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庚从黄泉离开地府,回到自家洞府,正赶上观音联络过来。
听得出,她心情不错,说平顶山渡劫刚刚结束,顺利申报了“平顶山逢魔二十四难”和“莲花洞高悬二十五难”两次劫难,中规中矩。她把揭帖也写完了,老君的五件法宝在整场劫难里可谓是物尽其用,每一件都发挥了作用。估计老君日后少不得以此为由头,去申请一笔巨额补贴。
李长庚心不在焉地嗯嗯两声,观音又问:“下一站就到乌鸡国了,老李你考虑清楚了没有?沙僧怎么离队?”
李长庚把广寒宫的前因后果讲了一遍。观音听了之后,大为感动,连声说金蟾居然有这样的决心,可谓是至情至义,难怪在宝象国第一个挺身而出。李长庚道:“大士若觉得它不错,尽可以挽留啊。”观音“啧”了一声,说若我能做主,真想让它踏踏实实做到西天了。这样的人成正果,不比猪悟能更好?
李长庚知道观音只是感慨几句罢了,遂继续道:“我跟嫦娥说过了,给沙僧安排一个舍身取义的戏码,体面离队——不过你得先给我讲讲,乌鸡国的那个三弟子,到底什么情况。”
观音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原来此间乌鸡国的国主,是个凡间善信,如来见他虔敬,许了他一个金身罗汉的果位。这次取经正好途径乌鸡国,正好把他捎带上,补过一个流程。
“地地道道的凡人?居然不是灵山哪位大能的根脚么?”李长庚有点惊讶。
观音说灵山安排人选也是有讲究的,既要考虑族属,也要涵盖不同经历,保证多样性。孙悟空罪孽深重、回头是岸;黄风怪野性难驯,佛性早种;乌鸡国主一生虔敬,终得善果。三者分属妖、怪、人三族,又代表了求法的三种类型,如此才能充分显现佛法无边。
只可惜被天庭这么一搅和,三个徒弟的布局全乱套了。观音说到这里,又忍不住哼了一声。
李长庚讪讪一笑,不去接这个话茬儿:“那这样好了。乌鸡国这一劫,我安排一个厉害的妖怪跟他们斗一场,这样沙僧负伤也就不突兀了。”
“这个不劳你安排,大雷音寺那边会派员来配合,你等我把那封文书找出来啊……”观音停顿了一下,“……来的是文殊菩萨座下的青狮,来配合取经队伍渡劫。”
“咦?居然是它。”李长庚顿时想起三官殿里文殊那张笑眯眯的面孔。
“不光是妖怪,这一劫的方略,大雷音寺都已安排好了,咱们照章执行就行。”观音给李长庚念道,“文殊菩萨先会化为凡僧,去考验乌鸡国主的心性,却被他浸在御水河里三天三夜。作为报复,文殊菩萨派出坐骑青狮下凡,化身假王夺了他国主之位,把他扔在井底三年。这个前置工作已经完成了。现在只要玄奘他们到了乌鸡国,救活国王,赶走假王。这件事就算圆满结束了。”
李长庚边听边捋胡子,看来大雷音寺对渡劫护法也很熟练。这个方略中规中矩,是最常见的“考验心性”套路,只不过加了一点花头,多了一段假国主李代桃僵的戏。
以他的专业眼光来看,这个花头略显做作,有失自然圆融之意,额外多了很多麻烦——比如说,假国主三年在位,偏偏王后与太子还在,与那两个人的关系该怎么处理?方略里打了个补丁,说假国主不许太子进入皇城,又疏远王后不行人事。
但这补丁实在没必要。考验乌鸡国主,把他沉入井里失踪三年就算了,何必节外生枝让青狮去扮假国主呢?大雷音寺的设计,还是经验不足啊,累赘了。
他忍住批评的冲动:“那我把沙僧安排在救出国王之后的,让他跟青狮大战一场,英勇负伤。”
“挺好,然后沙僧弥留之际,把降妖宝杖交给乌鸡国主,让他替自己把取经之路走下去。国王感念圣僧恩德,毅然逊位辞国,追随取经队伍而去。再加几句勉励的话语,一篇上好的揭帖不就成了?”观音很是兴奋,这故事越发完美了。
李长庚始终觉得,这方略存在违和之处。不过此事关系到第三个徒弟人选,他怕观音多心,也就不提了。
两个人三言两语交代完。李长庚迟疑了一下,他本想让观音问一下悟空,他在花果山到底藏了什么黑料,但到底还是没有开口——还是那句话,清静无为,少沾因果,专心在自己的事上好了。
放下笏板之后,他一看,镇元子、白骨精和太上老君陆续发来三条信息。
镇元子得意洋洋地炫耀说那一劫效果显著,他如今开了个新业务,在人参果树下举办人参果宴,来订的客人络绎不绝,利润比单纯卖果子还大。他拍胸脯说老李你得证金仙那天,我给你包一天。
白骨精的消息嘘寒问暖,但绕来绕去,还是落到催账付款上面。太上老君则是询问接下来还有没有类似的劫难,他还有一头坐骑青牛可以使用——看来平顶山一劫,他赚得盆满钵满,意犹未尽。
李长庚一一回复之后,这才爬回蒲团,开始盘腿打坐。这次他总算找到修持的感觉,几个周天转下来,洞府外头忽然传来剧烈的拍门声。
李长庚拂尘一挥,把洞府大门打开,却见王灵官满脸焦急道:“你跟那个小猴子说什么了?”李长庚一怔:“六耳?没说什么啊?他去找你了?”王灵官一跺脚:“哎呀,那家伙跑去三官殿了!”李长庚有些惊讶,可也没觉得多意外:“那小猴子真是乱来,怕不是被赶出来了?”
王灵官道:“被赶出来倒好了!现在雷部到处在找他,这不也问到我这里来了?”李长庚大惊,六耳乱投衙门,最多把它叉出去就算了。雷部出手,这是要抓钦犯的架势啊。王灵官道:“你不是一直跟那猴子有联系吗?所以我赶紧来问问,他到底举发的是什么事?”
李长庚道:“还能有什么?不就是孙悟空冒名顶替那桩小事嘛,至于这么大反应么?”王灵官道:“真没别的了?”李长庚突然想起六耳临走前那句话,他在花果山发现了孙悟空的好勾当。
莫非我理解出了问题,这勾当……不是与冒名顶替有关?李长庚当即给三官殿的一个仙吏传信。对方悄悄告诉他:“六耳向三官殿举发,好像是说孙悟空大闹天宫时还有同党,一直被他隐匿包庇。”
李长庚感觉一下子被九霄神雷劈中了天灵盖。
这猴子!真是无知者无畏……大闹天宫这么敏感的事,也是能随便触碰的吗?况且天庭已有定论的事,你却举发别有内情,这是多大的干系?疯了吧?
不对,这也许正是六耳的目的。他知道冒名顶替的罪名治不了孙悟空,那就给你捅个更严重的出来。
他强抑震惊,又问六耳的举发具体说的是什么?对方干笑一声:“老李,你别为难我了,地官大帝正亲自带队,所有接触过这份材料的人都得接受排查——你打听这个干嘛?”
李长庚连忙解释:“那猴子原来来过启明殿来,如果你们需要,我可以提供点参考资料。”对方“哦”了一声,李长庚随口问道:“真是地官大帝带队查啊?级别够高的。”
“是呀,很久没见到三位大帝亲自抓调查了,啧啧。”
三官大帝分别是天官、地官和水官,职级相同,各自分管一摊。能让其中一帝亲自带队,重视程度可谓是顶格。三官殿的办事效率一向散漫,突然变得这么果决迅速,着实蹊跷。
他下意识看向灵霄殿的方向,那小猴子这下子,可是捅了一个超大的马蜂窝啊……
不过还是那句话,这些因果跟李长庚无关。他已经向三官殿报备了六耳申诉冒名顶替的案子,尽到了告知义务。
送走了王灵官,李长庚回到洞府,这下子彻底没心思打坐了。三官殿透露出的那个消息,始终搅扰在灵台之中——孙悟空在大闹天宫时包庇同党?那同党到底是谁?
从炼丹炉里逃出来,到被镇五行山这段时间,孙悟空都是单打独斗,所有举动都在众目睽睽之下,没什么疑问。所谓的“包庇同党”,应该是发生在他被擒拿上天之前。
可在那个时间点,孙悟空能包庇的同党是谁?花果山?那些野猴根本够不上资格?他那一帮拜过把子的妖王兄弟?这倒有可能,但那些大妖都在人间,从来没上过天,就算上过,也犯不着让三官殿这么紧张。
值得被孙悟空包庇的,只能是天上的什么神祇。
李长庚刚联想到广寒宫,灵台猛然产生一种警戒,应该是正念元婴冒出来喝止了他。能再这么琢磨下去了,可有些不妙。此事跟自己无关,无关。
他这么迷迷糊糊地修持了不知多久,几无成果,干脆也不打坐了,离开洞府回到启明殿。
恰好这时老鹤也被童子牵回来了,气息奄奄,恐怕大限将至。李长庚来到兽栏,亲自细致地为老鹤梳理着羽毛。原先他经常给它洗羽,后来工作太忙,慢慢就全交给童子去做了。
老鹤眼神浑浊,神智倒还清明,看到主人来了,主动弯下脖颈,张开双翅,静待梳理。李长庚卷起袖子,用拂尘蘸着晨露,一羽一羽洗过去。随着污秽被冲刷,心中的烦忧也被一点一点濯净,当年的感觉似乎回来了。那时的境界虽说不高,可比现在开心多了,甚至还有余暇骑着白鹤去四海闲逛。
“老鹤啊老鹤,你倒好,可以转生投胎,重头来过,我却还得在启明殿折腾。嘿嘿,说不上谁比谁开心呢。”李长庚摇着头,把拂尘上的须子一绞,一滴滴浑浊的黄水滴落下去。
正在这时,畜栏旁传来隆隆声。这声音李长庚很熟悉,一抬头,看到哪吒站在旁边,脚下踩着风火轮。这次哪吒比上次严肃多了,一拱手:“李仙师,地官大帝有请。”
这次他没和上次一样说三官殿有请,而是明确指出是地官大帝相邀,可见性质要严重得多。李长庚拍拍老鹤:“我的坐骑行将往生,能否等我送走它再说?”
哪吒摇摇头:“金星老,这不能耽误,你也不能带任何东西或跟其他任何神仙讲话。”李长庚心中一凛,这可不是协助调查的架势。
哪吒又道:“这事我哥不知道。”这是暗示他别想跟观音求援。李长庚一阵苦笑,这是天庭事务,就算去找观音,又有什么用?三官殿实在忒小心了。
他迅速盘算了一下,他与六耳之间,只有几份冒名顶替案的材料交接,不涉其他。六耳也从来没透露过他在花果山发现的内容,经得起审查。于是李长庚最后给老鹤洗了一下丹顶,伸手抱了抱它的脖颈。
老鹤似乎知道,主人这一去,便再也见不到了,发出阵阵微弱的悲唳,挣扎着要起来驮他。李长庚眼窝发热,连连安抚,头也不回地走出兽栏,跟着哪吒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