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一天起,李长庚变得比从前更加沉默,连取经的揭帖也看得少了,只偶尔了解一下进度,每天一心扑在下八洞的事务上。与他接触的同僚,发现老李双眸越发深邃,难以捉摸,讲起话来也越发滴水不漏。镇元子偶尔传信过来,还会抱怨说老李你现在讲话跟发公文似的。
几天之后,启明殿忽然接到一简协调文书,本来是分派给织女的。织女正好刚把衣服织完,急着下界去给孩子试,就央求李长庚替自己跑一趟。李长庚为难道:“我如今虽然暂在启明殿办公,可工作却在下八洞,怎么好替你呢?”
织女娇嗔似地一拽他袖子:“哎呀,我听我妈说,您的调令就快下来了,马上就能回启明殿,不差这几天。这原来就是您跟的事务嘛,熟门熟路,就帮我去一趟啦。”李长庚耐不住她纠缠,只好答应下来。
织女高高兴兴离开,他打开文书一看,整个人淡淡笑了一声,拂袖出了启明殿。
殿外正候着一头五彩玉凤,气质高雅端庄,造型极为华彩。这是李长庚新得的坐骑,他熟练地跨上去,一摆拂尘。玉凤迎风鸣叫一声,展开斑斓双翼直冲云霄,一路上金光四射。
只是转瞬之间,他便飞到了南天门。在那里,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等待。
“悟空,好久不见。”李长庚打了个招呼。
“金星老儿。”孙悟空仍是那一副万缘不沾的恹恹神情,似乎身上还有伤。李长庚关切道:“大圣这是怎么了?”孙悟空道:“下界不太平,要多谢你提醒。”
取经队伍之前在狮驼国遭了一场大劫,一场真正的野劫。文殊、普贤的坐骑再加上如来的舅舅联手下凡发难,声势极为浩大。李长庚提前得了消息,提醒了观音一声——那是他近期内唯一一次关心取经的事。那三位各有根脚,果然又成了一场灵山内斗,其中曲折,不提也罢。
“老夫还是取经的顾问嘛,偶尔也得顾问一下,不然大士又要抱怨了,呵呵。”李长庚打了个趣。
悟空拿出一枚玉简,给了李长庚:“如今我们走到陷空山了,金星老儿随便带个路就好。弄得太假没人在乎,弄得太真反倒有人要不自在了。”
他的语气冰冷依旧,说不上是客气还是讽刺。不过李长庚多少能理解,经历了那样的事之后,很难对这个世界再有什么亲近。
李长庚扫了一眼方略,并没什么出奇之处。无非是天王府的义女下凡作乱,孙悟空请天王与哪吒前去收妖——滥俗了的套路。
她也是没办法,正途弟子那边的手段此起彼伏,不是弥勒佛的童子捣乱,就是文殊普贤的坐骑复仇,观音光应付那些就已经疲于奔命,哪有时间搞原创剧情。
不过这个感慨,只是在李长庚心中微微起了波澜,旋即收住道心,淡然道:“天王府比较远,请大圣随我来吧。”
两人上了金凤的背,朝着天王府飞去,一路上谁都没讲话。飞着飞着,李长庚忽然感觉到,内心的浊念元婴一阵悸动。它已被正念元婴打服了很久,趴在地上奄奄一息,谁想到这时居然又回光返照了。
“大圣,反正天王府没到,有桩事不妨做个谈资。”
“讲。”
李长庚在凤头负手而立,把六耳与通臂猿猴的往事娓娓道来。孙悟空听完之后,沉默许久,面孔有了些微变化:“此事当真?”
“若大圣问的是天庭认定,那是没有。我提交的文书并无批复,更无人追究。不过此事是我亲自查实,应该错不了——所以此事既是真,亦是假。”
一股剧烈的气息,猛地从猴子身上炸开,慌得那头金凤差点从半空掉下去。
“怪不得,怪不得……我离开花果山之前,通臂他指点我去西牛贺洲灵台方寸山,说那边才有机缘。嘿,我本以为真是自家的机缘,原来和这场取经一样,不过是安排好的一场戏罢了。为了我,通臂他可真是……可真是什么都干得出来。”
李长庚原以为孙悟空就算不否认,也会含糊以对,没想到他这么干脆就承认了。
“真假孙悟空那一劫,金星老你看到了吧?”
“嗯,略有耳闻。”李长庚尽力掩住表情。
“现在回想起来,六耳那一次袭击,确实处处蹊跷。它扮做我的模样,一边喊着我才是真的,一边追着我打。我不明白,哪里来得这么个大仇家。等闹到佛祖驾前,我想它乖乖就地一滚也就结束了,最多是被降服而已,伤不到性命。谁成想,它一听佛祖说我是真的它是假的,眼睛变得比我火眼金睛还红,抄起棒子冲着佛祖就砸去了,然后……被护教金刚们砸成齑粉,我想阻拦都来不及。”
孙悟空是亲身经历,比观音转述得更加清楚。李长庚不由闭眼微叹,然后劝解道:“六耳也是冤屈难伸,心中激愤之故,希望大圣不要心存芥蒂。”
“明明是我负了它,哪里轮着我心存芥蒂。”孙悟空负手低头,语气沉沉,“老金星你还记得我官封弼马温的时候闹事么?”
“记得记得。”
“我在菩提祖师那里拼命修道,只为了早日出人头地,好能遮护花果山的猴儿们。好不容易上了天庭,却因为没有根脚,只被分配做一个弼马温。为什么要闹?因为我不甘心。我辛苦修来一身本事,比起那些神仙亲眷都高明,凭什么只有这点功果?没想到,什么弼马温,什么齐天大圣,闹了半天,打根儿上就是占了别家的命!”
李长庚道:“也不能这么说。大圣天资聪颖,道心可用。六耳性情偏激,就算走上这条仙途,也未必有大圣走得远。”孙悟空讥诮一笑:“走得远?我成了齐天大圣又如何,不也是替别人扛了劫难和黑锅,可见报应真的不爽。”
一触及到这个话题,李长庚立刻不做声了。
孙悟空却说得毫无顾忌:“那一桩事,我只存了一份当日二郎神哀求我替罪的留声,深藏在水帘洞内,原指望哪日万一能用上澄清。没想到居然被六耳找到,反而害了它,唉……”
至此李长庚才彻底明白,为何三官殿反应那么大。这留声若传出去,二郎神可就完全暴露了。所以六耳被当众打死,未必不是护教金刚们存了什么心思。
“我很理解六耳的心情,很理解,真的……”悟空很少说这么多话,他仰起头颅,双眸中多了些许灵动,似有流光微溢。
“我被迫替二郎神扛下黑锅时,先是郁闷不解,不明白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道理;然后发现根本讲不得道理,便开始愤怒,和六耳一样,恨不得天上天下尽皆打碎,一畅胸中恶气——可惜啊,我大闹天宫,却侥幸没死,被佛祖压在五行山下,慢慢也就认命了。”
李长庚不知道他那句“可惜”,到底是可惜谁。
“这点破事,我在五行山下花了五百年,总算琢磨明白了——这天道啊,无非就是替来换去,演来装去。我偷了它的命,别人又拿我的命去演,说不上哪边更荒唐。那篇揭帖说得也没错:我俩真的是一体两心,它是被镇前愤怒的我,我是死心后苟活的它。”
金凤背上,唯有呼呼的罡风吹过,两人一时都沉默下来。
李长庚张张嘴,浊念元婴捅了他一下,让他问问大闹天宫是否如推测的那样,却被正念元婴一个电炮打翻在地,挣扎几下,终究没发出声音来。孙悟空似乎猜出他的心思,嘴角微翘:
“我观金星老儿你宝光冲和、仙息浓郁,怕是快证金仙了吧?怎么还关心这些闲事?”
李长庚一摆拂尘,脸上的感慨缓缓褪去,变得宝相庄严:“此事与我实无干系,今日偶然谈起而已。我是怕大圣不明其中因果,以致日后道心有妨碍。”孙悟空哈哈大笑起来:“金星老儿,你若证不到金仙,就算知道真相,有害无益;等你证了金仙,言出法随,真不真相的也就不甚紧要了——你说你忙活个什么劲儿?”
李长庚“呃”了一声。悟空道:“你如此做派,想必还没修到太上忘情的境界吧?我教你个乖:超脱因果,不是不沾因果;太上忘情,不是无情无欲。”
李长庚一怔,这和自己想的好像有点差异,连忙请教。孙悟空却无意讲解,只是摆了摆手:“莫问莫问,还得你自家领悟才好。不要像我一样,太早想透这个道理,却比渡劫还痛苦哩。”
他言讫大笑起来,笑声直冲九霄云外,大而刺耳,比吹过天庭的罡风更加凛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