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将至,黄璐热情邀约,“跟我走吗?姐带你好好玩玩。”
欢尔摇头,“我回家。”
黄金周一票难求,她早早抢下自己和景栖迟两人的车票。
“才几天你还回去?”黄璐惊讶,“至于么,这么念家。”
欢尔笑,“我晚回来两天,跟导员请假了。其他课点名你帮我说一下。”
“没问题。”黄璐应下,转而坏笑,“我猜小景也晚归,你俩……”
欢尔捂她嘴叫停,“别瞎猜。”
必须回去和一定晚归,都出于相同理由。
没买到卧铺,欢尔和景栖迟轻装上阵踏上归途。硬座车厢人满为患,近一半都是与他们同龄的年轻面孔。对面座位是三位结伴的临校学生,闲聊过各自校园生活有人提议打扑克。四多一,大家热热闹闹讨论继而自创出一种五人打法,一边打一边改进规则,说说笑笑不亦乐乎。直至晌午三人到站下车,欢尔与景栖迟同他们告别,未留联系方式说着有缘再会。
小孩子涉世未深,对转学半年又走的同桌也会哭一通鼻子颇具仪式感地留下一页同学录然后抱紧对方说我才不会忘记你;长大以后的人们再也不会这样做,一次活动,一段共事,一场酒局,一程相伴,陌生人之间的关联总在发生又总在结束,就像大病小灾过后身体里自发而成的免疫抗体,经历多了自然变得习以为常。
至于改变的节点,你来想想,那其实只是模糊而绵延的一个轮廓。
对面换来一家三口,襁褓中婴儿睡得熟,周围旅客知趣地连说话声都变得很轻。景栖迟去餐车买来盒饭,两人凑在窄小的桌板上快速吃完,欢尔告诉他,“我现在特别想吃郝姨卤的肘子。”
宋妈是烧菜能手,封神之作便是那道卤猪肘。趁热还不行,必须得晾凉切成薄片,加入少量酱油麻油香醋调味,蒜末撒匀,再配一碗自行蘸取的秘制辣椒油,外皮筋道肥瘦有致,前调是卤味五香后调为汁料混合,一口下去只想感叹小猪要全身都是肘子该多好。
从前聚餐首选便是宋家,陈爸在部队练就一副好酒量,每每回来父亲们见缝插针也要扎堆喝上两场。国际大事、热点新闻、家属院和孩子们,大人们总有聊不完的天,有时也会因观点不一争个面红耳赤,最后却又总会被母亲们教训“急什么急”然后碰杯和解纷纷赞叹“嫂子做饭真绝了。”卤猪肘是父亲们最爱的下酒菜,好像有它的餐桌上任何棱角都变得圆润,而如今一切记忆都变得活色生香愈发鲜明动人。
景栖迟将吃剩的餐盒放进垃圾袋,淡淡笑一下,“我妈把郝姨的食谱都记本上了,还是做不出来。”
“哈哈,我妈也是。”欢尔乐了,“她俩就是欠缺天分。”
两人笑一通又陷入沉默。宋妈出事后就极少下厨,灶台太高老房子煤气改造是个大工程,加之宋家父子担心人行动不便身体吃不消,他们便在餐厅置一张矮桌摆上电磁炉,偶尔她能在这里做些简单餐食。宋丛说之所以这么做是不愿让母亲有心理负担——她仍可劳动,她仍是家中不可或缺的一员,她需要这样明确肯定的认可。
只是,只是从前的人和从前的日子都再也回不来了。
午后太阳照得人昏昏欲睡,欢尔吃饱喝足在这种异常安静的氛围下不知不觉闭上眼睛。
她明明记得头是顶住窗棱的,可一觉醒来天已擦黑,自己正靠在景栖迟肩上,身上披着他的牛仔服。
欢尔坐正揉揉眼睛,“还没到?”
“快了。”男生抬手捶捶肩膀,“还一个小时吧。”
“你在干嘛?”
他将打横的手机向这侧转转,里面正放着足球比赛。
毫无新意。
欢尔看向窗外,因为刚睡醒不由打个喷嚏,“马上就到四水了吧。”
“车从东边走,”景栖迟将掉落在自己膝上的外套随手一拽盖到她身上,“不过四水。”
说完这话,他忽然提到廖心妍,“班长找男朋友了。”
欢尔大惊,“这么快!”
要知开学到现在满打满算一个月。
“说一个系的。”景栖迟关掉视频,调到相册递来手机,“下午给我发的照片。”
是廖心妍和一个穿蓝色队服的男孩自拍,男生揽着她,两人笑到见牙唔见眼,背景是足球场。
景栖迟此时评价,“暴发户,穿切尔西。”
欢尔“噗嗤”一声笑出来,你管人家穿什么队服,再说现在是关注这个的时候么。
她将图片对向他,“班长什么套路?让你悔断肠?”
“不知道,没问。但是……”景栖迟收起手机,“你早就知道是吧?廖心妍,我。”
欢尔一愣,心虚地点点头。
“所以你也没告诉我,还给她帮不少忙?”
景栖迟说这话时带着好笑的口吻,仿佛陈欢尔做了一件天大的蠢事。对面乘客怀里的宝宝开始哭闹,这动静成功吸引他的注意力,可他很快转回来继续盯着她,目光并无攻击性,但显然不听到解释不会罢休。
从收到照片至现在,也着实憋了几个小时。
陈欢尔只得坦言相告,“班长是当秘密跟我说的,怎么可能告诉别人。再说我没出卖你呀,就是问你喜好啊假期在哪里做什么之类的,我实话实说。”
“这还不叫出卖?”
“等下。”欢尔终于转过弯来,“也就是说,她告诉你自己有男朋友的同时还把过去心路历程全讲了?”
景栖迟歪歪嘴角,“嗯,差不多。”
心妍这是一等一奇女子啊。表白被拒反手就找个差不多的然后大事小事撸一遍以表达落雪无痕曾经沧海?
欢而开始真心佩服她。最冒进的方法却也是最通透的表达,不是所有人都有把一件事说清的勇气。
比如自己就不行。
她瞄一眼再次戴上耳机专心看球赛的景栖迟,他也不行。
宋家爸妈趁假期进京游玩,所以见到宋丛已是黄金周最后一天。三人在欢尔家相聚,各自说些学校新鲜事,宋丛提到军训后首都帮这些人聚过一次,局由祁琪张罗,杜漫改戴隐形眼镜后大家差点没认出来,还有廖心妍带一名高大男生一同出现。
“听说是北体的,”宋丛不知原委同伙伴分享,“班长特逗,来之前还特意发消息说行百里者半九十,让我们不许瞎起哄。”
欢尔瞧着景栖迟嘿嘿乐,随后告诉宋丛,“大事已成,心妍脱单了。”
宋丛疑惑,“你大老远怎么消息比我都灵通?”
欢尔刚要和盘托出,眼见景栖迟瞪人不敢太过猖狂,憋住笑话里有话提示,“有内线,还行还行。”
宋丛疑问加倍,“内线?”
欢尔使眼色使到吐血,都在明面上摆着,聪明人怎么就这码事上傻得堪忧。
话题被来电打断,宋爸说修水管的工人来了,在小区门口找不到单元。宋丛当即起身,“我去接一下,放心吧。”
平生而出的意外让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或快或慢变得不一样——一向省心的人渐渐变成家务主力,本就早熟的男孩在时间的打磨下早已成为真正男子汉。
“快去吧。”欢尔挥手赶人。
宋妈不便行动,这是宋丛的分内事。
“明天我得走,”宋丛临走前面带愧疚,“院里让我做个演讲,导员没给假。”
他们都记得,明天是景爸周年忌日。
“没事,你忙你的。我也走了,回去跟我妈吃饭。”景栖迟跟着起身,到门口又看向欢尔,“车票订单号发给我,我的得改时间。”
欢尔摆手,“本来就买的后天。我请假了,后天下午一起走。”
她说完便关上门,景栖迟眼里的惊讶,宋丛目光中的复杂她统统未留意。
隔日晚上陈妈下班回来,母女二人买些水果一同前往景家。忌日礼是亲属事她们不便出席,也只有当这疲惫一天过去才有机会表达心意。
景妈一袭黑衣红着眼眶开门,见师妹又开始落泪。泪如珠线顺着脸颊往下淌,那场事故遗留下来的悲伤亦如这眼泪绵延持久。有时想想老天可真自以为是,他自认公平给世人都分配了想想就心痛的事,殊不知痛有亿万种无数种。身体上的可注一针吗啡,分手的痛可用新人抵御,可丧失至亲至爱呢?丈夫、父亲、儿子,失去他的他们又要用多久才能从这痛苦中走出来。
抛出问题的老天不会给答案,这世间没有答案。
欢尔听母亲说,景爸走后不到一周景妈就复工了,在医院她一滴眼泪没掉过。同事领导连打扫卫生的阿姨见面都忍不住安慰几句,那安慰就是穿到心上的箭啊,可她一次都没哭过。她也有一种超能力,能将自己变成故事之外的人,能把刻骨铭心的痛隔离到一方小小空间不被任何侵扰,能迅速站起来康复愈合继而用一己之力让生活回归到正轨。
这是难以想象的坚强所赐予的超能力。
景栖迟躲去阳台,欢尔跟过去,静静带上门。
玻璃背后是一位悲恸中的母亲和抱紧她的好友,大人们也需要属于自己的时间。
景栖迟淡淡说道,我以前总怪我妈忙,可她为我为这个家付出太多了,对吧。
他其实不需要回答。
付出是个极其抽象的词汇。它不似速度、距离、面积,可以轻易用数字与单位组合计算。一碗面、一句话、一个眼神是付出,夜里进房间轻手轻手盖起被踹倒地上的被子是付出,离家之前把行李箱边边角角都塞满爱吃的零食是付出,一言不合争吵隔日却仍会照常起个大早在厨房开炉点火是付出,这些要怎么衡量?不,惦记着去衡量这些的人该有多无知多残忍。
如果这样的不是寻常父母,欢尔想,那我们大概前一世用尽善良才换来这一世的他们。
景栖迟说,“我偶尔会做梦,树变得很高很大,就像乐高搭起的玩具城,树下有一片红房子。”
欢尔问,“没有人?”
“人都在房子里。”他望着窗外,“你看,喜怒哀乐其实我们都不知道。”
对面单元亮灯的房间,有人在埋头苦读,有人正颠勺做饭,还有的只是灯发出暖黄或炽白的光。
欢尔拉他的胳膊让人看向自己,“其实我也很想他。不像你那么经常,但景栖迟,我也很想他。”
总会见面的邻家叔叔,父母尊敬挚爱的朋友,共同度过许多美好时光的长辈,即便过去一年我也常常惋惜,他就那么无畏无惧的离开了。
景栖迟,你不是一个人。
你和林阿姨,我们在你们身边。
景栖迟定定看着她,许久嗓音颤抖说出一句话,“谢谢你,欢尔。”
他没有哭,他早就告诉过自己,不能再掉眼泪了。
都市夜空久违地出现几颗星星,不知那是不是景爸和他的同事们也在思念地上的人。
两人靠在阳台窗前看夜空,各自在心里和星星们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