的海水被抽空,巨大的气囊撑在舱内,所有人都变成了陆生状。和歌的腿又长又直,纱纱的腿又细又白,羽烬的腿又长又白。但他觉得男人穿“裙子”太娘,赶紧躲到休息室里换上了裤子。再出来,已经变成了一个长腿欧巴。
舱门还没关,但水进不来,只往下流动,就像水帘洞一样。一名深渊族走过来,把手伸到门外,确认气囊没问题,就关上了舱门,准备回驾驶室。
“请问,我们潜下去以后该怎么解决水压的问题呢?一直使用奥术,在那样的水压里可能精神力会不够用。”梵梨说道。
液体不能被压缩。深渊族的体内充满了水,他们可以承受深海的压力。
而鳔脏的功能近似于鱼鳔,是用来调整浮力的器官——海族可以通过外界压力的大小来膨胀或缩小鳔中的气压。很多深渊族的鳔早就退化了。
光海族潜入到一千米深的地方时,压力比他们离开水面时多一百倍,同时拥有肺和鳔的他们,肺部会先被压倒只剩在水面时2%的容量。如果潜到一万米的深度,水压将会比在海面多一万倍,任何光海族到了这个深度,都会被挤成扁的。
深渊族从身旁的架子上拿了几件折叠好的衣服和头盔,递给梵梨等人:“到巴曼薄亚以后,请把这个换上。”
“这是……自动调节水压的抗压服?”和歌翻开衣服看了看,“我们在巴曼薄亚得一直穿成这样?还要戴头盔?会不会太惨了一点啊。”
“那倒不会,帝都有很多气囊房。我们已经为你们准备好适合你们的房子了。你们只要出门时穿上这套衣服就好。”
“你们要那么多气囊房干嘛?”
“为了发展科技。”
大家都听得一头雾水。
等深渊族回到驾驶室后,舰艇开始缓缓下沉。
梵梨在舰艇内部研究了一下,在墙角找到了印在舱壁上的生产信息,其中一行是这么写的:
气囊装置:巴曼薄亚空气能源技术集团-舰艇气囊技术有限公司
真的神了奇了。深渊帝国还真的专门搞出这么一个空气能源制造业。他们一堆深海生物,老想着在自己的世界里填空气是为何故?而且,光合作用只会产生在离海面一百五十米以上的海域,动物能靠食海洋雪为生,补充进体力的都是二手太阳能源。在七千多米以下的海水里充气需要消耗多少能源,简直不敢想象。他们难道还嫌自己资源不够少吗?
带着这个疑问,梵梨打开了电视机,结果看到的第一个广告就把她整傻眼了。
“龙城霜月面包,你所能尝到最好吃的卤水塘香咸天然面包”——画面中,一个椭圆银白色面包在在空气罩里旋转。
梵梨赶紧看了看右上角的电视台标志,确实是深渊帝国的赤月标志,不是人类世界。她又目瞪口呆地接着看广告后续:
“最纯正、最地道的卤水塘盐!”——面包旋转着,撒出一些盐巴,然后画面切换到了一片深海“湖泊”。湖水在“金黄沙滩”海岸轻轻拍打,一对深渊族夫妻牵着孩子的手,在“湖泊”上上蹦下跳。
这里梵梨看懂了。深海有很多富含盐分的卤水塘,都是从海底平原上的岩石中渗出来的。因为这些卤水塘里的液体浓度都比周围水域高,所以海族无法穿过它,还可以把它当弹簧床来玩。而那些“黄金沙滩”,其实都是生长在卤水塘附近的深海贻贝。因为岩石里还会渗透出甲烷或硫化氢,所以这些贻贝里也有很多化学合成细菌。
果然,下一步电视里开始介绍了:
“最新鲜、最美味的贻贝!甲烷口味和硫化氢口味,都是最新鲜的、最自然的产出,绝无人工含量,任君挑选!”——镜头对着“金黄沙滩”拉近,就看到密密麻麻的贻贝都张张合合,露出白色半透明的嫩肉,一眨眼就变成了黄金色的海鲜熟食,热腾腾地冒着香气。
光看画面,口水横流;但一听介绍,梵梨觉得自己快被毒死了……
“赤月公主七十岁生日月,一包只卖99赤币!”——广告到这里,又回到了最开始的画面,面包旋转到一半突然停住,开始发光。然后,叮叮咚咚的钱币声响起,旁边写着巨大的“99”。
众所周知,面包的原料是小麦、酵母、油脂、鸡蛋等等。鸡蛋可以用鱼卵代替,但小麦是怎么来的?
带着满满的好奇,梵梨接着看了四个多小时电视,大致得知了一些信息。
光海的主要能源来自于奥术、水力、风力、洋流、矿产。而在深渊,主要能源来自于邪能、地核之力、矿产资源、热能、水力。
最初深渊的帝都并不是巴曼薄亚,而是龙城。龙城离黄昏区很近,在八百多米深的位置,曾经是深海文明相较进步的古都,由许多领主轮次统帅,曾经军队到达过7万人,梵梨小学时爆发的那场袭击光海战,就是从这里发起的。苏释耶占领该地以后,一夜之间募兵47.5万人,开始了长达数百年的版图扩张史。
后来,为了更方便统治帝国、更好采集能源,他一口气把帝都搬到了七千多米以下,就是为了更好地接近有大量邪能产出的深海海底。于是,巴曼薄亚及周边地区也变成了空气能源业最发达的产地。
这就很可怕了。
大海的平均深度是光海平均深度的四倍,所以大部分的海水其实都完全接受不到阳光,换言之,大部分的海洋区域都是深渊族的领土。
只是因为环境太恶劣,深渊族也只有野外生存能力远强过光海族。在文明程度上,深海的部落像宇宙中的无数行星一样,荒凉、广袤而贫瘠。
相比安逸享乐的光海族,深渊族在炼狱般的环境中长期挣扎,每一个都是战士,都像从地狱中走出来的恶魔。而现在需要思考的问题是:如果深渊族拥有了光海族的科技与军事,整个海洋的格局会发生多大的转变?
这一路往下潜的过程中,梵梨看见了无数个途径的深渊城市。虽然相较比较分散,而且有很多半成品,但每一座城都规划得井井有条,而且潜力无限。
梵梨有些头疼。她到底是低估了苏释耶的求生意志和好斗心。
苏释耶从小到大一直都是战争分子,怎么可能放弃?
关于神秘死亡洲的离奇现象,现在很好解释了:苏释耶党的羽翼尚未丰满,他们击落了光海来的潜艇,以此留时间养精蓄锐,准备东山再起。
在旅途过程中,深渊族厨师为他们送来了新烤的面包。见梵梨再三检查面包成分,他笑着说:“放心好了,没有硫化氢,都是按着你们的饮食习惯调整的口味。”
羽烬、和歌和纱纱都没吃过面包,刚入口,都被这个新鲜又美味的食物感动到了。
四天三夜后,舰艇终于抵达了深渊帝都巴曼薄亚。
造物伊始生命源头的要塞,
波光粼粼压着漆黑的大海。
幽影存活于细菌火山生态,
吐出邪能火是赤红的后代。
银蛟盲鳗蜿蜒着爬行食腐,
无人将深蓝之神顶礼朝拜。
来啊,这里有死亡之圣台,
那腐蚀光海族内脏的天堂;
来啊,这是深渊之海。
ii
大沟壑中激流奔腾焚烧意识,
山与山之间闪光夺走了呼吸。
七子的奥术掀起了雷霆暴雨,
远处冲来的玄武石破碎支离。
殿堂堡垒下落荒而逃的奴隶,
火山熔岩流淌在平原寻真理。
三十七亿年随红色烈火消逝,
死亡记录着岁月静美而孤寂。
iii
宏伟建筑被洪流推翻遗弃,
蓝鲸之尸下坠七千八百米。
不绝的大水与雷霆,
为后世留下万古遗迹。
复苏的上古之神,
被爱人背叛的独裁之子,
悲伤浸满了呼吸。
暴风雨前的烟雾,
永不可修复的爱意,
以及所有荡然无存的记忆,
告别了往日的甜蜜,
跨越了生与死。
火舌舔走了那圣灵的躯体,
将绝望的目光拽入深渊,
他呼吸着甲烷与硫化氢,
觉醒为杀戮机器。
iv
以太汹涌的力量,
支配着深海的思想;
他的权威既是法律,
凌驾于一切反叛之上。
将深渊披在肩上的帝王,
带着他黑色的理想,
震撼着大地、星辰,
与无尽主宰的海洋。
他轻轻耸肩,
使得圣都在红雾中摇晃。
海族疲乏陷入沉寂灰暗,
时光洋流穿行海山之间。
智慧女神像在广场轻颤,
海面晴云万丈飞鸟慵懒;
一切恰似造物伊始,
昼有海草的茎叶舒展,
夜有繁星璀璨。
vi
巴曼薄亚的黑影是一块殓布,
轻盖在圣耶迦那苍白的脸上。
还没有进城,他们就穿过了许多个邪能光环,上面飘着庄重而华丽的字体:“无尽城欢迎您。”
在古海族语里,巴曼薄亚的意思是“无尽”,因此别名“无尽城”。
现在是赤月纪年421年10月21日。
这是深渊帝国的政治经济中心,也是深渊中最大的金融中心,一座种族、文化、宗教、阶级大熔炉帝都,也是被黑色笼罩的永夜城。
从上方俯瞰这座城市,璀璨程度可以刷新每一个光海族的世界观。乍一眼看去,整座城市就只有黑与金两种颜色。它是纵向建立的,有的楼房盖在岩壁上。而细看下方车水马龙的街道,会发现闪着光亮的都是抗压力最强、外形最完美的流线型舰艇。一条长长的深海沟像一道闪电,横跨海底,把巴曼薄亚劈成了两半:西边的左手操纵着商业与金融,摆下了帝国中心大厦、午夜角斗场、巴曼薄亚空气能源集团总部大厦、潮感满满的火花夜市、旋转正圆高台人工藻园“深渊之眼”;东边的右手操作着政治与人文,堆砌了帝国博物馆、噬魂谷三十六座魔神碑林、全海最大的永夜钟塔、金砖街艺术街……大量红黑色的邪能之光从海底冒出,从海沟及周边裂开的悬崖缝隙中渗透出,就像燃烧的玫瑰花瓣、黑暗流血的伤口、倒流的红色流星雨,吸引每一个路过的旅人共沉沦。
无尽宫——苏释耶的宫殿,就在巴曼薄亚东方的海沟旁,建立在邪能之上。
其实,在帝都周围,有将海水烫到400度的海底热泉、红色邪能光球漂移的深海古文明建筑、冷泉甲烷城市、火山之城……但在巴曼薄亚上方,完全看不到它们的存在。因为这座城市太大了,它的繁华是秋季草原上的火,无边无际地烧到视野尽头,与赤月帝王的雄心壮志一样,没有一丝变弱的迹象。
舰艇停留在了无尽宫外。
舱门打开后,梵梨套着手指,试探了一下水压,确定没问题,才敢整个人游出去。
因为4摄氏度的水密度最高,会以对流的方式流传到深海,所以深海的水温其实比光海的高一些。海生状的身体对温度特别敏感,刚出去没多久,哪怕穿着抗水压服,梵梨也觉得自己流了一些汗。
想到又要重新见到苏释耶了,梵梨却又感到浑身发冷,连牙齿都止不住有些发抖。
一个穿着长官制服的军人带着一行士兵游过来,把梵梨等人带到了宫殿内部。
无尽宫的主殿是一座五层方体暗金色建筑,两侧围着一排侧殿,环绕着中间的广场。广场中央是大片人工藻园、珊瑚园。水中有红色的邪能光球漂移,红色的邪能光源从刻意开凿的两条长沟中浸出,倒流的红色流星雨一样,游在上面可把人脸照得彤彤发亮。
在这里,所有鱼为了节省能量,代谢率都会自动调得较低,游动速度自然也特别慢。许多深海鱼类散发着生物荧光,大片连在一起,因而有了一种电影慢镜头般的美感。
无尽宫正上方有一个旗杆。若飘扬着赤月旗,表示赤月帝王在宫中;如果旗帜降下来,意味着他外出。
此刻,赤月旗正高高升起。
因为知道梵梨今天会来,宫殿里的水压全都做过调整。他们游进去,总算可以把身上那套抗压服脱了。
最后,他们在典礼厅前停下来。
“陛下正在接待扭曲虚洋的领主和永冻部落的酋长。烦请大神使稍微等一下。”
过了五分钟,苏释耶下令让他们开门。
珊瑚毯子一路延伸到空旷而典雅的大厅尽头,两侧是来自不同深渊国度的领导者和他们的随从,再外侧是戒备森严的帝国军人。他们原本正毕恭毕敬地对苏释耶鞠躬、献礼,听到“苏伊大神使”的名字,都不由自主回过头来。
而在毯子尽头的日蚀王座上,坐着称霸深海的巴曼薄亚之主、深渊帝国元首、赤月帝王。他身穿黑色军装,食指轻点着下巴,银色军徽闪闪发亮,与那一头雪相映成辉。
厅内,袖珍水母散发着浅浅的蓝光,追随着梵梨的步伐,徐徐往里游动。
苏释耶全程却像是在迎接任何一个来访的贵客一样,彬彬有礼,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为庆祝公主七十岁生日,罗马柱包裹的落地窗外,邪能烟花与幻影在巴曼薄亚上方海域中绽放,发出悦耳的水声;永夜城不分时段的喧嚣声,就像黄昏区的抹香鲸一样遥远而真切;变幻的色彩透过玻璃洒落在他们身上,一帧一帧,是铭刻了六百年前回忆的剪影。
这里谁会知道,现在的斐理镇已经是断壁残垣,但那里有他们儿时手拉着手游过森林的回忆。
谁会知道,落亚大学千万年不动的校门前,曾有他们惊鸿一瞥的重见。
谁会知道,他们曾经在白鹰宫殿中相拥入眠,颈项缠绵。
而如今,一切都是过去式了。只剩他的波澜不惊,她的天崩地裂。
梵梨一直以为自己坚强。已经在风暴之井见过他一次,再一次,一定能做到情绪稳定。但没想到这到这一刻,表演都很艰辛。她含着泪水,掐胳膊掐手心,想要分散注意力,去想想别的事。
但没用。他就在这里。
苏释耶,这个总会在午夜梦回让她哭着醒来的男人,他就在这里。
每次从梦中醒来那种窒息感再次袭来,比七千米深海的水压还要深邃。
到最后停在他面前的石阶下时,她甚至觉得自己一秒都不能再待下去。她想逃离这里,找一张床,把整个人都藏在里面,肆意发泄情绪。但她的表情管理一向很好,从头到尾,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有眼眶有泪水滚动。
这个眼神忧郁、来自光海的美人,穿着红月海缠的江珧足丝裙,轻舞翩翩,成功唤醒了领主与酋长的肾上腺素。他的视线无法从梵梨的身上挪走,都露出了惊喜的神色。
扭曲虚洋领主:“光海大神使果然名不虚传,太漂亮了。”
永冻部落酋长:“难怪称号是‘光海圣女’,我恋爱了。”
苏释耶微微一笑,却淡漠得多:“欢迎四位光海的朋友来到巴曼薄亚。”
苏释耶的身侧站着帝国宰相。宰相是个灰色头发的幽影族青年,戴着单边眼镜,一脸厌世地看向梵梨:“与其叫她‘光海圣女’,不如叫她莫尔太太。哦不,是裘·加斯·莫尔太太。我们的老邻居可选了一个不得了的女人当大神使呢。”
他们竟然知道自己和前夫的事。梵梨原本有些意外,但想想自己和黑乔婚姻持续了三百多年,只要有深渊族靠近,就能得知这一消息,也就不奇怪了。
对于不爱结婚、崇尚自由恋爱且推崇一夫一妻制的深渊帝国公民而言,梵梨的婚史可谓十分劲爆。领主和酋长作为帝国的附属国,也受到了他们的文化冲击,早就开始推崇同样的婚恋观了。所以,听到这番言论,他们都有点惊:
“大神使结婚三次了?”
“不敢相信,她还如此年轻……”
“光海跟我们不一样的。”宰相笑道,“上级光海族结婚不为爱情,尤其是像莫尔夫人这种海神族,他们结婚,只为利益、宗族地位。”
这么说,大神使结的三次婚,都是为了利益?
那俩人不敢再问了,不由自主都有些失望。
苏释耶本想阻止宰相,但看了一眼梵梨,还是选择了沉默。
“大神使嫁给莫尔先生,确实是为了政治。”这时,羽烬往前游了一些,与梵梨肩并肩,微笑道,“但是,因为他们俩的结合,光海三百多年来经济飞升,失业率下降了300%,完成了史上最理想的战后经济修复。多少光海公民因为他们重获新生,多少读不起书的孩子因为他们俩完成了梦想,这些难道不与为爱结合一样高贵吗?苏伊院士与莫尔先生之间虽没有电光石火的激情,但三百多年来相敬如宾,是联姻夫妻里最好的典范了。”
说到这里,他回头看了一眼梵梨:“苏伊姐姐是我的偶像,从小就是。”
“原来是这样……”扭曲虚洋领主叹息道,“那大神使夫妻俩真是令人敬佩的人物。”
“啧。”宰相瞪了一眼羽烬,没再说话。
苏释耶稍微握紧了一下扶手,起身说:“好了,不聊这个话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