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栖迟在接机人群中一眼找到欢尔。
她站在外围,穿件黑色呢子大衣,布包,头发在颈下随意扎起,在一众西方面孔中显得有些孤独。景栖迟拖着行李快速走过去,因为心急这几步路还险些撞到人,他不算太熟练地说句“Sorry”,而正是这一声引得欢尔抬头,四目相交一刻仿佛进入电影中的慢镜头,他看到她的脸上荡漾起一个无比好看的笑。
如同一朵正在绽放的花,就那样灿烂地开了。
欢尔跑过来抱住他,双手勾住脖子,头扎进他怀里,她依然说着那句早就在信息里表达过的话,“你怎么这时候过来啊。”
在她看来,景栖迟大老远来一趟必定怀揣看场球的心愿——对于一个从小熬夜追比赛的人来说,现场看一次英超大概可列入人生待做事项。然而这时节正赶上冬歇期,所有比赛停摆,她想不出他不再等等反而用尽年假的理由。
景栖迟略过问题,反过来问,“穿这么少冷不冷?”
周围人穿戴尽是棉衣羽绒服,他抱着她单薄的身体一阵心疼。
“不冷。我出门晚了怕接不到你,打车过来的。”欢尔说着,却也任由他摘下围巾转移到自己脖子上,尽管进机场一路小跑已然汗渍渍的。
“就怕你照顾不好自己,被我逮到了吧。”景栖迟系好围巾,又抓起她双手,“还不冷,手这么凉。”
他一边搓她的手一边哈气取暖,热度来得太慢,干脆拉开羽绒服拉链把着她的手送进去,欢尔贴着毛衣环住他的腰,熟悉的温度与久违的味道,一时间惹得她要哭。
景栖迟揉揉她的头,“我以为你在生我的气。”
过去的三个月里,他们的联系着实不似一对情侣。尽管知道欢尔忙自己也难以抽身,可那种若有若无的冷淡总让景栖迟挂心。他似乎明白她为什么生气,可仔细一琢磨却又说不出具体原因,每次想去问欢尔又怕扰到她工作,这种情绪整整持续到飞机降落。
见面就好了,欢尔笑起来那一瞬间他就知道一切都好了。
并非感情不够坚固,亦非彼此之间有了隔阂,只是太久没见让那些堆积的情绪找不到一个出口,独自消化总归没那么容易。
“我气啊。”欢尔仰脸看他,“可也没气到你都来了还能装生气。”
太可爱了。
景栖迟忽然很想发条让全世界都能看到的消息——我女朋友太可爱了。
坐地铁回去的路上,欢尔说起祁琪,“琪变了好多,你见到肯定会大吃一惊。我们圣诞出去玩酒店车票她一手包办,还提前查了不多攻略。那会儿她和宋丛来学校看咱们还因为住民宿吵架,现在别说民宿了,在青旅里都能呼呼大睡。”欢尔顿了顿,“今年毕业她说想留在这边,因为自由。”
景栖迟点点头,“出来这么久大事小事全靠自己,怎么都会变的。”
“想想也可惜,若是现在宋丛遇到她,不见得会是那样的结局。”欢尔说完一脸紧张看向景栖迟,“这话你知我知,被漫漫听到得一刀灭了我。”
“嘿。”景栖迟笑一声,“人家可没工夫搭理你。杜漫轮岗一天到晚忙得天昏地暗,老宋今年毕业八九不离十进他们学校附属医院,跟他俩一张桌吃饭就跟到三院食堂似的,我听他们讨论病例脑瓜仁都大。”
“宋叔估计喜忧参半吧。”欢尔咯咯笑起来,“一个家四个医务人员。”
“还真是。我说老宋怎么憋着没告诉郝姨他们,敢情想提前渗透打好预防针。”
“过年回来没说?”
“没。”景栖迟摇头,“郝姨还偷摸跟我妈打听情况来着,我妈又来问我,我实在扛不住用车到山前必有路混过去了。”他这时揉揉欢尔脑袋,“本来想早几天过来陪你过春节,但……”
欢尔打断他的话,“我反倒不希望你来陪我。”
景妈孤身一人,做儿子的当然要守在她身边。
“这边本就没什么节日氛围,我又不放假还得照常干活。你留在家里是对的。”欢尔说道,她不愿让景栖迟产生一丝左右为难的念头。
“你啊。”景栖迟知道她讲这番话的意思,一时歉意与感动交织再也说不出什么,只得将人紧紧揽在怀里。
“栖迟,”欢尔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其实我生过你的气。事情太多了,多到我控制不住情绪,又觉得你在国内有朋友有消遣过得多姿多彩,我在这里算什么。”她忽而鼻子一酸,声音跟着抖起来,“就觉得自己被大家抛弃了吧,连你都离我越来越远。”
地铁走走停停,有人匆忙下去又有人慢吞吞上来。
“怎么会呢。”景栖迟静静注视着她,眼睛里的温柔像要溢出来。
“是啊,我知道你不会。可我就偏要那么想偏会有那种感觉。”欢尔叹气,“大家都说我运气好,回过头来想我运气的确好,好到会让人羡慕。大概是我得到的太多了,稍微被拿走一点就觉得没理由不公平,太脆弱了。”
“真正脆弱的人是意识不到自己脆弱的。”景栖迟勾下她的鼻尖,“我们家欢尔铜墙铁壁,怎么会被一时困难缠住手脚?”
欢尔轻声笑一下,“你说得对。”
“在我心里你比任何人都坚强。但是欢尔……”景栖迟握住她的手,“你可以哭可以生气也可以发泄,我希望自己变成你的退路。灰心时难过时找不到方向时,所有这些时候不要硬生生顶上去,你可以放心退到我这里来。”
“然后呢?”
“然后……”景栖迟眨眨眼,“我和你一起打怪,直到最后通关。”
欢尔听罢,自在地将头靠上他肩膀,骨头一下散了。
从出来到现在,她没有,从没有任何一刻如此时这般放松。目之所及仍是那些异乡面孔,地铁停靠站很多仍不熟悉,耳边传来的英文交谈声还是难以辨别口音,什么都没变,可随着景栖迟的到来又好像什么都变了,她有一种彻头彻尾的、从外到内的——安心。
“为什么非要这时候过来?”欢尔再次发出疑问。
“陪你过春节。”
“那也没必要把年假全休了吧。再等一阵就踢联赛了,你不想看?”
景栖迟轻笑一声,“你怎么还关心起英超了?”
“不仅是英超啊。”欢尔如数家珍,“我们可以绕欧洲玩一圈,法甲、意甲、西甲,一边玩一边把这几大联赛全看一遍。”
“嚯,有进步啊小姑娘。”景栖迟惊叹一声,转而又道,“就算我有空,你哪有那么长时间假。”
“我……”欢尔稍稍停顿,“到时候没准就有了,你不用管。”
景栖迟一直盯着车厢内的路线图,这时拉拉她的手,“下一站要下车吧?”
欢尔望望此时的停靠站,点头,“对。你连这都查好了?”
在她印象中,景栖迟可不是什么会记路线的人。从前无论去四水还是到杜漫家做客,身边有宋丛他万事不操心;两人出去玩哪怕在他的主场北京,路线交通都是欢尔查好他跟在身后,宋丛常挂嘴边的一句话——就是被咱俩惯的。
“我还翻墙看了谷歌街景呢。”景栖迟一脸傲娇,“你楼下有个花店对不对?住那条街走到头是个特别大的乐购百货。”
“哈哈,”欢尔笑着问,“怎么去学校你也知道喽?”
“去学校……”景栖迟说着掏出手机,打开谷歌地图给她看,“信息时代,不用全记脑子里。”
地图界面显示出他提前标识的地点,家,学校,超市,餐厅。
欢尔好奇指着餐厅问,“这什么?”
“你附近两公里评分最高的店,改天去尝尝。”
“好啊。”欢尔又指指学校,“这个真不用标,我闭着眼睛都能带你过去。”
“我想着要去接你嘛。”景栖迟收起电话,见即将到站一手拉行李一手揽过欢尔肩膀站起来,“去接你还不得自己走。”
两人刚上地面,欢尔便接到Mark电话,“陈,你今天请假为什么不说?”
“我给David写邮件了,你在抄送里。”
Mark反问,“为什么不把我放在主送?你知道抄送邮件我一向不关注的。”
欢尔冷静否决,“Mark,你的习惯我不知道。”
景栖迟见她脸色转阴,做个“怎么了”的口型。
欢尔摇摇头。
“那现在你知道了。”Mark的语气仍是错在欢尔一方,“今天很忙,每个人都有要做的事,这样我要重新分配任务,很不方便。”
欢尔不做声。
Mark又道,“你的申请David告诉我了,明天来学校我们聊一聊。”
“明天我不过去,我请假到周一。”欢尔有些赌气地说道,“下周任何你方便的时间我随时可以聊。”
电话那头短暂静默,Mark说道,“可以。周一需要把论文你的部分交上来,事实上只差你没有交。”
“OK。”欢尔问,“还有其他事吗?”
“就这样,周一见。”Mark挂断。
见她收起电话,景栖迟这才问,“同事?”
“我副导。”
“你们……”
“嗯,关系一般。”欢尔很想大吐苦水,又觉他刚下飞机应该很累,于是叹气,“回去再说吧。”
景栖迟听出她话里有话,皱着眉头问,“他欺负你?”
听得这两个字,欢尔忽然委屈起来,委屈到眼泪都在打转。
她极力忍回去,转换话题,“喏,我就住那栋楼。”
没有哭,可声音却在抖。
“好了。”景栖迟敏锐感知到她的情绪,晃晃两人拉在一起的手,“回去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