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启明殿,李长庚先给观音传音过去,对方很快就接起来了。此时他心里颇为忐忑,沙僧没有离队,等于他没完成承诺,只怕观音要大大地发一次雷霆了。
“呃,大士……乌鸡国的事完了?”
“完了。”观音回答。她声音如常,甚至还有几分欣喜味道。
“怎么回事?为什么沙僧还在?”李长庚小心翼翼。
那边传来一阵轻笑:“老李你别担心,这次是我做主,把他留下的。”
“啊?怎么回事?”
“你之前不是传信来提醒我嘛。我来不及重新布局,索性传信给悟空,让他直接揪住青狮变的假国主往死里打,把它打回原形。结果打到一半,藏在半空的文殊赶紧冒头,说别打了别打了。但青狮已然现出了原形,李代桃僵之计演不下去了。他只好说了几句场面话,把坐骑捞了回去。”
李长庚没料到,观音直接来了个暴力掀桌,一力降十会,把文殊打了个措手不及。
观音笑吟吟道:“我还质问了文殊一句,假国主窃据王位三年,秽乱宫闱,传回灵山是不是影响不太好?”
李长庚开始没听明白,再仔细一琢磨,不禁连声道:“你可真狠,真狠……”
大雷音寺给的方略,是真国主被困井下,青狮扮的假国主在王城。文殊以此为基础,让两人调换了身份,青狮假扮真国主在井下,真国主依旧呆在王城。
这个计策,固然可以让青狮混入取经队伍,但也造成一个意想不到的后果。
大雷音寺的方略里曾打过一个道德补丁,说假国主无心人道,从不碰王后。但人家其实是真国主,跟老婆住一起哪有不行敦伦的?
观音敏锐地抓住了这个错位矛盾,坚称是青狮淫人妻子,秽乱宫廷。这一下子,给文殊抛了个难题:如果他辩称睡王后的是真国主,自己的李代桃僵之计就要破产;如果他说睡王后的是假国主,那就承认青狮犯了淫戒,还是要被严厉惩戒。
“那文殊后来怎么回应的?”李长庚很好奇,他觉得这局面根本无解。
观音道:“文殊菩萨还是很有决断的,他在青狮胯下一掏,说我这坐骑是骟过的。”李长庚眉头轻挑:“这,这是真的吗?”观音哈哈一笑:“原本不是真的,他掏过之后,就是真的了。”
李长庚倒吸一口气,胯下一凉。这文殊菩萨下手真是果决,为了脱开干系,居然现场把坐骑给骟了——这青狮也是倒了血霉,平白从公狮变成狮公公。
“但就算是青狮离开,三弟子的人选也该是真正的乌鸡国主啊?”
观音笑道:“那个乌鸡国主跟我坦白了。他其实压根不想去西天取经,就想在乌鸡国陪老婆孩子。所以他当初才故意把文殊沉到护城河里三天,以为这样就不必去灵山了。居然真有这样的人,我也是服了……”
李长庚“嗯”了一声,青灯古佛固然前途大好,也有人宁愿守着一亩三分地过日子,这乌鸡国主,不过是另一个镇元子罢了。
“青狮没机会去,这乌鸡国主也没心思去。如果再从灵山再调一个来补额,又是一番蝇营狗苟,我都烦了,还不如维持现有队伍。金蟾这人不错,嫉恶如仇,是非分明,我很欣赏。它到西天成就金身罗汉,我是能接受的。”
李长庚没想到,这件头疼了他许久的难题,居然会以这种方式落幕,真是仙算不如天算。心中一块顽石,总算稳稳当当落在地上。
“对了,劫难都申报了吧?”
“乌鸡国救主二十六难,被魔化身二十七难。老李,咱们正好完成三分之一的定额了。”
观音乐呵呵地说,李长庚迟疑片刻,开口道:“大士啊,我刚接到调令,不在启明殿了,去提举下八洞宫观。”
对面陷入沉默,良久方道:“是因为黄袍怪的事吗?”李长庚本想说不是,可话到嘴边,觉得还是不要提真正的缘由比较好,免得她也沾上因果。
“跟那个有点关系。”他含糊地回答。
这不算撒谎,若没有奎木狼出首,他也不会被三官殿审查。
观音很内疚:“都是我连累你了,老李。若不是我硬拖着你去管闲事,你也不会……”李长庚洒脱一笑:“大士不必如此。你之前说,咱们做神仙的,得以普度众生为念。哪怕是演出来的,那也是因为内心认定这是正理。黄袍怪那件事,我一点也不后悔。只是不能陪大士一起护法渡劫,诚为憾事。”
是言一出,对面半晌方徐徐道:
“说实在的,当初我刚接手这事,不怎么看得起老李你的,觉得就是一个油腻圆滑的老吏,正好做我的踏脚之石。后来被整了几次,我一度觉得你是个口蜜腹剑——啊,不对,这个词儿还没传到下界——我一度觉得你是个阴险老神仙。直到真正做起护法,我才体会到这里面有多复杂。你能理顺千头万绪,平衡方方面面,还得提防宵小作祟,实在太不容易了。若非有你,我就算熬得过黄风岭,也绝闯不过乌鸡国。真的,谢谢老李,谢谢。”
观音的声音,居然带了一丝哽咽。
李长庚有点害羞地抓了抓玉冠,正要说几句感慨,却猛然想起西王母那八个字的教诲,赶紧把情绪强行按住,语气尽量淡漠:“大士不必难过,我只是调职,又不是兵解,他日总会相见。”
观音敏锐地注意到了对方语气的细微变化:“既然如此,在这里……先预祝李仙师早悟大道,成就金仙。”
李长庚忽然又想到一件事,又叮嘱道:“倒是有件事,大士千万留神。”
“什么?”
“乌鸡国后面的路,得你自己走了。”
观音会意。李长庚离队之后,接下来正途弟子们的小动作肯定更多。比如那头青狮,平白被阉了一刀,难保不会在前路纠结同伙,含恨报复。
“我有心理准备,谁让我在这个位子上呢。”观音苦笑,“老李你心心念念要成就金仙,我又何尝不想成佛。”
这一仙一菩萨,俱是轻轻一叹。
“对了,老李,你如果那边工作不忙,在取经队伍这里挂个顾问吧,也不要你做什么,就有个由头,能时常聚聚。”
“那是自然。虽然我不能参与护法,但偶尔通个风、报个信,在天廷协调一二,还是能做到的。”
李长庚话说出口,才意识到自己又要沾染因果了。他胸中忽然涌现一股冲动。这冲动颇有些古怪,正念元婴没有阻止,杂念元婴也带搭不理,任由太白金星的元神脱口而出:“我突然得了一首临别赠诗,送给大士……”
话没说完,观音那边已经把传信挂掉了。
这桩因果就此了结,不知为何,李长庚心中一阵轻松,也一阵怅然。要做到太上忘情,何其之难!他在心里提醒自己,不能再忍不住去多管闲事了,要无情,要淡泊,要清静无为……
接下来的日子里,李长庚严格遵从这个原则。他职权虽改,殿阁却没变,仍在启明殿内办公。下八洞实在没正经事可管,他就喝喝茶,看看各地的揭帖,谁来问都是一脸和蔼笑容,口中总是好好好。
可惜的是,修行还是没什么进境。李长庚努力让自己清静无为,和麻烦保持距离,可每次打坐总觉得心思仍不够纯正,那个杂念元婴虽然整天被打得鼻青脸肿,可还能到处蹦跶,以致他距离金仙的门槛之中始终差着一口气。
归根到底,是因为西天取经发来的揭帖,他篇篇不落,看得很是仔细。在揭帖里,观音带着取经队伍,依旧顽强地向前推进。李长庚能看出来,观音一会儿收一个童子,一会儿放出一条金鱼,可见每一难背后恐怕都有一番折冲樽俎。
只不过……这些对李长庚来说,不再重要。他刻意雾里看花,不去琢磨其中深意——唯有两次例外。
一次是在车迟国,他跟观音打了个招呼,把劫难外包给了虎力大仙和他两个师弟,下凡去托个梦,算是报答了地府的因果;另外一次是女儿国。猪八戒“误喝”了子母河的水,算是还了嫦娥的承诺。
顺带一说。这一劫中,昴日星官居然下凡来帮忙,治好了孙悟空被蝎子蛰的伤。李长庚初觉诧异,再一细想,大概昴日是天庭派下来试探悟空态度的。当年那场隐秘被六耳揭破一角,天廷着实慌乱了一阵,他们得确定当事人心思没变化才安心。
这种试探,恐怕不止一次。李长庚凭着经验猜测,这几位星官甚至包括二郎神,都会轮番下界,打着护法旗号去摸孙悟空的底。以现在猴子的态度,冰释前嫌是不可能的,但也不至于上来翻脸,最多是不理不睬,他的怒火早在五行山下磨平了……
算了,算了,这些事与己无关,不必多念。
眼见着一桩桩事情了却因果,李长庚感觉道体逐渐轻盈,心中暗喜。看来这些时日刻意淡泊还是有用,至少“超脱因果”有希望了。
他搁下揭帖,正打算继续修持一阵,忽然看到虎力大仙传信过来。他以为对方是来感谢的,随手接起。没想到虎力大仙硬邦邦来了一句:“仙师,我们检索到通臂猿猴的下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