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岳翎不是不知道,岳观和余溏面对她的消失会心急。
但是身为精神科的医生,她也明白,如何才能把自己的应激性创伤降到最低。
所以她暂时选择了关掉手机,回避人群,就像她之前告诉余溏的那样,人其实很简单,但人群太复杂,他们会裹挟个人的意识,甚至会逼个人向他们妥协,继而使人无底线地沉沦下去。
相比把自己置身在人群的喧闹里,岳翎最终还是情愿一个人安静地坐在一边,等着刀锋向她逼过来。不过,她对A市大部分的记忆都停留在十六岁以前,因此在这个时候,她没有过多的地方可以选择,家是不能回了,A大更不能去,单位那边请过假,也没有理由再过去给科室添麻烦。于是,她在二环的高架上漫无目的地绕了一圈之后的,不知不觉得地把车开到了A市三中。
三中是A市重点中学。
岳翎虽然已经不记得十六年前的事情了,但是她翻过岳观拿给她的相册。相册里有自己穿着三中校服参加市内青少年运动会长跑比赛的照片。照片里她捧着奖杯站在跑道上,冲着给她拍照的人挥手,笑容肆意,看不见一点阴霾,足以证明她也有过很好很耀眼的青春。
岳翎把车停路边的车位上,走到学校的大门口。
校门已经很老了,校门旁有一块水泥质地的墙壁却是簇新的,墙上刻着三中的校训——勤学笃思,德善家国。校训后面则跟着三行校训墙捐建校友的名字。岳翎一行一行的扫过去,在最后一行分别看到了余浙和余溏的名字。
岳翎伸手摸了摸余溏的名字,心里忽然有些温暖。
原来他们曾经离得那么近过。
她一面想一面转身走到传达室的窗户前,周末校门是封闭的,传达室的大爷正在太阳底下看报纸。
“欸……您好,请问我可以到校园里去看看吗?”大爷放下报纸,打量了一通岳翎的穿着。
岳翎有些局促地把耳朵上的耳环摘了下来,又把头发拢到后面扎成了马尾。
“不好意思。”
大爷没多什么,拿出登记的本子。
“今天是周末,里面都没有上班哦。”
岳翎拿起笔点了点头,“我知道,我以前是这个学校的学生,今天是刚好路过这里,只想进去看看。”“行吧,姓名身份证号,还有手机,写这儿。”“好,谢谢。”
岳翎在窗边弯下腰,笔却在姓名那一栏上顿住了。
“岳翎”这两个字现在因该已经在网上炸开了,不过好在学校门口的大爷只喝茶看报纸,甚至还起闲心点评起她的字儿来,“你这字还写得不错。”
岳翎听着自嘲地笑笑,继续认真地做完所有的登记,把本子还了回去。
大爷在经办人那里签了一个字,把小本子挂回窗口的钉子上。
“好了可以了,进去吧。”
说完走出来帮岳翎打开了侧边的小门。
岳翎走进校园,沿着靠西边的林荫道一直往前走。
因为是在周末,学校只有零星的几个住校生在路上拿着英语书边走边读。他们以为岳翎是学校的老师,看到她后都很有礼貌地跟岳翎打招呼。
岳翎沿着路走到了中心操场。上午十点的阳光正好,温暖地铺在橡胶跑道上,操场上跑步的学生不快不慢地绕着圈子,侧面的羽毛球场地上,三三两两地凑了几局,说笑声和鸟叫声都是轻轻的,一点也喧闹。
岳翎在正对主席台的看台上最高处坐下来,伸长腿托着下巴,看向宁静的操场。
她准备在这里等到晚上,再开机去迎接属于她的风暴。
身后的银杏树正大片大片地落叶,风卷起淡黄色扇形叶扑向操场中心,同时也吹乱了岳翎的头发,岳翎刚想把头发重新拢好,却发现她头发上唯一的那根皮筋已经断掉了。
岳翎索性放下手,仰起脖子闭上眼睛,任凭秋风的声音充盈入耳。
“来,姑娘让一让,阿姨扫扫这边的叶子。”
“哦,不好意。”
岳翎听见声音忙拿着包站了起来。
学校里的保洁阿姨冲她笑了笑,“姑娘不是学校的老师吧。”“嗯。”
岳翎让到下面一层的看台上,“我就是进来看看。”保洁的阿姨边扫地边笑道:“那你以前应该是这个学校的学生吧。”“对,阿姨怎么知道。”
阿姨坦然地笑了笑,“阿姨在这个学校工作了快八年了,好多学生阿姨都眼熟的很,你……看年纪应该是05,06级的学生吧。”岳翎点了点头,“我是06级理科1班的学生。”“那很厉害啊。我们学校的理科很强的。”
“可惜我的学习不是很好。”
“不要谦虚,学习不好是进不了1班的。”
她说完,抬头打量着岳翎,看着看着,突然慢慢地收住了面上和蔼的笑容。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
岳翎怔了怔,有那么一瞬间的,她下意识地想要逃走。可是无论是她的自尊心也好,还是她的道德认同意识,都不允许她那么怯懦。
“岳翎。”
她说完这两个字,就已经做好了以沉默应对质疑的准备。
然而阿姨却暂时放下了自己的扫帚,低头回忆了一会儿,有些不大确定地问道“那个……阿姨问个问题,你不要介意啊。那个……你是不是好几年前出过车祸的那个学生。”“对。”
岳翎下意识地应了一声。
“哦。”
得到了确切的回答,阿姨也放松了一点,“那次车祸还挺严重的,听说当时还有一个高三的男生,为了救你,也差点被卷到了车下面。哎哟,如果不是那个男生啊,你当时可能就被卷到车子底下去咯。”“救我?”
岳翎怔了怔,“有人救我?”
“是啊,不过时间有点久了,阿姨也记得不是很清楚了。你自己难道不知道吗?”
“我……”
岳翎喉咙有些发紧,“我手术以后就去外地读书了,我……我不知道当时那场车祸有人救我,救我那个男生是谁啊?”
“那个男生在学校挺有名的,他爸爸好像是当时一个茶业公司的老板,他自己学习成绩也很好,那会儿刚刚高考完,学校好多老师听说他出事以后,都很着急,至于他的名字嘛,姓余,叫……哎哟,我去年还麻烦过别人……这会儿怎给忘……”
“是叫余溏吗?”
岳翎的声音几乎有些发抖。
“对对,就是那个余溏余医生。”
岳翎觉得胸口涌起一股很烫很酸的潮气,一下子冲入了她的眼底,刺激她不得不闭上眼睛。
她把一切都忘记以后,从来没有人跟他提过车祸当中的事情,她只知道,等她可以从病床上站起来的时候,车祸的处理结果已经出来了,当时那辆肇事的金杯车车主负全责。至于那个车主是谁,长什么样子,他为什么要开车撞她,因为治疗周期过长,她一直没有机会弄清楚。
唯一目睹那场车祸的岳观,那会儿只有九岁,什么都不懂,他只记得岳翎当时满脸是血,其余也是一问三不知。
所以岳翎一直以为,那只是她人生当中一次偶然的事故,是际遇所致,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可是,余溏为什么要去救她呢,出于他的品德吗?还是他们之前就认识?
岳翎的内心同时感觉到了温暖和恐惧。
“那个男生后来还好吗?”
“听说还好,也救过来了,现在是学校的优秀校友呢,做了心外科医生,去年,我们老伴儿的瓣膜手术,也是托他做的,真的是个很好的医生,负责,医术好,人也温和,而且还记得我和老伴儿呢,查房地时候都阿姨阿姨地叫。”
她说完,看岳翎怔怔地站在原地发呆,以为岳翎是因为不知道有人救自己这件事而失落,好心地对她说,“姑娘,我刚不是说,他是学校的优秀校友吗?你可以去礼堂那边看看,礼堂门口有一个优秀校友的橱窗,应该有他的照片,和他现在工作的信息。”
“礼堂在哪儿。”
“哦,你从这里下去,穿过操场,从侧门出去,然后一直往前走,看到那个白色的圆顶建筑就是了。”
“好,谢谢阿姨,我去看看。”
岳翎说完,沿着楼梯跑下看台,径直穿过操场,果然看到了掩映在银杏林中的圆顶礼堂。
她按照阿姨所说的,绕到礼堂的正门,一眼就看到了那块橱窗。
橱窗展示着学校历届优秀毕业生的照片和他们的工作信息,信息后面还附着他们曾经在学生大会上的讲稿原稿。
余溏的照片在倒数第二排。
那个时候的余溏头发很柔软,穿着白色的衬衫,有着年轻人特有的清瘦感。
岳翎弯下腰,认真地去看他照片下的那一份讲稿。
行云流水的钢笔字出类拔萃,和讲稿的内容一样,并不是特别锋利,卑以自牧,又不失少年时的自信。
其中一段这样写道:“我的梦想是做一个好医生,但在做医生之前,我希望我可以成为一个懂得尊重的人。尊重社会公德,医学伦理,尊重在座的每一位同袍,不负师长的期望,勤学笃思,德善家国。”
岳翎在校门口的校训墙上看到过“德善家国”这个四个字,这四个字用在中学的校训上,似乎有些过大了,可是看完余溏的讲稿,她却突然觉得,有那么一些年轻的人,真的会在他们的少年时代,就立志修德,拥有超过成年人的品性和修养。
想到这里,她脑子里忽然晃过一个画面,画面里是礼堂高高的台子,无数的高一新生。
主持人在台上大声地控场。“现在,我们高三的优秀学长代表余溏同学将给给高一的同学们做一个分享。掌声有请。”
接下来的画面有些模糊,但那个人的声音却是清晰的。
“大家好,我叫余溏……”
岳翎闭上眼睛,尽力地抓住那个声音,不让他散掉,终于在最后听到那句一直悬浮在她记忆里的话。
“我的梦想,是做一个好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