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场震惊三界的天宫大乱,恐怕不是孙悟空干的,至少前一半不是。他是替另外一位背了锅,而且那一位的身份……几乎可以肯定是二郎神。
这一伙人平日里就喜欢放浪形骸,啸聚乱来。李长庚猜测,当日他们大概是去蟠桃园喝酒,喝得酩酊大醉,不知谁起头,跑去瑶池把蟠桃宴搅了个乱七八糟,然后又乘着酒兴去骚扰了广寒宫。
这桩祸事呢,说大也不算太大,无非是打伤了十几个力士侍女、损失了几十坛仙酒、砸碎了几百套上品盘碗碟盏而已;说小,可也不小,蟠桃宴是顶级大宴,上中下八洞神仙都会莅临,突然被迫取消,影响极其恶劣。
玉帝和这个外甥关系虽然一般,毕竟是自家人。自然有体己的金仙出面混淆天机,把他从这场祸事里摘出来,再寻个旁人把罪名担下。昴宿和奎宿都是正选星官,只有孙悟空是下界上来的,没根脚,又有闹事的前科,扛下这口锅最为合适。
为了防止有心人窥出端倪,金仙还刻意拨乱时序,隐去了广寒宫之事,前后安排了蟠桃园窃桃、兜率宫窃丹两次假事故,和蟠桃会的乱子连缀在一起。
如此一来,在揭帖里体现出来的,便是一个严丝合缝的故事:孙悟空先在桃园监守自盗,然后大闹瑶池,再去窃取金丹,酒醒之后畏罪潜逃下界——这故事因果分明,动机清晰,风格也符合孙悟空能力与脾气两头拔尖的一贯形象。绝对是高手手笔。
是以揭帖一公布,天庭无人疑心,就连李长庚听说之后,都觉得“这确实是猴子会干出来的事”,不疑有他。
说起来,这也算是护法的一种,所有的劫都是安排好的,所有的乱子都是刻意演出来的。
反正孙悟空你就是个侥幸上天的,管的不是畜牧就是果园,本来也没什么前途。扛下这一桩因果,虽说名声有损,私下里多拿些补偿,不算亏。
李长庚能想象,金仙为了说服悟空,大概许诺了不少东西,也做了不少威胁,或者这两者本来就是一回事——比如说,花果山群猴的性命?
即使是孙悟空这样桀骜不驯的大妖,终究也有软肋。这就是为什么天庭会平白多了一笔花果山灵保拨款,想必这便是孙悟空扛下罪名的条件。
李长庚推演至此,不由得叹息一声。
孙悟空斗战的本事不小,玩心眼还是太过稚嫩。黑锅这种东西只要扣在头上,甭管你冤枉不冤枉,都得落一头灰,再没有洗干净的可能。你若错信了别人花言巧语,稀里糊涂先扛了罪,回头人家一翻脸,你连辩解都没法辩——当初谁让你自己接过去的?
太白金星跟二郎神打过几次交道,此神心性偏狭多疑,就算有孙悟空出面扛罪,他也不会踏实,非得坐实了猴子罪名不可。后来那十万天兵讨伐花果山,八成就是他撺掇的,二郎神甚至还亲自上阵。
真正的肇事者上门来抓背锅的,这未免欺人太甚。以孙悟空的火爆脾气,肯定忍不了这种欺骗。怎么着?我平白认了个罪,你们倒来劲了?还要大张旗鼓把我抓走?还是二郎神?这和之前说的不一样啊,最终导致情绪失控。
二郎神的目的,大概就打算蓄意挑起猴子怒火。只要你一闹起来,就彻底没理了,可以名正言顺地镇压。唯一漏算的是,孙悟空动起真火来,斗战实力恐怖如斯,一步步打到灵霄宝殿之前,至此事态完全脱离了控制。
李长庚一直纳闷,当初为何玉帝放着三清四御不用,偏要请佛祖来处理。现在来看,八成是玉帝担心孙悟空在天廷交游广泛,存在真相泄露出去的风险。找个外来的和尚来制服猴子,又是在五行山异地关押,可保无虞。
对佛祖来说,亦是乐见此举。孙悟空是在天庭犯下大错,然后被灵山镇压。它闹的事越大,越显得佛法无边。将来再安排一出皈依释门的戏码,简直是浑然天成的弘法宣传素材。
李长庚推演至此,搁下了毛笔。这些推演,并无太多实据支撑,许多关键处皆是脑补。但他并非断案的推官,只要几缕碎片飘在恰当的位置,便足可窥到全貌。
天庭会有这样的事,李长庚是丝毫不意外的。他在启明殿那么多年,听过太多类似的案子,神祇子弟亲友犯了事,寻个无根脚的来替罪,实在是屡见不鲜。远的不说,单是取经渡劫里面,就有多少黄风怪这种戴罪妖怪,在灵山大德麾下奔走。
只不过这次赶上替罪的是孙悟空,是个有能力有脾气的主儿。加上二郎神搞了一堆小动作,才从一桩酒后闹事的小事故演变到大闹天宫的乱局。
现在李长庚总算明白,为什么奎宿和昴宿见到孙悟空,如同见到鬼一样。他们不是怕这猴子,而是怕他身上担着的巨大干系。万一猴子真要掀出秘密,只怕连他们两个当事人也要倒霉。
只是两个星官不知道,孙悟空在五行山下早就认命了。天庭还在持续给花果山拨款,为了群猴生死,他也只能忍气吞声,顺从安排。
怪不得取经路上,孙猴子一副讥诮冷笑。他本来就身在一个大劫的演出之中,这点小劫护法更显得荒唐。大罗金仙有本事遮掩天机,却终究难以遮住猴子那一副看透了荒谬的空洞眼神。
李长庚吹干墨汁,把供状从头读了一遍,突然哑然失笑。
要说这天机,还真难遮掩。连大罗金仙都没算到,这件事盖得好好的,最后会被一只小小的六耳给掀开。那小猴子对仙界局势一无所知,自以为是找到孙悟空包庇同党的短处,傻乎乎地跑去举发,引起了三官殿如临大敌一样的盘查,最后连李长庚都卷进来了。
李长庚忍不住想,倘若六耳第一次去启明殿,他帮忙及时处理,是不是就不会牵出后头这么多麻烦。一因化万果,诚不我欺。李长庚略带惭愧地发现,自己一直说要帮六耳,也打心眼里同情他,但到头来,其实并没给予什么实质帮助。
他突然想起玉帝在文书上批的那个先天太极,突然有了明悟。你事做成了,那是陛下指点英明;反过来你事做砸了,也可以说陛下早有训诫。无论如何,都是玉帝洞见在先,这才是不昧因果、得大解脱的高妙境界啊!自己就是陷得太深……
一缕神念猝起,倏然点亮灵台。是了是了,早知道不去管这些事,便不必沾染因果;不明确表态,便不用惹出麻烦;收起同情与怜悯,也就无需为没完没了的琐事负疚了。
李长庚顿觉一股灵机直贯泥丸,导引着真炁周流于全身,霎时走遍千窍百脉,全无窒涩,如洋洋长风,一吹万里。那正念元婴精神抖擞,通体明光。
卡了几百年的修行,居然在这个节骨眼上松动了。
地官大帝回来的时候,李长庚已经写完了,坦然喝着茶。地官大帝觉得这老头感觉和之前有点不一样,可也说不上什么。他拿起供状扫了一遍:“我们先研究一下,李殿主你先回去吧。”
这个反应,在李长庚的意料之内。
六耳举发这件事,虽然犯了大忌讳,但明面上却不可说。明面上不说,三官殿便没有正当理由拘禁启明殿主这个级别的神仙。大家互相默会就得了。
地官大帝提醒说,让他不许下凡,只在自家洞府里等待通知。李长庚说那下界取经的事怎么办?地官大帝说听陛下安排。
若是之前的李长庚,总要去争上一争。不过他如今境界距离金仙又近了一步,也便淡然了,笑了笑,飘然出了三官殿。
一出殿口,他跟观音说了一声,对面立刻传信过来。看得出,观音很紧张,取经队伍已到了乌鸡国,正是更换弟子的关键时刻,他失联这么久,难免会有不好的联想。
李长庚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讲被三官殿请去喝茶。观音知趣,没有追问,只说起下界乌鸡国的进展。
如今玄奘师徒已经在井下救得乌鸡国主,化成第四个弟子,前往乌鸡国皇城而去,一切都依方略而行。观音说老李你若有事,就暂且歇歇吧,这一劫没啥问题。李长庚嗯嗯几声,搁下笏板,忽然发现自己居然没事可做了。
报销已提交,渡劫不用管,启明殿也暂时不用去。他平时忙碌惯了,陡然闲下来,坐在殿内里不知该干什么才好。
正巧镇元子传信过来:“老李,听说你喝茶去了?”李长庚心想你小子消息倒灵通,回了个“嗯”。镇元子大兴奋:“因为啥事?”李长庚没好气地说:“我帮你卖人参果的事发了,现在三官殿的人已经站在五庄观前了,记得把天地二字藏起来。”
“我呸!我堂堂地仙之祖!还怕这个!”镇元子笑骂了一顿,口气忽然变正经,“说真的,老李,若是做得不顺心,辞了官来我五庄观吧。你仙界人头那么熟,可以帮我多卖几筐。”
“咳,我堂堂启明殿主,去帮一个地仙卖水果,成什么话!”
“哟呵,你还看不起地仙了!我这工作可清闲了,六十年才一卖果,不比你在启明殿一天十二个时辰提心吊胆强?”
“我是要修金仙的,跟你不一样,对自己有要求。”
“要求个屁,瞅你现在忙得跟哮天犬似的,战战兢兢,可有一刻清闲?”
一听哮天犬,李长庚又想起大闹天宫的事,一阵烦闷,赶紧换了个话题。两人互相损了一阵,这才放下笏板。他从蒲团上站起来,走出启明殿,想去畜栏看看老鹤。
看守童子为难地表示,老鹤已然转生而去,凡蜕也被送走火焚了。李长庚不能离开天庭,只得手扶栏杆,原地伫立良久。
不知是早有了心理准备,还是境界上去了,他竟没觉得多么悲伤,只有些淡淡的怅然。也不知是在哀悼老伙计,还是在向从前的自己告别。李长庚给崔判官那边打了个招呼,恳请他额外招抚,安排老鹤托生个好去处,然后回转启明殿。
他闭上眼睛,潜心修持起来。不知过了多久,李长庚忽然听闻一阵仙乐飘飘,钟罄齐鸣,一抬头,看到一张金灿灿的符诏从天而降。他伸手取下符诏,发现此乃灵霄宝殿所发,说李长庚年高德昭,深谙仙法,敕准提举下八洞诸仙宫观。
“提举下八洞诸仙宫观”这个职位,主要是管下八洞的太乙散仙们。那些散仙平日里四处优游,没个球事。提举只要定期关心一下他们,发点人参果、蟠桃什么的,组织几场棋赛法会就够了,实在是个品优职闲的好差事。
李长庚对这个安排早有心理准备。他的供状没有破绽,三官殿不可能给出什么拿得上台面的罪名。但毕竟他和六耳关系密切,接触过敏感材料,没法百分之百洗清嫌疑。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暂时调离启明殿,做个闲职明升实降,先冷处理一段时间再说。
他把符诏搁在旁边,便把取经以来发出的揭帖合集取过来,慢慢读起来。从双叉岭到平顶山,少说也有十几篇,都是他和观音一个字一个字抠出来的。如今李长庚不管取经事了,以一个读者眼光去阅读,心态轻松,感觉大为不同。
里面每一处遣词造句,都透着微妙用心,背后都藏着一番角力。李长庚一路读下来,居然有一种玩赏的感觉。
读着读着,李长庚突然“嗯”了一声,心中忽地升起一股怪异的感觉。他翻回去再读了几篇,翻到三打白骨精一段,双目一凛,发觉一个绝大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