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欢尔在一个月后才知田驰曾遭遇暴力威胁。
她以过来人身份去社团做赛前指导,休息间隙和新生们聊到为什么参加武术社,医学院两名男生嘻嘻哈哈道,为了反击啊,免得和田驰学长一样莫名其妙被揍一顿只能认栽。
她问清经过:一个月前,二食堂旁边小路,两名戴口罩的男生出手,后来被认识的学姐送去校医院。保卫处没找到人,因为不知怎么监控那个时间段恰好黑屏。
哪有那么多恰好。
欢尔压着火去找黄璐,就在她与宋丛景栖迟吃饭那天黄璐很晚回宿舍,中间还接了导员电话,关键词就是田驰、二食堂、校医院。
黄璐当时给出的论断是,多行不义必自毙。
太天真了,世上若有那么多冤冤相报,何来仇恨犯罪率高居不下。
黄璐倒不遮掩,痛快承认,“我约的田驰,你小伙伴出的手,根本没怎么样。就让他删了关于你的朋友圈,再瞎说全网见呗。监控被景栖迟黑了,查不到。我还天降仙女好心好意送他去医院了呢,多精湛的排布。”
欢尔气得直跺脚,“再怎么样也不能打人啊,你们不想毕业了!”
万一被查到记处分,宋丛属外校人士另当别论,本校这俩闯祸精就彻底完了。
“那孙子就气头上才敢找保卫处,你看他事后还敢追究?真想全校知道他那些烂事啊。”
“你们竟然打人,你们……”
“打人这事你熟啊。”黄璐满不在乎,笑得花枝烂颤。
欢尔狠狠瞪她一眼。大二时有次和外校联谊,黄璐中途打来电话说有个男生动手动脚眼神不对。待欢尔赶到KTV接人,那男生正尾随黄璐出来,一个不留意拽住就要强吻。陈欢尔火冒三丈,偶像剧看多了把犯罪行为当霸道总裁,当下脱了外套罩住他眼睛,拉进男厕所一顿胖揍。据说对方后来清醒发觉自己在男厕,处处宣扬黄璐名花有强主护,也再未找来。
揍人这事儿陈欢尔确实熟,可特殊场合另当别论,以暴制暴一点不高级。
“行了,”黄璐恢复正色,“你看不得别人找我麻烦,我更忍不了渣男骑你头上作威作福。这事从牵头到干都是我的主意,你可别找小景。”
“不说我倒忘了。”陈欢尔握紧拳头,直奔计算机院。
打听到景栖迟位置并不困难,对于女生来找这件事路人见怪不怪,在欢尔看来那眼神明明带着“哎呦又一个送上门”的唏嘘同情。实验室最后一排靠窗,六个男生对着四台屏幕正在激烈讨论。景栖迟站在中间,还是那件卫衣,还是那个乱蓬蓬的脑袋,圆框眼镜卡到鼻梁,说着根本听不懂的词汇。他什么时候近视的?欢尔站在门口满脑子都是这个问题,好像从未见他戴过眼镜。
也是,同校多年几乎没踏进过计算机学院,他在这里发生什么她一概不知。
像夜间电视机信号,本以为连续剧会一直播放可下一秒人物故事统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段画面静止的空白期。
和景栖迟之间,出现了空白期。
“找你的。”有男生看到欢尔,毫无意外拍拍景栖迟肩膀。
他这才抬起头,准确地说因为眼镜角度他的姿势近似鼻孔朝天的仰头,看清人后呆滞着问一句,“你怎么来了?”
那状态,完全没从屏幕中跳脱出来。
“吃饭。”欢尔答一句。
坐在屏幕前的邱阳此时一边敲字一边赶人,“你去吧,回来给我们带一口。什么都行。”
“这块不对。”景栖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手指屏幕发表见解。
“滚蛋。哥要饿死了。”邱阳飞快敲打键盘,突然手下停住看向门口,视线相交欢尔说声“嗨。”
她见过邱阳两次或三次,陈欢尔自认公平公正绝无院系鄙视链,可邱阳的打扮明明就写着艺术院再不济也是新传院,远观近看都不是计院的糙老爷们。
“哦嗨。”邱阳眼睛和声音都颇为呆滞,抬头与打招呼更近似一种生理性条件反射,人仍然浮游在密集的数据海洋里。
那张脸哪还有精心护理的痕迹,归功于傍晚仍火热发散能量的太阳,欢尔清晰捕捉到几粒硕大的粉刺。
景栖迟又看一会,这才推推眼镜慢悠悠走过来,“你带钱没?”
欢尔作答,“有。”
“小景什么时候开始吃软饭了。”站着的一名男生坐到另一台电脑跟前,笑嘻嘻开玩笑。
“得了吧,我养她还差不多。”景栖迟说着走到门口,大步开路,“走。”
气氛明明是轻松的,可欢尔却倍觉压抑。难得邋遢的邱阳也好,全程没有说话头像要扎进显示器的另一名男生也好,包括今天衣服没穿反却明显穿倒了的景栖迟——正面图案去到后背而脖颈紧紧卡在喉结下,这间屋里的人从眼神到动作无一不专注,她能感受到那股紧绷的状态,仿佛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楼道外欢尔停下扥扥他衣角,“几岁了衣服都不会穿。”
“嗯?”景栖迟皱眉低头看看,这才后知后觉“啊”一声。
他摘下眼镜递给欢尔,就地开始脱衣服。卫衣撩起露出大半截腰,长期运动的人腰腹肌肉丝丝分明,欢尔瞄一眼快速扭过头,想想又转回来上手拽住他里面的T恤盖住体肉,嘴里嘟囔一句,“你最近是有多忙。”
楼道里有相熟同学经过打招呼,“小景你们项目做完了?”
“快了。”景栖迟双臂伸进袖子里,顺势把衣服往头上一套,“不快也不行,月底就提交了。”
“我可听说对面跟你们有点撞题。”
对面自然是指几街区相隔的竞争院校。
你说我呆我说你浪,两校相爱相杀的情史,哦不竞争史足以写块大部头。
“撞呗。”景栖迟哼一声,“没在怕的。”
“可以啊,加油。”打招呼的男生这才看到欢尔,嬉笑着挑挑眉,“怪不得又约会去。”
景栖迟笑,“我被约。”
欢尔正替他拉平潦草卷着的卫衣后摆,听得这等屁话手直接伸进去,狠狠掐下他腰肉。
“哎。”景栖迟不由扭动一下,这一回头正对上欢尔极其不友好的一张脸,女生二话不说抬步就走。
奈何他这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同学还在说笑,“这姑娘哪个院的?以前没见过啊……”
“坏菜。”景栖迟匆匆留一句快步追上去。
打招呼的男生不觉有点懵——计院当红大宝贝小景啥时候对女孩这么上心过?经过实验室门口他探进头,“邱阳,刚那姑娘你认识吗?”
邱阳正薅住头发想方案,以十倍慢速昂起脑袋,“哪个?”
“景栖迟。”
“哦,从良了。”邱阳再次将视线缓缓挪回屏幕盯住那行怎么写怎么错的代码,搓搓手指自我安慰,“不急不急,啥事都有希望。”
出学院大楼景栖迟凑到欢尔身边,“他们说着玩的,不是,我说着玩的。”
“别把我算进你那约会名单里。”欢尔睨他一眼,“人多,挤。”
这反应倒让景栖迟放下心来,他甚至有一丝隐秘的窃喜。
感情是世间最微妙的存在,他们看似在原路返回——重新介入彼此生活成为对方最依赖最信任的存在,可又必须掺杂进一些别的什么才能让这份情感不那么“纯粹”。落差感、醋意、嫉妒都是杂质,或许陈欢尔现在还意识不到,可每日与化学分子打交道的人对杂质最为敏感,总有一天她会明白。
“人是有点多。”景栖迟看着她笑,“但竞争力一般。”
若非走投无路,他也不会兵行险招——杂质剂量需严格把控,多一点少一点结果大相径庭。
追女孩景栖迟着实无经验,可追陈欢尔他无师自通。
手机震动,景栖迟看到号码说句“我导师”朝欢尔点下头,而后转过身接起。欢尔等在一旁,听到他说“现在主要还是模型训练,邱阳带他们在做优化”“计划书模板用的是去年我们参赛那份,主要改动是环境分析和市场定位”“好,那我一会儿把初版路演资料给您发过去”,他低着头,右脚一下一下有节奏蹭着路面——紧张、压力大、有心事时特有的小动作。大概是右膝盖动过手术之后形成的习惯,既像康复训练残留在身体里的反射,又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缓和下来。
景栖迟咽下嘴里的东西,喉结动了动,“为什么不能?”
欢尔愣住,一时没有理解这个问题。
他定定看着她,低声重复,“为什么不能?”
四目相对,陈欢尔败下阵来。她低下头,“我现在……没办法考虑这个问题。”
她刚刚经历一场失恋,眼下不是对的时间。
景栖迟沉默。
欢尔重新抬起头,“这个时候,不管我做出怎样的决定那都对你不公平,对我也是。”
不是那通欲言又止的电话,不是新生足球赛后各自胡乱的猜测,他们之间的第三次试探是一场堂堂正正的对话。一个人给出提议,另一人诚实作答,毫无躲闪,彼此了然。时间让他们学会正视内心,也在一个又一个发生结束的斡旋中加固着彼此之间的信任——此刻的你一定可以理解当下这个坦诚的我,对吧。
“那就等过了这个时候。”景栖迟靠近她耳边,声音有些沙哑,“等你有答案的时候。”
十一假期的第二天,宋丛与祁琪来了,两人各一背包,颇有来穷游的架势。景栖迟最近在准备创业大赛,他是主力走不开,抵达当日便由欢尔做东宴请远道而来的客人们。
吃饭时倒还开心,他们说起这一趟的游玩行程,约好挑一日去逛逛校园,欢尔介绍几家觉得不错的餐厅咖啡馆。两人奔波整天都显露出疲态,八点不到饭局结束,欢尔见宋丛订的民宿就在附近,于是提议送他们过去再回学校。
三人提前抵达住宿地,说说笑笑等上一会房东还没到,宋丛打电话过去那头先是抱歉然后告知路上堵车要迟到一下。过二十分钟再打,对方说已经到十字路口快了快了。这一等又是一刻钟,第三通电话房东说在停车马上到。
此时祁琪的不悦已经全写在脸上,她低声抱怨一句,“我早就说订酒店。”
民宿需要交接钥匙,等不来房东进不去门。
“再等等吧。”宋丛没有说更多。
“我们过来也是。”祁琪同欢尔耳语,“飞机直飞又快又方便,他非要坐高铁,这一路又是孩子哭又有人吵架,好几个小时一点没睡成。”
欢尔赶忙打圆场,“黄金周嘛,你们能买到高铁票就不错了。我跟栖迟之前回家还坐过硬座,屁股都散架了。”
“机票也能买到啊……”
祁琪正说着,一位穿运动服的年轻男子一路小跑而来,还没到跟前就开始致歉,“哥们真对不住,路上堵车,我绕一程又赶上车祸封路,实在抱歉。”
未等宋丛开口,祁琪忙催人,“快走吧,太累了。”
“好好。”房东见住客是一对,一边开路一边说道,“我回头送你们两张电影票,当赔礼了。”
小区虽有年份但环境还算雅致,从入口走上五分钟抵达目标单元,民宿在七层。一室一厅,房子不大但显然重装过,家具装饰物皆崭新。房东简单介绍一番家电使用及退住流程离开,临走前又一番鞠躬致歉。
祁琪带隐形眼镜,一天下来眼睛干涩无比,与二人打个招呼进到洗手间。这番等待谁都看得出她心情欠佳,宋丛放下背包朝欢尔苦涩一笑,“行了,我送你下去吧。”
“不用,我地盘。”欢尔朝他挥挥手,“走啦,回头电话。”
这时洗手间传来声音,“宋丛你快过来,你看这都什么啊。”
“怎么了?”宋丛说着就往里边走,欢尔迟疑一下跟上去。
“你看这洗发水沐浴露,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祁琪站在洗手台前随手一指,“标签都手写的,谁敢用啊。”
那些盛满乳白液体的瓶瓶罐罐显然是分装瓶,上面用胶带贴着种类标签。
宋丛揉揉眉心,“先凑合一晚,用不惯明天出去买吧。”
“我说坐飞机你非要订火车票,提议住酒店你不同意,我要带个行李箱你又坚持轻装上阵,”祁琪将憋屈整晚的怒火一股脑撒出来,“等这么久连洗个澡都洗不舒服,如果这样有必要出来玩吗?”
“打住,”宋丛做个停止手势,“我现在去买,行吗?”
这番话在祁琪听来就是在说自己无理取闹,她一下提高音量,“我在说你从来都没有考虑过我的意见!”
“我们可不可以先解决现在的问题。”宋丛压着一股火,“洗发水沐浴露,你还要什么?护发素?还有吗?”
“我要?”祁琪气急一把打翻那些瓶子,“请问我的要求很高吗?”
玻璃分装瓶滚落在地,交织着乳液碎成一摊。
欢尔尴尴尬尬站在门口,见两人越吵越凶忙从中调停,“我去买吧,反正楼下就是商场。你俩都累一天赶快休息,出来玩干嘛闹别扭呀。”
欢尔望着他,来时的气愤也好预备好的质问也罢,这一刻全都变得无关紧要了。
放下电话,景栖迟靠近,“说吧,找我到底什么事?”
“吃饭。”
男生眯眼看她,“算了,我想想吧。”
校外川菜馆,两人三菜,顺便点好打包餐食。他手机一直进消息,扒两口饭看一眼,有时迅速敲几字回过去,有时盯着屏幕看半晌犹犹豫豫回复一条,吃饭变成机械运动,眼神发直,沉默不语,欢尔甚至觉得他都不知自己在吃什么。这状态比之高三追成绩那时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一直在打破自己的极限。
多幸运,没走上自暴自弃那条路,按时长大成为这样的青年。
趁手机安静的功夫,欢尔忍不住问道,“你这个项目到底是什么啊?”
虽然宋丛提过,可那远远超出她的理解范畴。
“简单来说是一个人工智能平台。”景栖迟放下电话,“你去过放射科吧?放疗无非就是拍CT,三百张四百张,然后医生一张张看再去标记瘤体位置。万一放疗射线靶向位置或者穿透路径有偏差就会伤害正常器官,所以画靶这事儿耗时又耗精力。”
“嗯。”欢尔点头,三院放射科主任叫什么她忘了,可她记得是个头顶地中海的严肃小老头,吃饭超级快。
“你是不是想到刘主任了?”景栖迟将额前头发撩上去模仿刘主任的样貌,“老刘头。”
“哈,对。”欢尔笑起来。
“所以平台的作用就是代替人去做靶区勾画,把刘主任他们解放出来。”景栖迟双手比划,“集成大量拍过的影像和数据做成库,当然延展的话应该把医生经验也引进融到这个数据库里,之后基于算法输出……”见欢尔露出不解,景栖迟转变说法,“这样讲吧,以后把CT导入就能自动勾划出靶区,省时省力,我们做的就是这样一个平台搭建。”
欢尔懂了,尽管景栖迟跳过最难亦是术业专攻的部分,可这一刻坐在这里的她不但懂了他的项目,更懂了项目背后他那炽热滚烫的理想。
还能是什么呢?从小看着那些人查房手术坐诊,有的熬白了头发,有的落下一身病体,有的错过父母子女人生中很多重要时刻,你问他们累吗?是人都会累,可累倒了累趴下心里还是惦记那个要出手术方案的病人,景栖迟要做的,他所期望的,无非就是让这些身边人少累一点。
家属院出来的孩子变成大人,这就是他们的理想。
“挺难的,对吧?”其实欢尔知道一定很难。
她忽然发现他越来越像宋丛,讲话条理清晰,行事妥当稳重,一朝认准目标便会全力以赴。
“难。”景栖迟没有否认,“未知的事,未来的事,哪个不难。”
不,不是。宋丛向来只做有把握的事,他有一条自己设下的界限,越界越线从不会出现在他的人生里;而景栖迟是站在旷野中找方向,在河流里摸石头,万象与华彩皆为路上风景,他就是要生生踏出一条路。
回校路上,景栖迟悠然开口,“如果是为田驰那事,我干的。”
这是他想到唯一会让陈欢尔找上门的原因。
欢尔早无质问之意,淡淡回一句,“你们多幼稚啊,要打人我不会自己去?”
景栖迟扯扯嘴角,“还能怎么办?我黑了校园网把他挂出来等着你被人肉?”
欢尔无奈,刚往前迈一步被揪住卫衣帽子拽回来。景栖迟指指交通灯,“你知道红绿灯差别么?”
欢尔翻白眼,“二十多了被人考交规?”
“绿灯可以不走,可红灯必须要停。”他侧头看她,“到此为止。”
别再管那该死的前男友,别惋惜已经付出的真心,别沉浸于失败的恋情,别害怕迎接新的生活。
到此为止。
交通灯变化,两侧车流骤停。
“景栖迟,你戴眼镜还……”
“还什么?”
“还挺性感的。”
“滚蛋。”
“真的,像那种变态小白脸。”
“……”
“眼镜一摘,邪魅一笑,扑进富婆怀抱勇猛开炮。”
“……别说了。”
逝去的空白期没办法弥补,一如变心的爱人永远追不回。幸运的是我们手持画笔,赋予这一刻以及那望不到尽头的以后更丰富更生动的可能。谁也不知下一片叶子何时降落,下一场雨何时到来,下一个恋人何时赶到,下一份爱情何时来敲门。给自己一些期待,一点希望,一幅愿景,这或许才是平凡人们最应该做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