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跃居
“龙门山,在河东界,禹凿山断门一里余,黄河自中流下,两岸不通车马,每见春季有黄鲤鱼,自海及诸川来赴之。一岁中不过七十二。初登龙门,即有云雨随之,天火自后烧其尾,乃化为龙。”
——《三秦记》
“‘鱼跃龙门’是说鲤鱼跳过龙门即可成龙,寓指一举成名出人头地,考试高中且居榜首。在解(jiè,介)试前点上这样一道”鲤鱼跃龙门’,果然是讨个好彩头!”史无名拊掌而笑,别人皆道县太爷在为即将到来的解试能为朝廷选拔出更多的人才而欢喜鼓舞,心中无不暗暗称道,其实在座的只有李忠卿知道,他是为了盘中的那条鲤鱼。
“据说是真正的黄河鲤啊!”
李忠卿听见史无名喃喃,于是他别过了头去,觉得颈筋都跳了几跳。
又不是你去考试,点什么“跃龙门”!
这场在县中最好的酒楼鲤跃居办置的酒席,名义上是为明日风餐露宿严格监考的县尉大人而办,但为什么点的都是某人喜爱的菜色……真是不得而知。
唐代县级解试,一般由县尉主持。朝廷的体制,一县设两个县尉,李忠卿是武举出身,这主考之事本也用不到他,可是他的同僚——另一位张姓县尉近日前突然莫名的告病辞官而去,而州里一时间也没有人可以补下来,所以今年这解试主考就由李忠卿做了。
李忠卿面色郁郁的看着史无名欢欣鼓舞的把筷子伸向那条可怜的鲤鱼,内心十分不平。身旁坐的是自己的同僚,县丞、主簿再加上几个县中有名望的文人达士,虽然表面上都和自己在笑面迎对,但是李忠卿总觉得能从他们的眼神中看出一丝不屑。
武夫、毛头小子——这定然是他们在心中对自己的评价,其实也怪不得别人如此想,因为县中的二位县丞也都算是饱学之人,完全可以做得这个主考,退一步讲,即使他们不行,还有史无名这位县太爷可以用。可是不知为什么,史无名如同中了邪一般,一门心思的要李忠卿负责这次的解试。
“今年这解试,交与忠卿你,我才是最放心的!”
李忠卿从小就经不得史无名磨,所以当时很快就应允下来,可是如今看到眼前的情景,他有些后悔起来。
李忠卿暗自着恼,但面上还是挤出了笑容,与众人推杯换盏,虚与委蛇,只是在桌下趁机狠狠踩了史无名两脚。
“大人放心,明日之试,在下定然会让它妥妥当当滴水不漏,县大人辛辛苦苦的出了考题,可谓殚精竭虑,而之后的阅卷,在下也一定会竭尽全力,不负重托!”
“那是一定,李大人年少有为……”
“县令大人也是才高八斗……”
……
一片官场上的堂皇词语。
史无名苦笑,明日的文题自己还没有想好——李忠卿的话分明带了讽刺催促之意。而之后提到的阅卷更是一个痛苦的过程,一摞摞的试卷能让人看得脑袋发大。虽然自己今年不用主持解试,但还是要去主持县学的考试的,而看李忠卿这一肚子的气,只怕是解试的试卷也少不得自己来看。于是乎,抬眼望去,前途可谓一片昏暗。史无名叹了口气,默默的收回了自己发痛的脚趾。
解试考场
唐代的解试一般在每年的八月举行,这是在州县举行的考试,只有在解试榜上有名的考生才能有机会一探龙门。清晨,当街鼓声还在大街小巷中回响,天色只有微亮之时,那些来自县里各地的考生们就已经等候在考场外了。
平安县中,考试的地点设在了县衙的南院。开考之前,南院的四周就已经戒备森严,大批的兵士守卫在考场周围,门外还设置了棘围。
史无名此刻正和李忠卿最后一遍巡视考场,眼中所见让他满意的点头,李忠卿做事,果然永远滴水不漏。
“一般来说,许多地方都有奇谈怪说,比如书院这等地方,定然会有什么书中出现的颜如玉,看上书生的狐仙精灵,为年轻人做饭的田螺姑娘……而我们这个院子,做了这么多年的考场,嗯,也有很奇妙的传说——以前你也没有负责过考试,所以你不知道。比如说,那个左墙边上的凉棚,它有根柱子——就是那根系了很多红布条的那个,你以前没注意过吧?知道它叫什么吗?叫状元柱!”
“状元柱?”李忠卿打量着那根竹柱,他以前确实没注意过它。这竹柱约有碗口粗细,色泽暗黄,一看就是年日持久,而凉棚的其它柱子都已经换成新的,只有它还立在那里,上面还缠了些红布条。
“传说多年前有一个坐在那里考试的书生,在解试里就出类拔萃,最后长安城中高中,可是他身体羸弱多病,一喜之下竟然引发旧疾,不久以后就死在了长安,可怜大把的富贵未曾享用,就一命呜呼了!”
“可怜,我倒是知道一个中举后喜极成疯的故事,但是这个显然更悲惨些。”
“是啊,传说他的鬼魂回到了家乡,然后流连于当年考试时坐的这根柱子中不肯离去,每每庇佑坐在这里考试的考生。说来也奇,据说之后坐在这里考试的考生,几乎都是榜上有名。”
“真的?”
“嗯,听说外面想坐到这个位置人大有人在,甚至有人想要贿赂抽签发放号牌的人,据说想用……这个数来买这个位置。”史无名用手指向李忠卿比了一个数,眨了眨眼睛。
“看来我要调走负责抓阄的人或者叫这些人重新抓阄入座了!”李忠卿冷冷地说。
“不。就让他们那么进场吧,我想知道这状元柱有没有那么大的魔力可以让一个不学无术或是胸无点墨的人变成状元。”
“你这是让下属收受贿赂,纵容科场舞弊!”李忠卿压低嗓音说道。
“黄河三尺鲤,本在孟津居,点额不成龙,归来伴凡鱼。”史无名诡秘一笑,“人说,鱼跃龙门之时,凡鱼能变成龙者寥寥可数,跳不过龙门者则有‘点额、’‘暴鲤’之灾。所以每一次跃龙门的过程都是一场极为惨烈的过程,大家拼命的想把别人挤下去,然后让自己可以得跃龙门。这鱼儿尚且如此,何况人哉!所以,忠卿,你才是真正要小心,严格监考,防着不要闹出什么科场舞弊来!”
“这个你当然可以放心,不过听你之意,似乎这次解试……”
“所以我才坚持要你主考啊!有些人……虽然也能尽忠职守,说到底还是有七情六欲的寻常人,不及你值得信过。啊啊啊,其实那前朝的孤本,蓝田的玉器,我真的好喜欢呢!”史无名仰天叹息。
“孤本和玉器都要送到了你那里?看来有必要打起十二万分精神了。不过……你刚刚话的意思是我是没有七情六欲的木头人?”
史无名掩扇而笑,被李忠卿白了一眼。
“我就不明白,都已经入秋,外面还刮着风,为什么你非要拿着那把扇子?”
“你不觉得很风雅么?”
“附庸风雅才是真的!闪开,我要让考生们入场了!”
“如此,我们的主考大人,万事拜托了!”
进入考场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因为每个考生都要被搜身并仔细核对身份,以防夹带或冒名顶替。因为有时要从天亮考到天黑,所以考生们入场时需要携带一些生活用品,这些物品包括:食盒,茶具,蜡烛等,而笔、墨、砚等文具用品更是不可缺少的。而这些东西里——包括食盒里的每一个馒头都要掰开看看,可想而知,这是一个多么繁琐的过程。李忠卿面色冷冷,立在门口看兵士们搜身。他用鹰隼一般的目光打量着那一个个的考生,几乎所有人看到他那黑面神一般的面色都默默发了个抖——即使他们之中有些人的年纪要比李忠卿还要大的多。
有李忠卿监考,想要作弊是不可能的,他可是被誉为“忠犬”的人物啊!忠是忠心,而犬则是说明他拥有那种盯准下口咬住就不放松的好品质……所以,让他主考是对的,史无名满意的想,于是施施然离开了县衙。
县学考场
唐代府州县学的学生,一般是下级官吏及庶民子弟,所习内容以“九经”为主,但要求较低,只要达到通一经或“未通经,精神聪悟,有文词史学者”,即可毕业。而每年各州、县的官办学校都要把学员挑出来,进行初步考试,把优秀的推举到尚书省应考。这些国学生是参加科举的重要力量,被称为“生徒”。因为每一年被保举的人数有限,因此对于县学的学生来说,县学自己的考试比每一年的解试还要重要。
平安县的县学靠近城郊,从正街走到县学所在的这趟街,不过是几步的距离,四周却忽然好像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隔着学院那高耸的院墙,史无名可以看到琉璃瓦在阳光下发着闪闪的光芒,几尾翠竹探出墙头摇曳婆娑。
一个老者带着几个儒生打扮的人正在门外等候他的到来,史无名认得,那是县学的吴博士和几个管事的人,双方见过礼后,就步入了县学。
县学的考场就设在正堂。正堂外,参加考试的学生们正在那里等待入场,他们的脸上都带着殷殷的期待和跃跃而试的兴奋,当然,这其中也夹杂着难以言明的紧张。看着他们,史无名仿佛看到了几年前的自己,不禁生出了几分亲切怀念的感觉。考生们看到史无名来了,便齐齐向他行礼,史无名谦和地拱手还礼,然后一一打量着他们,最后发现这众多的学子中最吸引他目光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站在最前方身着白色锦衣的年轻人,有着宽窄适中的墨眉,微微上挑狭长的单凤眼,脸庞棱角分明,面上带有几分傲气,有些显得生人勿近。而另一个则站在人后的清冷之处,那青年眉目清隽,素色布衣,再朴素不过,但是目光平静,不卑不亢,即使是短褐穿结,依然难掩儒雅的气质。
有些人无论放到哪里都是卓然独立,凡尘难掩!史无名暗暗赞叹了一声。
“大人关注的其实是老夫最为中意的两个学生。”吴博士注意到了史无名注目之人,“那个如众星捧月般的,叫徐孟荀。也许您不知道,他就是徐县丞的儿子。徐县丞家中殷实,夫人又是朝中兵部侍郎的庶出女儿,虽然兵部侍郎大人对这个女儿并不过分疼爱,但是却极为喜爱这位外孙,几次想把他接到京城去。只是这孩子极为倔强,不愿意寄人篱下,亦不愿借他人之力平步青云,所以借托离不开父母双亲,一直留在本县之中。
“而那个叫方青云。这孩子无论人品学识都是一等一的,也是名门之后,只是可惜家道中落,这孩子为了生计甚至流落他乡做工。但是难得他一心向学,挣到了吃用后又来县学学习。如今老夫留他在县学中居住,顺便做工减免些学费。这孩子虽然遍尝人情冷暖,但是依然能心思坦**,真是难得至极!只是……人都说我这最得意的两个门生却是彼此不和,我观察过,他们的确来往不多,唉……”老人遗憾的摇摇头。
“那么那个围在徐孟荀身边,甚至连打扮都很类似的那个人是谁?”史无名看到徐孟荀左右一直围着一个人,和徐孟荀打扮极为相似,甚至拿了把同样的扇子在手中摇啊摇。任谁都看得出徐孟荀眼神中的不耐,但是他依然锲而不舍的对于徐孟荀围前围后。
“哦,那是县中王书吏的公子,叫王中道,两家的父亲是县府中的上下级,大概也是对孩子嘱咐过什么,所以那孩子就整日围着孟荀转。您也看到了,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唉,世风如此啊!”
“既是书吏的公子,学识应该不错吧!”
博士摇摇头,“我这学院里,若论文笔才华,当以徐孟荀和方青云为首,两人无论是为人还是字里行间,都透着正气。而王中道不过是中下之质,前几项考核过后,他也只是平平,想要取得保举的资格,此次对于他来说有些难。当然,也要看他今日的文章能够写的如何了!”
考试的时间将到,史无名行到主位,环视四周,对着众考生微微而笑。
“希望将来能看到诸位可以金榜题名,与在下同朝为臣,鹏程万里。这一次的考试,愿大家可以认真对待。本官出的文题是:静水流深。”
静水象征着为人处世不张扬,态度柔和,上善若水,厚德以载万物。而流深意味着胸中自有万千丘壑,修正心身,可容天下难容之事。
所以,让我看看你们——未来也许会成为官员的你们,对于这四个字会有什么样的理解。
解试考场
“静水流深!这是什么题目!”解试考场中突然有人大声抱怨了一句。
“噤声!”李忠卿大声呵斥道,“若然再犯,就逐出去!”随后他冷冷的环视着考场,本来考场就是严正肃穆,如今加上的他的冷面与呵斥,更好似刮起了嗖嗖冷风。
此刻,有的人在奋笔疾书,有的人在抓耳挠腮,有的人在望天喃喃自语……总之,众生百态。
李忠卿心中觉得有趣,他慢慢踱着步子开始巡视。
他特意走到了坐到那状元柱旁的考生身旁,刚刚正是此人对考题抱怨。这是一个肥头大耳的家伙,坐在这个传说中的好位置上好似一尊弥勒佛。李忠卿低头看看他的名字:董良。此刻他的卷纸上除了名字是一片洁白,而他本人正一手托腮,一手苦恼的用笔敲击着那状元柱。
这样的人也来考试?怪不得会对考题有抱怨!
“怎么,你腹中连四五百字都没有吗?”
“回大人,有是有,只是一时间凑不起来。”
“……”
李忠卿叹了口气离开,如若是个草包,就算你守着十根状元柱也未必能拿到状元!摇摇头,他再往座位中走去。
……
“这么小的字,你确信你能看得清楚?”
“啊,还好,我——啊!大人!”
“竟然会把字写在衣服内里!你且试试看站在前方,居高临下,底下所坐之人一举一动都能看的清清楚楚,何况你区区来回瞅衣襟的动作?”李忠卿冷笑,摆摆手让人把作弊之人带下去,“看来下一次,应该要所有人脱衣检查看看!”
……
“你为什么不写名字?”李忠卿站在考生的身后。
“啊,小人忘记了!”
“你叫韩忠?”
“是。”
李忠卿踱步走开,片刻后猛然间回头唤了一声:“韩忠!”
“……啊?有、有!”
“你确实是韩忠吗?”疾步走回。
“当、当然,小人就是韩忠。”
“那为什么叫你的名字要反应半天,而且你刚刚在卷首写的姓——也就是韩这个字,韦字竟然占了这么大的部分,而部(古代部首称为部)那一半却是那么小,看起来就好像是——你应该姓韦,但是突然想起来你在这里应该填的是韩,所以急急忙忙把缺少的另一半填上的呢!你——不会是冒名顶替的吧?”
“不,不,小人就是韩忠。”
“他不是!”考场里那个叫董良的胖子嚷嚷起来,“他叫韦允文,一次诗会我见过他,他肯定不是什么韩忠!”
“如此,应该细查了,现在还没有开考多久,若你就此承认,我便将你逐出考场罢了,若你一味强顶,那只有去细查,那时你有的可就是牢狱之灾!”
“大人,小人出去便是了。”
“取消韩忠的考试资格,把韦允文逐出考场!三年之内,我不想在解试考场中看到这两个名字中的任何一个!”
……
如此一顿整肃,考场中人大气也不敢喘,都是鼻观口口关心,不敢再有小动作。于是乎,漫长的考试开始了。
县衙书房
“一样的考题!”李忠卿瞪大了眼。
此时已经是第二日,考试早已经结束,阅卷已经开始。
“是啊。”史无名有些得意洋洋,“我希望在同样的尺度下,考察大家的水平。”
“难道不是因为你懒得想另一个题目?”
“咳……”史无名呛了一口茶,然后挤出一个苦瓜脸,“这么多的文章都要一一看过,为什么我除了县学的试卷还要帮你看解试的试卷,为什么你只看贴经,为什么你做那么轻松的活?你是主考,主考!”(唐代的明经试,把经典著作某一段的一部分文字用纸贴住,让考生回答原文的内容,类似于现代的填空。)
“就如大人所说,您看这些文章可以保证在同样的尺度下,考察大家的水平。而且我也有很多试卷,没闲着啊!”李忠卿施施然喝了口茶,丝毫不理史无名的抱怨,“怎么,你把县学的试卷也拿回来了?”
“嗯,是书架上那一摞,你回来之前已经看的差不多了。”史无名重重的叹了口气,垂头丧气的拿起试卷看了起来。
一室无语的过了半柱香的时间。
“咦?不会吧!”史无名突然从试卷中抬起头来,急急忙忙的跑到书架上的试卷里,在其中好一阵翻找,最后挑出了一张。
“怎么了?”李忠卿抬头问。
“嗯,出现了一模一样的文章!”
“咦?”
“忠卿,你来看一下。这是县学中一个学生的,而这一篇,是解试中考生的。”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此乃谦下之德也;故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则能为百谷王。……水之性,泽被万物而无所取,水之德,恩济众生而不欲显名。顺乎本心,止于当止,却又汇纳百川,容尽善恶,最终成其大者。水渊则藏,含而不露,胸怀若谷,韬光养晦……君子以成德为行,日可见之行也。潜之为言也,隐而未见,行而未成,是以君子弗用也。君子学以聚之,问以辩之,宽以居之,仁以行之……’引用《道德经》和《周易》,将个人品德修养与水之德融合论述,应该说是不错的文章。嗯,这文章是县学的,而这个……”李忠卿快速的浏览了一下,随后抖了抖那名头被封起的卷子,神情有几分着恼,“果然是一模一样!”
“两边的考试差不多是同时,而且相隔甚远,怎么会出现这样的试卷?”史无名皱起眉头,甚为不解。
“嗯,会不会是‘贴括’?‘贴括’本来是为应付明经试时会出现的偏僻生冷的章句做为试题的产物。有人专门摘录出偏僻生冷的章句编写成易读易记的歌谣体的诗句,供考生背诵记忆,以应付偏题怪题。这种歌谣体的诗被称为‘贴括’,而‘贴括’会被商人们雇人抄成小册子在集市上出售。那么你说,会不会有人也出卖文章供人买来背诵记忆的?”
“有这个可能,有人揣测题目,押题押对了。”史无名瘪了瘪嘴,“但这可是我随心所欲出的题目呀!”
“能猜得出你心思的人……估摸着也是个怪胎。不过你这个题目,如果押“上善若水”也是可以靠边的,我看这两人的文章似乎就是围绕这个来写的。”
“如果说事先背文章以应付考试,可是你来看,这几个字——两张试卷不同的几个字。解试中的这个人把‘水善利万物而不争’的‘善’写成了‘擅’,‘泽被’写成了‘泽备’……错字很多。当然,这些可能是书写中或是背诵中产生的别字,但是‘汇纳百川’的‘汇纳’写成‘回纳’,‘汇’和‘回’的音并不相同,类似的还有其它几个词,而它们的区别都是在音调的不同。”
“也许答题人就是一个笨蛋,背下来文章都属强求,哪里还能记什么太多具体的字?”
“不,我认为这是方音!你想想看,平安县的百姓是不是都在这几个词或字上的读音有所不同?”
“这几个字……啊,不错!可是考生也应该是本地人,应该也能区分的开……等等,你特意强调这是方音的意思——莫非是认为有人读了这文章给他?”
“不错!”
“真是疯狂的想法,这怎么可能?”
“这世上也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为了一跃龙门,人们也许会用各种手段。”史无名说,“而且,考生都是本地籍贯没错,但是有些人可能是在别处长大,这样分辨不出方音是有可能的。所以如今,我们要先看看他姓甚名谁!”史无名说着说着就有了下一步举动。
“这是解试封住的卷子,你竟然想偷看考生姓名!”李忠卿看到了史无名的举动不禁大叫了起来。
“啧啧,你不说不会有人知道。”
“你……哎呀!我没看到,我什么都没看到!”李忠卿嘟囔着背过身去,但实际上是在观察外面有没有人。
“县学的这个是王中道,而解试中的那个叫董良!”
“董良!这个名字好熟悉……是那个一看就是不学无术的二世祖!”李忠卿听后跑过来一把夺过了试卷。
果然,就是那个四五百字一时之间凑不齐的董良。
“喂,你也看!刚刚还是正人君子呢!”史无名嘟囔,指着李忠卿手上开了封的试卷,李忠卿闻言烦躁的挥挥手,把史无名的抱怨如同蚊蝇一般赶走,“真难想象,那样的一个家伙能写出这样的文章……你知道吗,他前半段时间就是倚在柱子上做白日梦,到了后来才开始动笔!”
“也许人家是在构思……”
“构思?构思出一篇和几里外的一个人一模一样的文章吗?而且,你知道他一开始时跟我说什么吗?他说:‘大人,小人腹中有是有四五百字,只是一时间凑不起来。’!”
“扑哧——”史无名忍不住笑了出来,用扇子挡住嘴,只剩下弯弯两只笑眼。
李忠卿倒不觉得好笑,他把眉头蹙的很紧,接着说道:“我和他对过话,他确实不是本地口音!而且以他的情状看来,真是打死也不让人相信——他能够写出这样的文章!”
“啊,我知道了!”史无名一击掌,“是状元柱中的状元鬼庇佑了他!”
“你这人真是……都什么时候了!”
“放榜是在三日后,我们有三天时间把这状元鬼抓出来,急什么?”
“……我对你无话可说!现在我就派人去查董良和那王中道的底细,懒得与你多言!”
就在李忠卿要迈步出屋之时,有门口的衙役匆匆前来禀报。
“大人,门外有个书生求见,说是有重要的事情要求见您。”
“这个时候!还是书生,莫不是今年的考生?你是阅卷,我是主考,不能见!”
“他说是县学的学生,为的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县衙内堂
来人竟然是王中道,他见到史无名二人,急忙扑通一声跪下,行了个大礼。
李忠卿皱了皱眉,他认得这是王书吏的儿子——从前偶然见过一面,只是他一直对这父子两人都没有什么好感——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喜欢巴结自己的人。他看到史无名使了个眼色还用手比划了个手势,惊讶的瞪大了眼睛,原来县学那文章的主人竟然是他。
“学生贸然来访,愿二位大人原宥,实是有天大的要案要禀告。”王中道左右瞄瞄,神神秘秘的开了口:“大人如今见到的方青云其实……不是方青云,而是冒名顶替的!几年前,他杀掉了真正的方青云,而他的真实身份……应该是方青云的书童林非鱼!”
史无名与李忠卿对视了一眼。
“你该不会要讲一个两个读书人去赶考同住一个庙或者一个旅店,然后彼此意气相投互相结拜,但是其中一个气量狭小嫉贤妒能,嫉妒另一个的才学,然后就把另一个杀掉,自己冒名顶替的故事吧?”
“大人……为什么这么说?”王中道莫名。
“茶馆里说书人都是如此说,不过他们会说接着说那个人后来当了状元娶了千金小姐什么的,然后他以为被杀死的人其实没有死然后去击鼓鸣冤……然后又带出他抛弃妻子儿女什么的……”
“大人,大人所言……”
“咳咳……”我不认识他,李忠卿想。
“啊,你说你说!”史无名见好就收。
王中道抹了抹头上的汗,“那年小人才十二岁,正是贪玩好胜的年纪。郊外方家那片大宅,那时就荒凉的厉害,有人传说那里有鬼出没。有一日,我们几个伙伴相约去那宅子里探险……”
“哦,你们遇到了什么?”史无名感兴趣起来。
“学生记得那天是初一。风冷飕飕的,贴着地皮打着旋,我们几个爬墙进了方宅,借着月光摸到了主宅。那里亮着灯光,一跳一跳的,窗上映着两个人影,一躺一卧。想来那就是宅子的主人——方青云和他的书童。学生曾经见过他们,年纪和学生差不多,身体都很瘦弱,面目上有几分相似,而且都不愿与人交往。当时我们不欲惊动他们,本想偷偷溜到宅子的别处去。可是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王中道眼中露出了恐惧的光芒,“我们看见那个站着的人用棉被……闷死了躺着的那个人!我们在窗影上只看到有只手臂凭空乱抓,不久就落将下去,然后四周就陷入了一片可怕的静谧……就在我们惊恐的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有人从屋中出来,我们看的清楚,那人就是、就是眼下这个叫方青云的——神色慌张,衣服的前襟上还有斑斑血迹!他随后出了院子不知去做什么,我们就趁这个机会急忙逃走,回到了家中……不久后,就听说了方家小书童病死的消息,但是我们都知道,那人是被杀死的!”
“你们当年见到此事,为什么不声张,不告诉自家大人或是向官府禀报?”
“当初也不知死的到底是谁,又很害怕……而且不过是个书童……”王中道低声说。
“书童又如何,难道不是一条人命?”李忠卿冷哼了一声。
“既然你一直都认为与你一起学习的人就是方青云,怎么如今又言之凿凿的认定他是方家的书童?”史无名的面色倒是依然平静,继续问了下去。
“当初他说自己是方青云,学生也以为是了。但幸好天不藏奸,日前小人截获了此人的一封信,上面的内容足以证明他就是林非鱼。”
李忠卿和史无名再一次对视,彼此都看懂了对眼前人的鄙夷。
“把信拿来给本官一看!”史无名伸出了手。
“这是给一个林姓长者的信。”
“那定然是他的亲眷!”王中道急忙进言,随即被李忠卿狠狠瞪了一眼,他立刻闭上了嘴巴。
“其中涉及死亡的词也只有:‘死者已矣,存者且偷生’,但这一句也无法说明太多的东西,而剩下的就是交代自己近况和学习生活的语句了,关键在最后的署名……非鱼!”
“大人再看信封上的署名,却是方青云。”
史无名对着那信打量了一会儿,转身走了出去。
“一样的字迹,是方青云写的。”他回来后对李忠卿耳语。
李忠卿再也不想知道史无名是如何核对出笔迹如何知道名字的,反正和书房书架上那一摞试卷脱不开干系,他木然的点点头,随即眉头一挑,咄咄问向王中道,“当年你既然选择保持沉默,为什么事隔多年后又突然来报?”
“此人心思缜密,若是无真凭实据随便上告,学生怕上告不成反遭其害。如今终于抓到真凭实据,学生怎能不来禀告,怎能让这等欺主害命的恶奴留在世上!学生想来,当年林非鱼要杀害方青云的原因大概就是因为穷怕了,供养两个人生活自然不若一个人更容易,而且,用主子的名头活下去总是要比用奴才的名头活下去好!”
“嗯。”史无名闻言点头,接着问道,“那么当年和你一起目睹当年之事的人——也就是你的伙伴,如今还有人能同出来作证吗?”
“有,当然有!”王中道连连点头。
“谁?”
“县中得意楼老板的儿子董良,而其余的人都因为各种原因不在此地了。”
又是董良。史无名与李忠卿的眉毛都是一挑。
“啊,学生想到,还有徐县丞的公子徐孟荀。虽然他不是当年一起的伙伴,但听说也是年少时见过方青云的,对方青云的身份也有怀疑!”
“如此,本官知晓了。无论这方青云到底是谁,依你所说,他都是有一条命案背在身上,你放心吧,本官定会细察!”
“大人圣明,大人圣明!”王中道千恩万谢的离开了。
县衙书房
“我不喜欢他!”
“谄媚、告密、拆信、还有可能作弊,你会喜欢他那是有鬼!”
“除了这些,他还和你一样附庸风雅,竟然也在大秋天拿把扇子!”
“这一点我要声明,我是真风雅,他是假风雅,完全的画虎不成反类犬!他那所谓的名人扇面我还没仔细看过,但那扇坠显然就是假的,无论是从光泽还是香气——很刺鼻的松香味道啊!”
“是赝品才是正常的,如果他买的起真的,我们就要去调查一下王书吏了。一个县衙的小小书吏,如果能买的起名家名品,才是真的有问题!当然,现在这个不重要。”李忠卿摊了摊手,“现在的问题有两个,一个是方青云的杀人冒名顶替案,而另一个就是出现的雷同试卷。到底你要先查哪一个?”
“现在身在县衙,自然是先考虑雷同卷的问题!而且,这两个案子也是有联系的啊!”
“那么雷同卷这个案子的关键在于——试题是怎样流出去的?首先,出题的是你,而你想出什么题目往往都是随兴所至——很难猜测;其次,题目是你那天早上才写出来的,然后由我直接带到考场,这也就意味着提前流出试题的可能性是——没有。”李忠卿狡猾的笑了起来,“那么现在你麻烦了,那天这县衙里知道题目而且外出的只有你一个人!这就意味着,你才是最可疑的!”
“……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么?”
“我曾怀疑在考场中大声嚷嚷出试题的董良,可是我也试过了,站在墙外是听不见院中的声音的,更何况有兵士把守在外围,寻常人哪里能够靠的近?所以还是你最可疑!”
“……你就盯上我了么?”史无名觉得一脑袋乌云。
“你不是很喜欢前朝的孤本,蓝田的玉器吗?该不会是贪赃枉法了吧!”
“你……”史无名彻底无语了。
“好了,好了,那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捉弄了史无名,李忠卿一时间心情大好。
“县学的考场虽然不及解试考场,但是也很严格,期间并没有什么人进出考场与考生们有所交流。而且,他们不可能知道我会出同样的试题,所以是王中道写完交给别人带出给董良的可能性不大。”史无名轻摇折扇,“而考题的泄出也不一定非要是在考前,也可能是在考试中间,听说你不是还逐出考场两个么?那两个人显然是知道考题的。”
“是了,你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一个是将小抄写在了衣服内里,当我如瞎子一般一个劲偷看查找,而一个是个替考,因而被我逐了出去。但即使这两人之一知道了试题,也弄到了文章,又是如何将文章传递进来的呢?这考场围得有如铁桶,你该不会说他们是用离魂而入或是会千里传音的方法,将文章读给这董良听吧!”
“当然不是,这又不是在写神怪志!”史无名似乎有些苦恼,他丢下手中的试卷走出房门,李忠卿随即也跟了出去,但是他谨慎的将书房的门窗锁好,然后才离去。
县衙南院,县令大人此刻正苦恼的站在凉棚下。他四下寻找,到处打量,但是重点却不离那根状元柱。其实这状元柱旁的位置也没有什么特别,不过是靠着根柱子——这柱子还是竹子的,它撑着上面的凉棚,与其它座位相比,它也不过是多了那么一点点优势——能给考生借上那么一点点阴凉,还有在疲惫的时候,可以倚上那么一会儿,不过想当然也不会怎么舒服,因为它毕竟只有碗口粗细,和人的身躯比起来,它还是太细了。
“我就在想,那董良的身材……像熊一样,还一直靠在这柱子上,这可不是那些新竹子!你看看,好像还被老鼠盗过!”李忠卿指指竹子与地面的相接处的一个鼠洞,“万一被他弄折了,这片凉棚上的瓦不都得招呼到他身上来?到时候,考的就不是试,而是人命了!我看也别图什么吉利不吉利,赶快把这什么劳什子状元柱换了吧!”
“其实我当初刚到平安县的时候也曾想过,那时它旁边的几根柱子因为风雨的侵蚀有些损坏,我就想要把这凉棚全部翻新。可是张县尉他老人家说这状元柱是风水吉利的好东西,兴许哪一天就会让我们县中再出一个光耀门楣的状元,所以坚决不让换,还让人给这竹柱的上面缠了些祈愿的红布条。老人家嘛,即使不听也要尊重尊重,所以修缮之时只是把其它几根承重的柱子和都换成了新的,而把它只是稍稍加固了一下。而这一次,我执意要换,结果呢……竟然把老人家气病了,到了最后竟然告病归家了!啊,真是罪过!”
“不过换一根粗竹子而已,有没有必要如此?”
“可不是,他的离去真是平安县的一大损失啊!”史无名毫无诚意的表达了自己的惋惜,然后转移了话题,“你不要小看这凉棚啊!没用一根钉子一条绳子,棚顶还连接着隔壁的谷仓,两个不同的建筑却是一体的。是十几年前平安县的一个老工匠花了一个月时间盖成的,纯手艺活!几乎就是我们县衙的一宝啊!上次换柱子时,也是请那老匠人来调换,这次当然还要请他老人家来。若是请了其他人,一旦来一个牵一发而动全身,碰了一根柱子,整个凉棚都塌了怎么办!”
“等等……”李忠卿伸手阻止了史无名的高谈阔论,“我们不是应该在考虑可能出现的作弊手段,为什么又扯到了凉棚上?”
“啊,忘记了忘记了!”史无名双手一拍,“好吧,不管这柱子里面藏的是老鼠还是状元鬼,明天把它拆了就知道了。那么眼下之计,你先去派人查一下董良和那两个被逐出考场的人,对了,还有方家的过往,然后我们就去县学去见那方青云。”
县学考场
“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晚上去县学。”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你不觉得晚上去很有气氛吗?”
“不觉得。”
“……好吧,你真无趣。我不过是想不要惊动太多人罢了,你知道,年轻人的前途无限,如果冒名顶替或者是杀人之事不存在,我们却大张旗鼓的调查,对他们的将来没有任何好处。”
“嗯,你这层考虑是对的。不过,你很老吗?还一口一个年轻人!”
“忠卿,你就这么吝于夸奖我吗?难得我这么为人着想!”史无名不满的抱怨,随即摆摆手,“好吧,我习惯了。要记得,到了县学,你和我一定要先去看看考场!”
“看来你对王中道是怎样写出那篇文章的更感兴趣。”
“编故事漏洞百出的人,文章也定然写不好。其实最开始我倒是没有考虑王中道会作弊,但是听了他的故事后,我非常怀疑这一点。”
“为什么?”
“怎么,你没有想到吗?其实那故事的漏洞很明显啊!呵呵,原来也有忠卿你不知道的事情啊!”史无名有些得意的笑了起来。
“……”
到了县学,史无名拒绝了对他们深夜来访十分不解的吴博士的跟随,与李忠卿直接到了日前作为考场的正堂。
“王中道和董良除了写了同样的文章外,另一个相似之处就是他也是邻柱而坐。”
“邻柱而坐?”
“嗯,就是靠边的那根。”史无名引着李忠卿朝着那柱子走过去。
“这是根实心的木柱,也被老鼠盗过了,看来县内的鼠患真的很严重!”李忠卿用脚尖点了点柱子下的鼠洞,歪了歪头,好似想起了什么,“说到老鼠,你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曾经看过一个江湖艺人的表演——他训练了一只老鼠,可以踏水车,可以爬杆……你说会不会有人把一只老鼠训练成了可以运送东西的信差?”
“送信?送多远的信,从这里到解试的考场吗?虽然我不否认这种可能性的存在,但是这种手段的成功与否,应该问问这一路的猫。”
“……”
李忠卿朝天翻了个白眼,觉得心中的火蹭蹭往外冒。
“这柱子,莫不也是这县学的什么状元柱,要不然王中道为什么会跑到这里坐。”
“不是,不过这种已经老旧的掉漆的柱子,往上面……嗯……写点小抄倒是有可能的。”史无名笑嘻嘻的拍了拍光滑无一物的柱身,随即蹲下身来打量柱子下的老鼠洞,甚至把手指伸进去探了探。
“小抄?不是说这王中道不是资质是中等么,学了这么长时间,难道会写不出文章?”李忠卿皱着眉头看着史无名的举动,担心那两根手指会和某只老鼠狭路相逢。
“灵感这东西有时和资质上挂不上钩,并不是所有的人面对文题或是问题都可以一挥而就迎刃而解的。”史无名带着一点怜悯的眼光看向李忠卿,顿时感到杀气扑面,于是他立刻聪明的转移了话题,“不过……这真是个奇妙的鼠洞。”
“你……发现什么了吗?”咬牙切齿中。
“干干净净,直通向上并且别有洞天!”
“是吗?”李忠卿闻言也单腿跪地,和史无名一样把手伸到里面探寻,“果然如你所说,干净的过分而且空间不小。咦?这是什么?”
李忠卿用两只手指从洞的最里面勾带出一样东西,那是一张碎纸片。
“看起来应该是从整张纸上被刮下来的,上面还有字——好像是《文选》中的某一句。人说‘《文选》烂,秀才半’呐,我朝的文试题一般都会在《文选》上出题——这可是典型的小抄!而从这字迹看,应该是王中道的。”李忠卿晃了晃那纸片,“也许我们发现了老鼠洞的另一用途——藏起作弊用的小抄。”
“是啊,大家一般不会去注意鼠洞。而且这个洞内部也够大,鼠巢人占后可以放上一卷小抄了。而且这个位置有书案和柱子挡着,考试时再用宽大的衣服下摆遮掩,自然不会惹人注意——反正我就没有注意到!”
“怪不得你不愿做解试的主考,原来知道自己难当重任,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嘛!”
史无名无视了李忠卿的毒舌,开玩笑,反抗只会带来更恐怖的欺压,这可是多年的经验。
“如果拿着这纸片现在去找他,你觉得他会认么?”
“他又不是傻子,会认才有鬼!”李忠卿冷哼。
“那如今也只有这么办了。我要让这王中道再写一遍这文章,也许会有些出入——如果是他自己写的这不可避免,但是大致的思路不会变。可是如果只是简单的抄袭的话,我觉得恐怕他是诌不出来的。而与此同时,你找到那卖文章的人,再加上纸片,然后人证物证摆在他面前,那时就不怕他抵赖。”
“如果他很机警的把文章背下来了呢?”
“背下来?呵呵……”史无名冷笑,“我与你说句实话,就算他能够完完整整的写出来,我也绝对会抓他另外的把柄,不会让他如愿以偿!”
“为什么你对待王中道的态度如此强硬?”
“除去他个人的品德,还因为他说过的一句话惹恼了我。”史无名一收折扇,面色冷峻了下来,“记不记得你问他发现杀人后为什么不报官吗?”
“记得,他说因为死的不过是个书童。“
“所以……我绝对不会让这种轻视人命的家伙走上仕途!”
县学书房
“这是方青云入学之时的记录,还有他日常所写的文章和用的书本。”吴博士抱了一堆东西过来,“大人,您这是要做什么,青云这孩子有什么问题吗?怎么突然说他是另一个人?”
史无名与李忠卿不可置否,只是打量着方青云。
“大人,这是学生的身份文牒,学生就是方青云,实非冒名之人。”方青云倒是不卑不亢,将自己的文牒凭证往上一递,也不为自己争辩。倒是王中道急的有些上蹿下跳,耐不住的样子,被身边因为半夜被拉来县学明显有些不耐的徐孟荀狠狠白了一眼。
“大人,学生确实曾经见过方青云,但那已是多年以前,那种做不得准的记忆,怎能胡口乱说!”
“哎呀,徐兄,怎么做不得准?你定然记得些细节的!”
“大人如果没事,请允许学生先行告退。”徐孟荀拨开了王中道,转身要走。
“唉,徐兄你……”王中道见鼓动徐孟荀未果,只有急急忙忙自己上去提醒,“大人,学生呈上的那封信!”
“哦,对了,信。”史无名从怀中将那封信掏了出来,随后点了点吴博士带来的方青云的文章和书籍,“不能否认,这信确实是你的手笔。”
“你、你竟然私截了我的信件!你这卑鄙小人!”看到那封信,一向温润的方青云此刻气的面色发白,怒视王中道,身上微微发抖,“不过是为了保举名额而已,因为同窗里只有我无权无势,你就要如此卑劣的陷害我吗?”
“您看,您看,他承认那是他写的了!信封与信件下面的落款不同,而且信件你的署名是‘非鱼’,这一点,你不能否认吧?”王中道没有理方青云的指责,而是万分激动的把手边的折扇往书案上一扔,凑到史无名跟前,拿起信,对着方青云指点上面的落款,冷笑道,“而且,你的字是‘尚直’,也不是这两个字吧?”
“非鱼,取的是非池中物之意,倒也是好寓意,用这个做名倒也不错。”刚刚推门要走的徐孟荀看到了这一出,又转身回来,将自己的纸扇也随手扔在桌上,凑上来细看。
“非鱼是当年方青云的书童的名字,也就是你的名字!”王中道好似受到鼓励一般,越发兴奋起来。
“大人,非鱼二字确实是学生的字。这一点学生可以解释,当年我的书童林非鱼早夭,学生与他感情甚笃,所以在他死后就用他名做了自己的字。而这位林姓长辈是当年学生在外做工之时结识的长者,待青云甚为亲厚,所以学生用自己的字做信件的署名,这也无不妥之处吧?”
“你这是狡辩,与你同窗这么久,怎么不见你用这个字?”
“为自己取两个字或者两个号的大有人在,王兄为何单单对方某有异议?换句话说,方某为自己取字还要向王兄报备吗?”
“你、你这是狡辩!”
一阵冷风从刚刚被徐孟荀推开的门中刮了进来,蜡烛的火焰被风吹的东摇西晃。
“大人,有风。”徐孟荀走到一旁为蜡烛取来了纱罩随后关上了门,烛光慢慢稳定了下来。
史无名点头致谢,随后仔细的翻看那些身份文牒一类的东西。身份文牒上的名字确实是方青云,年龄、地址、籍贯都很齐全。但其实从这上也看不出什么,如果眼前这个方青云确实是冒名顶替的话,那么他直接拿真正方青云的身份文牒用就可以了。
“仅凭一纸文牒,也未必保准,大人何不去查查他的随身之物,也许那里还会有什么隐藏的线索。”徐孟荀上前谏言。
“哎呀,徐兄说的极是,是应该到他的屋中去看看!”王中道点头附和。
“那么就去吧!”史无名点头。
“既然要出门,这些证物要拿着吗?”徐孟荀问。
“这么多,拿着也不方便,把书房的门锁上,不会有事的。”吴博士询问史无名。
“好吧。”
“老师,你和中道为大人领路吧,我来锁门。”
“这个自然,这个自然!”王中道急忙上前领路。
于是,徐孟荀在桌上取回了自己的扇子后在大家的注视下锁上了书房的门,随后一起往方青云的住所走去。
方青云的住所在县学后院,虽然狭小,但是干净整洁,充满了书卷之气。
众人在这里东翻翻西看看,也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只是整个过程中,吴博士是在一旁焦急的,李忠卿是动手做活的,王中道是想要动手却被呵斥到一旁的,而徐孟荀和方青云都显得很冷漠,一个是袖手旁观,一个是一言不发,只有史无名在一旁指挥的有趣。
就在一无所获的时候,有下仆从前院急匆匆跑来。
“着火了,博士,书房着火了!”
“什么?呀,那里多少典籍啊!我的孤本,我的善本,我的字画!”博士大叫。
“信!身份文牒!”王中道大喊。
“啊?”有些茫然的方青云。
一言不发直接往外跑的李忠卿。
“博士莫要着急,只是书案上起了火,因为发现的早,没有遍及其它。”下仆还在向博士解释。
“别说了,此刻去看看才是真的!”然后,史无名拍了拍还站在原地的徐孟荀。
书房的房门看来是被人踹开的,两扇门板挂在那里摇摇晃晃。书案上一片狼藉,墨砚翻倒,纸张飞散,水还在滴滴答答的往下淌,原来放在桌面上的书籍物事都已经被倒塌的烛台烧毁了,变成了黑乎乎的一团,但是即使这些黑糊糊的纸灰现在也被救火的水冲的七零八落。
“该死,什么都没有了!”王中道跳脚,随后又发现了一件堵心事。
“我的扇子!”王中道看到自己遗忘在桌上如今被烧的只剩下残骸的扇子,大叫起来,“书法名家的扇面,琥珀的扇坠,花了大价钱的!”
“切!”史无名分明听见了有人嗤笑了一声,那声音是徐孟荀发出的。
“这、这……失火的时间实在是太凑巧了!是你、是你放的火对不对?”王中道上前一把抓住了方青云。
“在下与你一同离去,不曾分开,怎能回来放火,你休要信口雌黄!”方青云冷冷的推开了王中道。
“都肃静!”史无名冷下了脸,要李忠卿将所有人都清了出去。
“这一把火正好烧毁所有的证据——那些也许能称之为证据的东西,真是好及时的一场火啊!”
“所有的人在失火的时候都去了方青云的房间,而书房的门是被锁上的,这……不应该是人为的吧?”
“那可不一定!”史无名的眼睛闪闪发亮,“本来,我对于方青云的身份并没有兴趣,可是托这场火的福,让我觉得,也许这方青云的身份……真的有猫腻在内呢!”
县衙书房
“董良虽然是本县人士,但是他从前的大部分时间是在洛阳的祖母家生活,成年后才回来定居,所以他会听错方音确有可能。而且,我要补充一点,他确实是王中道的至交好友,或者说狐朋狗友更恰当一点。当然,这也意味着,这两人很可能会凑在一起,编造故事,串供陷害方青云——毕竟王中道讲的故事,如今只有董良一个人能为他证明了。”
“所以我一直也没有传唤这个董良。”史无名摇摇折扇,“他的话可参考性不大,而且他身上还有舞弊嫌疑,没有确实证据前早早接触他不好,容易打草惊蛇。”
李忠卿点点头,“再说那两个被逐出考场的人。第一个在衣服上写小抄的那个,就是个不成材的书生,看到官府又找了他时差点吓傻了,哭的鼻涕一把眼泪一把,所以,不提也罢。有问题的是第二个,就是代考的那个,这人叫韦允文,他平时做的是替人代笔的生意,在考试期间专门贩卖‘贴括’啊,文章啊,或者替人考试啊……反正做的是你所能想到与科考有关的一切的东西。才华是有的,可惜是歪才,很滑头,胆子也很大,否则不会敢替人考试!不过……对我来说对付他并不难。”
史无名有些恐惧的看了看李忠卿,“他招了,你是……怎么让他招了的?”
“……”李忠卿只是呲牙笑了一下,结果这一笑更是让史无名冷汗阵阵,完全打消了继续问下去的念头。
“他记不清王中道是不是在他那里买的文章,因为像王中道一样在他那里买文章的书生实在是很多。但是董良他却扎扎实实的记得,董良家有钱,出手也很大方。因为董良不想背诵文章——光是‘贴括’就快要了他的命。而解试查的严,小抄不容易带进去,所以这两个人就定下计谋,韦允文以韩忠的身份进场考试。我补充的一点的是,这假身份文牒是在王书吏那里搞到的,也就是说应该是王中道帮了他。韦允文进场后,最开始的打算是先不写名字,在最后交卷的时候填上董良的名字,而董良的试卷要么填韩忠的名字要么自己销毁,而韩忠这个人本来就是没有的,所以就算是没有试卷也追查不到人——而且也不能真的让韩忠考出功名啊!本来这二人打算的好,可是我在一开考的时候就查出了韦允文,还把他逐了出去。”
“那这两人要怎么办?”
“所以啊……”李忠卿无奈的叹了口气,“这两个人事先还备了另一套方案!”
“若是这董良将这些心思能动到学问之上……啧啧!”史无名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摇摇头,“另一套方案就应该是韦允文找来文章想办法送进考场,关键是那个传递人和传递方法,问出来了吗?”
“恼人就是这一点,没有!董良说一旦韦允文在考场出问题就会有人去他家找他。在韦允文被赶出考场后那人果然去了,但是韦允文说来人遮遮掩掩,看不清面目,连人都不知道是谁,更遑论传递试题的方法了!但是,如今的问题是一定要找到传递试题的方法和传递试题的人,否则即使我们抓住董良,他也可以矢口抵赖不认。”
“那我们县衙内部查了吗?”史无名压低声音。
“查了,说是没有可疑之人出入。”
史无名叹了口气,“那么方家你查的如何?”
“方家从前是朝中的高官,但如今这一辈也只剩下方青云了。你很难想象的到,在他祖父那一辈方家门前还是门庭若市,但是不过区区几十年,风水就转了。”
“盛极必衰,月盈则亏,这并不罕见。”
“本来方家是在长安居住,后来家道中落住不下去了,所以在方青云父亲那一辈又迁回了平安县的老宅。方家回到平安镇后,厄运并没有停止,大病、意外夺走了这个家族许多的人命。因为没有钱财维持生活,所以只有变卖祖产。直到后来,家中不再有什么佣人——那个伺候少爷的书童是例外,听说两个孩子感情很好,要卖掉那书童时少爷哭闹不休,所以只有作罢。可是到了后来,方家只剩下这两个少年。随后,其中的一个死了。据说因为死的那个得的是肺痨,得病期间就一直没有人敢去看望,即使听说病人死去,也没有人来——那里不是早就被称为鬼宅了么,所以根本就无法知道那孩子的死是否有可疑。”
“既然说得的是肺痨,那定然是请过郎中吧!”
“这也去查了。当年平安县的郎中,没有去过方家看诊的——是在方家无人无钱后,所以我认为,即使是请到郎中,只怕也是那些游方之人,而这样的人是无从查起的。”
“那么老邻居呢?”
“问题就在这里,我说过方家是大户,所以方家老宅并不在平安县内,而是更靠近后山的郊外。因为从前他们回来这里不过是为了消暑纳凉,所以他们的邻居真的很少,而且因为带有官宦人家的自傲也很少和其他平民百姓交往。当没落了之后,又很自卑,更是鲜少与人来往。不过还是有人回忆出来说,当年那两个孩子无论是在身形上、年纪上、打扮上都差不多——这一点王中道倒是没有说错,至于别的……就真的没有了。”
“这也就是说,现在如果不是找到深入了解他们的人,只怕是无法辨认出来他们。”史无名叹了口气,“那么那书童——”
“那书童叫林非鱼,是罪臣之后——祖父被卷入了谋反案,全家被斩的斩,流的流,卖的卖。这孩子被方家买来后,一直伺候小少爷,而死后就葬在方家的墓地里。”
“死去的林非鱼,活着的方青云……也许应该是死去的方青云,活着的林青云啊!”
“你不是一直在说王中道的故事漏洞百出,难道仅仅因为一把还不能肯定是否是人为的火,就改变你的想法了?”
“不,漏洞百出的还是漏洞百出,无可改变,王中道说,他在院子里看到了屋子里站着的人用被子闷死了躺着的人。可笑,他以为是在演皮影戏么?影子的形成都是在物体之后,那么光源一定是在它的前方。如果能在窗子上看到人影,也就是说,灯火定然在屋内,而人靠近窗前。人是一站一躺,你且想想,谁家的床榻会安放在窗前——何况他说那已经是刮着飕飕冷风的日子了!更主要的是谁家的床榻竟然会高过窗户,能让人看到有人躺在**,一举一动都瞧的清楚——他当那是戏台!
“其次,他看见方青云出来,衣服的前襟上有鲜血。也就是说,方青云是面朝他们而站,所以定然是背光。一个深夜,光源只有屋子里的烛火,你要如何看清背光面的东西?”
“怎么看不到?不是有月亮吗?”
“这就是最荒谬的地方,他也说去方宅的那天是初一,初一哪里来的月光?”
……
“他这样陷害方青云,是为了保举名额吗?”半晌后,李忠卿问。
“只他检举的这一项,就逼得我们不得不去查方青云的底细,即使一时间查不到结果,这种身份有疑点的学生是不能够被保举的。如果他成功了,至少今年,方青云就出局了。如果空出一个名额,那么自然会由其他人补上……也许,本来不在保举名单上的他就有机会了。”
“都是读书人,怎么和墨鱼肚子一般似的乌七八糟?”李忠卿冷哼一声,“王中道心术不正,搞歪门邪道,而这徐孟荀我看也是嘴上一套,心里一套,半路杀出来,煽风点火,也不见得是什么好货色!”
“所以说,读书人啊,如果气狭才小,又不耐寂寞,承受不了辛苦,还嫉贤妒能,迟早都会出事!这王中道是典型,而这……徐孟荀嘛,倒也是颇值得人玩味,实在是有趣的紧。”
“有趣,你哪只眼睛见他有趣?他那副神情,真的好似人人都欠他八百吊钱一般!”
“我觉得他有趣是因为他看起来好像很讨厌方青云,但是实际上,他却热心的为方青云做了一件画蛇添足的事情——为吴博士的书房惹上一场小小的祝融之灾!”
“你怀疑那把火是他放的?”
“别忘了,他可能是这些人里,唯一真的见过少年时代方青云的人!”
“可是他怎样办到的,他明明和我们一同离开!”
“是用这个!”
“咦?”李忠卿惊讶的看着那柄伸到自己面前的扇子。
县衙内堂
“大人为何认为是学生放的火?”
县衙里,徐孟荀镇定自若,毫不惶恐,倒是听到这句话的方青云吓了一跳。
“徐兄你……”
徐孟荀伸出手阻住了方青云开口要说的话。
“这水火有时就是无情的天灾,难道大人还硬要把它说成人祸加在学生身上?大人岂可空口白牙,如此凭空指责!”
“本官既然说出,自然就非无的放矢。”史无名也不着恼,一副胸有成竹之态,“其实放这把火,你还借助了一个人帮忙,而那个人——就是王中道!”
“王中道帮他放火!怎么可能?”此刻倒是李忠卿惊异起来。
“应该说是王中道的某些做法帮助了他。王中道这个人,趋炎附势,为了讨好徐孟荀,不惜刻意的去模仿他,比如说身上的衣服,还有……那把扇子。你记不记得在我们离开书房的时候,徐孟荀催促王中道为我和你带路,王中道立刻殷勤地跑在了前面,结果就忘记了自己的扇子。那么你能不能回忆起,当时王中道把扇子放在了哪里?”
“我记得是在书桌边角上,那时他急着凑到你跟前取信,所以随手那么一扔。”
“不错,那么烛火呢?”
“书桌的中间。”
“就是了,想想这两样东西之间的距离。即使是书桌着火也未必能一下子将折扇烧成残骸——毕竟桌上还有许多幸存的东西。可是,为什么我们看到的折扇已经变成残骸了呢?”史无名神秘的笑笑,“那是因为有人把它偷偷的放到了烛火的旁边,做了引火的工具。你说是也不是,徐孟荀?”
“扇子如何引火,大人莫不是在说笑!”徐孟荀把头别到了一边。
“自然不是在说笑!”史无名正色,“昨天晚上,你是最后一个离开书房的,但你在临走之前特意取回自己也放在桌子上的扇子。那时你的身体恰恰挡住了你在书桌前的动作——把王中道的扇子放进灯罩!王中道模仿你买来的扇子,不光上面的书法是赝品,就连那琥珀扇坠是假的——松香油做出的仿冒品。松香油是非常易燃的东西,把假琥珀放到了蜡烛的焰心,当它燃烧起来后蜡烛的火焰定然会一下子爆燃,而燃起的火定然会烧毁灯罩——这也恐怕是你为什么会特意为蜡烛加上灯罩的原因,其实当时的情况虽然有风,但是关上门即可,未必需要灯罩,可是如果蜡烛上不加上灯罩,那么扇子怎能放进去呢?”史无名微微一笑,双目紧盯徐孟荀,“而灯罩烧着后,着了火的扇子就会掉下来,一整根的蜡烛,松香油,折扇,再加上满桌的书和纸,不烧起来才怪!”史无名随即叹了口气,“在那么短的时间,难得你想到了这么多事情……我说的这个短时间,指的你发现王中道手头有林非鱼的信开始。我记得你一开始是要走,但是你后来改变了主意,甚至热心的建议我们去搜查方青云的房间,但其实是在找机会支开我们然后销毁那些所谓的物证!”
“大人凭什么认为我会帮助他?”徐孟荀冷冷的问。
“因为你的性格。你不愿去身为高官的外祖家中,是因为你有一身的傲气,不愿寄人篱下,希望以自己的力量有所作为。你厌恶如王中道一般阿谀奉承之徒,是因为你有本身的坚持。也许这些东西,也都是你在方青云身上看到的吧!所以,惺惺相惜这种事情并不奇怪。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若醴,不一定疏于往来就是两个人不和,那不过是世俗之见罢了。不过,即将被保举的你竟然放火烧毁证据包庇他人,只怕……你难登天子之堂了!”
“大人不要为难徐兄!”方青云怔怔的看了一眼徐孟荀,叹了口气后扑通跪下,“大人,此事因学生而起,与他人无干!学生……的确不是方青云!”
“喂,如今没有任何可以指正你身份的东西,你这人!”
“林非鱼本就是做的是背弃祖上,欺世盗名之事,违反的是律例,被人揭露也是在自己要承担的后果之内,怎能拖累他人!”林非鱼说,然后不解的问道,“只是在下不明,徐兄如何知道我不是方青云?”
“是你右肘上的胎记。你大概不记得了,当年我随着家人去郊外踏青时偶然与你见过一面,那时你还是一个瘦弱的少年,用那只手折了一只方府院内的杏花给我。可惜你并不知道我是谁,而我还未及向你道谢,真正的方青云就唤你回去了。多年后再见,一开始我也没有怀疑你的身份——你和那方青云也是有几分相像,而且人已经长大,即使与少年时有不同也属正常。但是我们这些终日写字作画的人挽起袖子是时常有的事情,当我看到你的胎记的时候,我才恍然大悟,随后便去调查了你的过往,也许正是因为我的私下调查,才引起了王中道的注意,他才会做出了这么卑劣的事情。”
“当初徐兄既然知道了我的身份,却为什么没有揭发我,毕竟……我是冒名顶替。”
“为什么啊!”徐孟荀的嘴角泛开苦涩的弧度,“其实……在我们这个偌大的县学里,对我有两种不同的态度。一种是巴结讨好终日相围,而另一种是敬而远之嫉妒冷落,其实产生这一切的原因不过是因为我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今日是我有身份地位和家财在这里,但是当有一日我没有了这些东西的时候,他们会在哪里呢?
“林兄大概是唯一一个以不卑不亢态度对待我的人,难得你贫而不谄媚,但我却无法做到富却不骄横……这也许就是我应该向你学习的地方。从学业上说,你是个可敬的对手,从为人上,你也是个难得的朋友。我承认自己看起来有些骄傲,但是对于你,我非常敬重。”
“徐兄,你所云,在下也心有戚戚。只是……此事怎么就将你扯了进来,这本应是我一人之过!”
“除了冒名,你还有什么罪过?而且你的冒名也是情非得已,先人之错为何要祸及子孙!”徐孟荀愤愤地说。
“他被官买的时候应该还是个婴儿。”李忠卿跟史无名咬耳朵说道,“一生下来就是官奴,即使他再有才华,也不能参与科举出人头地。”
“可是,用了少爷的名讳来考试终究是我之错。”林非鱼低下头去,“其实,我和少爷……不仅仅是朋友,应该说可以成为亲人了吧!少爷去世的时候,他希望我能连着他的份活下去。说实话,一辈子是奴隶,永不能出头,我并不想这样。当时方家只剩下我们两人,而且和别人已经很久没有往来,因此我即使冒名顶替也不会有人知道。所以……我动心了。而长大成人后,我依然惦念自己的亲人,控制不住思念,所以还是偷偷与他们联系上了,结果……信却被王中道截到了。”
“真是悲哀啊!”史无名叹了口气,看了看眼前的两个年轻人,低低对李忠卿说道,“林非鱼真的是很有才华,不,应该说我们面前的两个人都是很有才华的人。为了这样的事情问他们的罪,而让王中道那样的人入仕为官,真是让人无法想象……”
“你要怎么做?”李忠卿问。
“……”史无名看到徐孟荀二人都在盯着自己瞧。
“我会认罪的,但请大人不要责难徐兄。”林非鱼抢着说。
“你认什么罪啊?”史无名懒洋洋的说了一句,惹来了屋中三个人的注目,“没有了物证——即使没有被烧掉,仅凭那几样的东西,也不足以证明你的身份;找到的人证——徐孟荀,我看他也不会指认你;而王中道的话本来就不足信——他如今就在不远的屋子里将日前的文题再考一遍,当然他还有些别的事情需要解释。你们说这样什么都不齐全的案子,怎能判啊!”
“那大人的意思是——”徐孟荀惊喜的问。
“其实今天本官既然是把你们单独叫到这里,就非是要问责。林非鱼啊,我想你也不好过吧!用别人的名字活下去,用自己的名字埋葬别人,其实也就是变相的埋葬自己……如果你将来能登天子之堂,我希望你永远不要忘记,得来的一切是自己抛弃了一切所得来的。你的身后不仅有真正的方青云,还有我,还有李大人,还有徐孟荀,还有千千万万要在你的权利下活着的百姓……所以,千万不要行差踏错!否则……”
“学生谨记,学生多谢大人。”林非鱼声音哽咽,跪下叩谢。
“至于你,放了一把火,烧掉了博士的书案,只不过博士可不知道这是他最为得意的门生做的,有时间给老人家换个新书案吧!还有,改掉自己的傲气,找到自己真正的知己良朋,那才是一生之益!”
“是,学生一定做到。”徐孟荀此刻才真正露出了笑容,深深向史无名行了一礼。
解试考场
第二日,老匠人来修竹柱,很快的就将那有碗口粗细的状元柱换了下来。
看了看那柱子老人摇头叹息,“这老鼠真是可恶,两位大人看看,这状元柱内的竹节竟然被它们盗空了!怪不得县太爷觉得这柱子不稳当,若是没有这老鼠,大概还能用许多年。”
“可是老鼠为什么要盗空竹节,它们要到哪里去?”李忠卿问。
“谷仓!”老人晃了晃那竹子,从中掉出几点糠皮来,“老夫记得,这凉棚的隔壁就是为县衙建的谷仓。”
“那么说这状元柱与其他竹子是相通的?”李忠卿问。
“是啊,因为老夫这棚可没用钉子绳子。”老匠人颇有些得意的捋了捋胡子,“接头处是在这粗竹子一段挖出空洞,将另一根竹子的一段嵌在其中,而和这根状元柱相连的那根就是凉棚的主梁,而这主梁又通过别的竹子和谷仓棚顶的竹子相通,而隔壁的谷仓被老夫设计成了悬空吊脚楼,为的就是隔潮和防老鼠地面盗洞偷粮食。可是这些老鼠倒也无所不用其极,竟然将一墙之隔的这边竹节打通,为的是可以通过相连的竹子来偷那边的粮食,这些小畜生……真是!”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这些老鼠真是好厉害!盗空了竹节啊……呵呵,忠卿啊,你说这红布条为什么会缠在这柱子的中间,这高度应该只在人的胸口吧!话说像这等求功名的祈愿布条,一般来说都是往高处系,意味步步高升。可是这个未免也太低了吧!”
“步步高升?也不知道会不会真有用!”李忠卿冷笑了一下,伸手扥了扥竹柱中间的某根布条,不想一下子扯了下来。
“这是什么?”李忠卿看着竹柱,刚刚扯落布条的地方竟然露出了一个洞口的边缘,于是他很快将剩下的布条都扯了下来,结果露出了一个酒盅大的洞口。
“这个位置……你说如果一个人坐着的话它会在哪里?”史无名笑眯眯的指指那洞口。
“如果站着是在胸口的话,如果坐着的话……应该是在头那个地方。”
“头部,那就对了。”史无名一笑,转头喊道:“老师傅,你能不能再把这柱子装上。”
“大人啊,你这是何意?”老匠人不解的问。
“哎呀,麻烦老师傅了,工钱定然会多付,本官只是突然想要验证一件事情。”
“大人不需如此,很快就好!”老人摆摆手,非常麻利的指挥自己的徒弟上上下下,将柱子装了回去。
“老人家和诸位先去歇息,这里马上就好。”
“喂,你到底要干什么啊?”李忠卿不解的问。
“忠卿,你就站在这里,记得把耳朵附在这洞上。可记得我们小时常玩的传声游戏?就是用的这竹子……”
“啊!”李忠卿一击掌,“莫非……”
史无名点头微笑,转身出去。
果然不久以后,将耳朵附在竹洞上的李忠卿听到了史无名的声音,“喂,能听得清我在说什么吗?”
“虽然声音有些空洞,但确实能听得清!”
“这就解释了董良为什么开始一直闲着,而到后来才开始答题,还为什么一直将身子倚在状元柱上的原因。因为一开始他在等答案,而后来他在听答案!而那些系的不高不低的布条,其实是为了遮掩住听声的洞口。而能在这县衙柱子上做出手脚的,可以在解试时留在县衙里的,只有……我们自己的人!”
李忠卿在另一端愤怒的沉默了。
“我一直不愿相信我们府衙中人参与了这场舞弊,如今看来……竟然真的有他们的份!”史无名回来后,李忠卿恨恨地说。
“忠卿,你听说过郭承暇的故事吗?郭承暇的曾祖就是大名鼎鼎的郭子仪。郭承暇在京城考试交完试卷后回到自己的考铺,因为当时离考试结束还有一段时间,所以他打开自己的书箱,寻找一份书法字帖——这书贴出自前代名家之手,是郭承暇的最爱,总是随身携带,只要有闲暇就会揣摩欣赏。可是这次郭承暇打开书箱时却大吃一惊,因为里面放的那个纸卷并不是书贴,而是应该交上去的试卷!也就是说他把那卷书贴被当作试卷交到了考官那里,而这种阴差阳错足以让他为这次考试付出的所有的努力付之东流。郭承暇万分焦急,惶惶不已。就在他心情如水煎火烤之时,一个考场的老公吏过来询问,郭承暇便对他讲明了这件事。结果老吏说可以替他解决此事,但是需要三万钱的酬劳。郭承暇的家并不差钱,所以立刻答应了这个条件,结果老公吏就偷偷把试卷与书贴换回来了……考场人员舞弊之事并不鲜见,我们可以管住自己,但是未必能管住其他人!”
“你说到这个,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张县尉不是突然在考试之前告病辞官了么?以前这解试可都是他主持的,他是在你执意要换这状元柱之后才突然告病的,是吧?”
“是!”史无名点头微笑。
“那时你说他是为这柱子病的,我还以为你是在玩笑,但是如今看来却非玩笑。这状元柱能保证所有坐在它旁边的考生榜上有名,是因为被老鼠盗空的它能够起一个很好的传声筒的作用。而历年的主考官张县尉,正是极力要保住这根柱子的人。所以,张县尉的辞官,让人很难不联系一点什么……”
史无名笑而不答。
“而且,从一开始考场座位号码的抽签到如今引导我发现那红布条下的洞口,对于这件事你似乎早就胸有成竹。你……该不会早就对这件事情有察觉,拿到了张县尉的把柄吧?”看着史无名依然不明意味的笑,李忠卿了然的点了点头,“怪不得你这次考试执意要我主考,原来其中果然有问题!不过,你似乎……连两位县丞也信不过。”
“一时之间,也无法断定他们谁人在这件事上无辜,而我也是想给这些考生们一个公平的机会而已。”史无名垂下眼皮,“我想,老百姓们都希望在上位的人不是庸才吧!昏官不用多,一个就能祸害一方水土!”
李忠卿叹了口气,点点头,随后面色渐渐变冷。
“那么我们接着要做的,就是把那个还留在府中的硕鼠抓出来,这大概也是你执意不让考生们重新抓阄取号的目的——为的是引出这个人!”
“呵呵。”
“那么首要应该怀疑手中掌管谷仓钥匙的人,你说是管家还是厨房里的人?”
“咱们县衙里的管家崔四,被你**的就像你手下的兵,平时里连笑面都难得见到一个,生生就是个老妈子的命,什么都操心,一天到晚忙的像个陀螺,这府中好像一时缺了他就不成似的,想要知道他的行踪,太容易了。反而是后厨那里,不是饭点,少个把人倒是无所谓,应该主要问问那里的人。”
“嗯,我也觉得厨房的厨子更可疑些。最主要的是你那日不在府中,挑剔饭食的人没有了,他们可就真的得闲了。”李忠卿冷冷地说。
“唉!”史无名无奈的叹了口气,“你如果把全部精力从挑剔我放到案子上,你就会早早发现其实厨房里的人与外面接触更为容易。虽然你的兵丁把县衙团团围住,但是这县衙里的人是要吃饭的,那么难免要采办果蔬,或者有人送货上门。而这些,你的兵卫是不会拦着的,这些人在他们眼中算不上可疑的人。更主要的是,我们的崔四管家是京城人士,而且至今乡音不改,所以他肯定没有读文口音上的问题,而且他是两年前才来府中做管家,但这状元柱的传说已经很久了。所以请县尉大人先从厨房下手,抓住人犯,然后再对付董良,顺顺利利的解决这件事吧!”
“这个你放心,敢在我手下耍花样……相信他们这一辈子都会很难忘的。”李忠卿把指骨掰的嘎嘎响,“顺便问一句,那个王中道的文章重写出来吗?”
“自然没有。”
“嗯,很好,一并交给我了!”
史无名默默的打了个冷战,诸位,请你们好自为之!
鲤跃居
放榜之日,史无名坐在酒楼上醉眼朦胧的望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便有那些去看榜的考生,有人悲有人喜,有人落泪有人雀跃,可谓众生万象。
“这真好似一台戏,上面的人演的热闹,底下看的人也热闹。我们这小小州县的一个解试尚且如此,何论那些入得长安有望一窥天颜的人?”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旷**恩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哈哈,大家都盼着那一天吧!昔日太宗皇帝曾说过,‘天下英雄尽入吾彀矣!’,一场科考,惹得天下英雄入彀。权势地位果然是这世间最大的诱饵。其实在我看来,那扇写着‘官’字的金漆朱门就似一个无底的深彀,吸引着古往今来无数的读书人,却也不知不觉间淹没了世间几度繁华风流……就如你所说,这不过是小小的县中解试而已,士子们就如此情难自禁,往后若登天子之堂,他们又当如何呢?”
“你这也算是已经考过的人说的风凉话,可谓站着说话不腰疼!”李忠卿白了他一眼,“他们能够初露头角,怎能不喜悦萦怀!就算是你,当年又当如何?”
“呵呵,是啊,想当年我也曾金翅花翎,春风得意,打马长街,让人羡煞。”史无名微微一笑,勾起了过往,“如今想起,依然自得。忠卿你说的对,其实,我也不过亦为彀中人!”
后记:
谨以此篇,献给我生命中那永不停息的考试……汗!
这篇文章应该说是因为期末考试完毕之后心情大好下的产物,唐代的考场设置和如今是差不多的,文中有恶搞的成分,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看到范进中举和许多狗血剧的情节。至于其中作弊的手段,多是来自于现实生活中,而且多是学生用的哦,就如那个用竹筒传音的情节,是真的有啊,只是现实中是暖气管道……囧……楼上和楼下的同学对选择题答案,敲暖气管道……但是我们学校的暖气管确实可以将别屋的说话声传的清清楚楚,所以文中就用了竹筒传声的手法。有同学事先背作文应付考试,结果不同的考场却出现了几个一样的作文,结果一下子就被抓到,作文降档。不幸的是现在考试负责作文的只有我一个人了,因为以前出现过这样的情况——两个老师分别批作文,遇到这种背作文的情况,另一个老师并没有看到过类似文所以给了很高分,而另一个给了很低……结果出了问题,所以变成现在一个人批所有作文的情况。而且,这活我干了至少六年了,真的是……要疯了啊!
文中有些地方将唐代的科举考试细节写的不够严谨,请原谅我吧,再次声明,这是心情大好下的恶搞文啊……
Ps:同学们and孩子们,作弊是不好的,请不要作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