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尔打来电话这天是个周五,景栖迟留在公司加班。北京刚刚下过一场暴雨,半边天阴云未散,另一边还未落下的太阳张扬地播撒最后的热量,光线透过百叶窗投进办公室,留一片忽明忽暗的斑驳。
“我准备读博,”欢尔说,“通知已经下来了。”
景栖迟一时没有听清,因为邱阳和姜森要去吃烤肉,他们正问他要不要一起。
“我还得一会儿。”他朝他们挥挥手,“周一见。”
“弄完赶紧回去休息。”
他听到离自己更近的姜森的声音,再次挥手做出赶人动作,嘴里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隐隐听到了“读博”二字,可他并未将那与欢尔联系起来。
“我转成硕博连读,下学期开始。”欢尔用更清晰的语句告诉他。
电话那头没有一丝声音,没有人说话,没有键盘敲击声,她甚至听不到他的呼吸。
欢尔叫一声,“栖迟?”
两秒或三秒的沉寂,他答,“我在听。”
办公室最里面靠墙角的位置还留有一人,那是搜索组新来的算法实习生,此时耳朵里插着耳机正目视屏幕思考。景栖迟说“等下”,握紧电话从座位上离开。经过实习生所在那一排时忽而被对方叫住,“景工,你能不能帮我看下……”
换做以往,他一定会立即过去。
可现在景栖迟只顾往茶水间走,他心不在焉回一句,“先放着,或者晚点再说。”
“好。”初来乍到的男孩点点头,目光追寻他的身影又说一句,“那我先走了。”
回答他的是茶水间关门声。
景栖迟走到窗边,情绪稳了稳,对电话那头说道,“已经定了是吧?”
“嗯。导师不用换,课题回头再跟他敲一敲,程序挺简单的。”欢尔顿了顿,“顺利的话差不多四年……”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从决定到申请再到定下来,景栖迟不清楚具体要多长时间,可他知道那绝不是三两天就可以搞定的。
在此期间,欢尔只字未提。
“上次你来我其实想说的,但是……”欢尔想不出该怎样表达那时的心情,语塞片刻告诉他,“后来就想等通知下来再告诉你,万一转不成也就算了。”
“怎么可能转不成。”景栖迟喃喃自语。欢尔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加之本校学生、导师了解、环境又熟悉,统统这些或多或少都会受些照顾,药院比之其他学院本身体量小报考生源也少,只要她想只要申请书递上去,陈欢尔没有不被录取的道理。
这理由听上去就像……借口。
“总有个万一。”欢尔说道。
这是实话,虽然十拿九稳可总归有个万一。欢尔听出他语气里的情绪,也知以通知的姿态告诉对方似乎不那么好,心里顿时生出一丝亏欠,“你别生气好不好。”
“我没生气。”景栖迟咬紧下唇,随即又松开,“你说想读我一定会无条件支持你,四年四十年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差别。只是欢尔……”他低下头,“你对我连这点信心都没有?”
没有第一时间说明,在景栖迟看来这件事远比即将到来的更长久的分离重要许多。
异地是可以被改变的——也许不是当下不是即刻,可终归那是人为可控只要一方下定决心就能够做到。然而欢尔的顾虑,她放在心里不去坦言相告的某些顾虑,他不知道该拿那些怎么办。
“不是。”欢尔鼻头发酸,“栖迟我真的不是。”
只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只是想等一切落定再告诉他,只是……她只是不忍坦白异地还会更加长久的事实。
异地多难啊,做不到陪你加班,不知道请教问题的实习生的样子,没有办法在最近的地方感受你的喜怒哀乐,对每一个假期视若珍宝想过去也盼星星盼月亮盼着你过来,就是因为太难太难才说不出口。
景栖迟打开百叶窗,夕阳余晖渗进小小空间,磅礴大气的晚霞美轮美奂。
“我有和你捆绑余生的准备。”他看着那片天空说道,“很久以前,久到我都没有意识到那会是一辈子。”
欢尔眼泪一下涌出。
说不清为什么,好像因自己多虑,好像为擦肩而过的那些时光遗憾,又好像想到他此刻在加班的夜晚独自一人留守。
她捂住嘴巴,生怕抽泣会传递到电话那头。
景栖迟问,“在宿舍吗?”
“嗯。”
“楼道里?”
“是。”
“回去吧。”
换作欢尔提问,“你还要多久?”
“改个代码,很快。”
“晚上吃什么?”
“外卖吧。或者邱阳带回来。”
“还下雨吗?我看天气预报北京今天暴雨。”
景栖迟掀开茶水间的百叶窗,室外一片晴明,未等开口,大滴雨珠接连不断砸上玻璃,一串串水痕顺流落下。
计划总赶不上变化,就像谁都猜不到下一秒的天气。
“还在下,雨不大城市。”他放下窗帘侧身靠墙,“别有顾虑,争取早日毕业。我等你。”
“嗯。”欢尔揉揉湿润的眼睛,“快去忙吧,别太累。”
从茶水间出来迎头撞上正要回家的龚乃亮,对方“嘿呦”一声,“我以为谁把小岛放这里测试呢,吓我一跳。”
小岛是实验室正在研发的一款生态链人工智能,常被放置于各种场景做交互测试。
景栖迟笑笑,“您怎么才回去?”
“刚跟欧洲同事开完会,有时差真是累人。”龚乃亮摘下眼镜揉揉鼻梁,“对了小景,你托我问的药企招聘那个事情有答复了,明年他们研发部门会扩招,985院校硕士附和准入门槛,你呢提早把简历……”
“龚博,”景栖迟打断,“先不用了,劳您费心。”
龚乃亮重新戴上眼镜,“怎么,不是为你女朋友?”
好像什么都瞒不过这位实验室大老板的眼睛,那眼神没有一丝攻击性却总有洞察世事的智慧,景栖迟有点不敢与他对视。
“我女朋友……短时间不会过来。”他低下头,“申上硕博连读了,在本校。”
“这样啊。”龚乃亮点点头,语气带着过来人的宽厚,“是好事,你们学校不错的,任何领域都需要踏下心搞研发的人才。”
“麻烦您了。”
在景栖迟的计划里,欢尔明年毕业自然会遇到就业问题,他希望她来京所以力所能及范围内想帮她一把——做不到铺一条花路,只是提前争取一些机会罢了。
这些当然不用告诉她。
“搞科研是一条苦路,作为家属你可得全力支持。”龚乃亮拍拍他肩膀,言辞恳切,“人啊,经常脆弱到不堪一击。经费投进去,实验一次又一次就是不成功,那时候谁都会陷入自我怀疑的怪圈,很可怕。想当初没有我家那位生活上悉心照顾工作上事事鼓励,我都不晓得自己能不能坚持到今天。”
“嗯。”景栖迟抿抿嘴,心里很乱,讲不出其他话。
“还不走?”
“有点事情没做完。”
“弄完赶紧回家吧,好好过个周末。”龚乃亮揽着他朝实验室门口走,“姜森是我直系师弟,他这人有主见性格硬,做事也雷厉风行,偶尔难免将压力转嫁到你们这些小的身上。要学会自我调节,遇到困难及时反馈,这点他一定可以帮到你们,不要受不住自己硬抗。”
“知道。”景栖迟一直陪对方走到电梯口,语言间带些歉意,“龚博,我的事……不好意思。”
“嗨,无非打几通电话。”龚乃亮对他笑笑,“军心安定是我之幸嘛。瞧你这样子,也是认准一个人了,我为你高兴。早回去吧。”
电梯门缓缓闭合。
景栖迟在原地待站一会,通层办公室灯火通明,只剩他自己。
邱阳应该还在吃饭,所以回住处也是独自一人。
他忽然很想欢尔,她将自行车蹬得飞快以至于头发被风吹成杂乱一团,她在暖黄的台灯光芒下奋笔疾书眼神向来坚定好像总知道自己为什么而去做这件事,她穿一条花裙子笑吟吟穿过校园阳光打在白皙的脸上皮肤晶莹到好似一层易碎的薄膜,很想她,每一个场景,每一个时间段,每一个关于她的样子。
可是——景栖迟打开与欢尔聊天的对话框,他却不知道此时此刻应该和她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