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大考那两日,陈欢尔只记得雨。
父亲特意请假陪伴,早晨便由他开车载两位考生与两位母亲一同去考场。穿金黄外衣的交警出现在每一个十字路口,隔着车窗的朦胧欢尔看不清他们的脸。她问景栖迟,你说个关于雨的诗句吧。他背的是南朝四百八十寺。陈妈听罢搭茬,这也没有雨啊。大家一通笑,欢尔偷摸拽景栖迟校服——看见没,我就随我妈语文才那么差。第二天雨势更大,车窗上的雨刷器疯狂摆动做机械运动,欢尔说会不会考动能定理,他答你回忆一下功的计算公式。紧张,紧张到每一个细节都变成考点,像老天给出的隐藏线索,谁发现谁就可抢占先机。
疾风骤雨,滂沱大雨,牛毛细雨,赶赴归来的考场路上是雨,答题中听到敲打窗棱的是雨,最后落笔时明明天晴可心里好似还在淅沥沥下雨。一场绵延的,不忍给告别画上句点的雨。
之后是睡觉,睡得昏天黑地;看电视,看得昼夜颠倒;打包书卷,摞起来快一人高。成绩出来那天既无惊喜也无意外,陈欢尔和绝大多数考生一样,只是稳妥地给三年苦读一个交待。
报考志愿填得很远,回家需坐一天火车。父母倒无意见,陈妈乐观预测大学毕业前这条线路高铁肯定通上了,陈爸则打趣各自为营这下真正对影成三人。其实也犹豫过要不要干脆在家边念,同等级的高校本地考生在录取分数上有绝对优势;又或许去首都,宋丛到时一定在——出分当日就传遍家属院,他从不会让人失望,且往返交通更便利。迟疑过后还是作罢,她想去更远的地方瞧瞧,听听轮渡看看长江,感受一下歌里潮湿松软的土地和红与蓝的琐碎事。再者来人世一遭大多数情况下都是被选择,终于手握一张反选令牌,不用多可惜。
倒是景栖迟自考完就悄无声息,景妈说他每天把自己关房间里对电脑瞎研究,不知偷摸鼓捣什么。有次欢尔去家里找他,桌上乱糟糟摊一堆HTML,CSS看封皮都被劝退的工具书,人穿着大裤衩在键盘上敲敲打打,屏幕密密麻麻尽是符号单词。欢尔问做什么,他头都不回卖关子答再等几天。这一等就等到分数出来,欢尔知他高自己不少,问起学校又是遮遮掩掩,她趁人不备抢过志愿表也只看得“北京”二字便被夺走,景栖迟说句“别瞎看”,像被大仙明示天机不可泄露似的展示于人就录不上。
陈欢尔回四水老家休养生息。爷爷在院里种下几颗樱桃树苗,瘦弱的根茎紧紧扒着土地,像来做客的远方亲戚怕生又拘谨。他说等我大孙女大学毕业就能结果了。欢尔傻乐,在老人的世界里时间总像被调快似的,一转眼秋收,一转眼冬至,一转眼又一年,一转眼孩童长成大人。她还未开启的大学生活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一棵树由种下到结出果实,一转眼的功夫,快得很。
古人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同老一辈呆久了欢尔发觉自己也变得平和温顺,所以当母亲打电话告知通知书到了但专业被调剂到药学时她也没太大波澜,她不像宋丛早早做好人生规划,既来之则安之,医药医药,总归还是没逃出这个大圈,像悟空给三藏画的圆,出不去便在里面自娱自乐罢。
她与母亲打趣,“这下好了,你治不好的疑难杂症全丢过来,陈医师让你一粒病除。”
“你啊,”陈妈在那头笑,“你就乐呵几天吧,学起来有的愁。”
欢尔急着挂电话,“不说了,我得赶紧告诉我爸。”
“等会儿,”陈妈叫住人,“栖迟和你一个学校,以后互相照顾,我跟林阿姨都放心。”
这下欢尔懵了,“他怎么……”
景栖迟是要去北京的。不对,他还有额外加分,手握这样一个分数完全可以选择更好的地方啊。
“嗯,他通知书上午到的,你林阿姨可算踏实了。”陈妈碎碎念,“多奇怪,一个学校一个地点还分着送,我当时琢磨啊人家都到了你没有,肯定没戏了,这要真家门口念还得伺候你四年……”
“妈,”欢尔打断,“你早就知道他跟我念同一所?”
“知道啊。”陈妈不以为意。
“你怎么没说?”
“我有什么可说的,你们都商量好了。”陈妈语音带笑,而后急急挂断,“我有电话进来,你自己告诉你爸啊。”
商量好,完全没这回事。
一定是景栖迟这样告诉她们,而她自以为他要去北京所以一直未曾过问。
欢尔想了整整一个下午。有个念头如种子落到心里,生根发芽最终成藤蔓绕的她又痒又燥不得安宁。到晚上忍不住给景栖迟打去电话,对方接起她却又语塞,沉默让藤蔓更加疯狂,缠得整颗心缩紧,缩到没了退路。
“学校的事?”景栖迟主动问。
“嗯。”
“阿姨说的?”
“是。”
“你什么时候回来?”
“开学前。”
那头笑,“太久了。”
欢尔握紧电话,“景栖迟,你为什么要跟我念同一所?”
奶奶遛弯前没关好水龙头,她清晰地听到水珠砸到瓷砖池的声音。
滴答,滴答。
只有这个声音。
良久,那头传来一句带着笑音的反问,“你说为什么?”
很显然,他想继续说下去,欢尔甚至听到接下来开头的音节,可她鬼使神差打断,“不要说。别说。”
那头安静下来,她知道景栖迟在等解释。
“因为……”欢尔心跳加速,手心莫名出汗,“因为不清楚,都不清楚。”
她说完直接按下结束通话键。
而他没有再打来。
两天后景栖迟发消息问谢师宴去不去。廖心妍早在群里通知过时间地点,还小窗欢尔让她一定来。欢尔于是回复“去”,那头又一条,“那回头一起过去吧。”
中规中矩的对话,看不出情绪的一问一答,那通即将触线的电话连同那个心事满满的下午似乎被当事人遗忘,又好像那本就是臆想出来的情景,压根没有在现实中发生过。
谢师宴来了三十几人,有人去旅游,有人出国探亲,还有人一门心思准备复读。有些喜悦是没办法分享的,强塞便成了居高临下的炫耀。
主角老徐一身轻便运动装出席,不知因为这届硕果累累还是要重新带压力减半的高一年级,酒过半巡他竟开始吐槽,“我知道你们私下叫我余承泽,好家伙双人旁都给我去了。我天天释放人性光辉你们能考好?”
大家拍桌子敲碗一阵哄堂大笑。
“我常说这是你们人生中最重要的三年,其实不是,或者说大概率不会是最重要的。”老徐压一口酒,“你们的人生还很长,我只希望等你们像我这么大回过头再去看,哦那是一段值得的也对得起自己的时光,这就够了。”
人都是多面体,也许千多个日日夜夜过去才会看到某人的另一面。并非所有隐藏都是虚伪,出于职责、道义、亦或更远的追求,谁说的清呢。
老徐来酒必接,铁了心似的陪大家乐呵,一轮打下去脸通红一片。几个男生送他先行离开,人刚走包厢里吵闹声更甚。同学们开始互换座位说曾经发生的一些小事,亦或抱头碰杯讲述离别也送去祝福。杜漫从另一桌过来拱拱欢尔,欢尔便挪挪屁股腾出半张椅子。她挤着坐下,食指绕杯沿转圈,“你……是不是不知道我和你们住一个院?”
欢尔讶异地看着她摇摇头。
“我家也在三院家属院,大门拐进去最靠边那栋。”杜漫笑了笑,“勉强算,我也是家属。”
“你怎么才说啊。”欢尔有些气馁,“周末一起回去多好。”
“我和你,和宋丛景栖迟,和你们不大一样。”杜漫声音低了些,“急诊口进去边上有个小卖店知道吧?那是我妈盘的。我爸本来在厂子里开大车,去年工厂黄了,我妈就托关系让他去开急救车,临时工。”
欢尔听罢小声回一句,“有什么不一样,你还双职工家属呢。”
她这才发现杜漫的瞳孔呈现一种颇有异域风情的深棕色,眉毛睫毛都很密,鼻梁上的黑框眼镜真真遮住女生本来浓烈可人的容貌。
“就……”杜漫牵牵嘴角,“不太好意思吧。”
欢尔拱拱她,“以后你爸妈可是货真价实的家属了。”
杜漫即将去首医大就读,她已将执念变为现实。
“欢尔,”女生这时有些动情,“有次我拉肚子你去医务室给我买药,回来时是不是摔了一跤?”
这等囧事陈欢尔怎会承认,“不可能,我练过下盘的。”
她早忘记给杜漫买药这茬。
“反正我当时就想毕业后一定要好好谢谢你。”杜漫记得那是乍暖还寒时节,校园里的冰还没全化,她那同桌气喘吁吁举着药回来时校服裤子膝盖处泥水一片。
“为什么非等毕业后?”
杜漫歪头笑笑,“我告诉自己不要交新朋友,有了朋友就有诉说的欲望,我耽误不起。”
她的目光真诚坦荡,似乎一早就对选择的结果心知肚明。欢尔无权也不想去质疑这选择的对错,只觉自己还是太主观了。这同桌在她眼里就是个埋头苦读毫无乐趣的书呆子,全然不曾料想对方也有丰富的内心世界又以多大的毅力硬生生让自己变成看上去的模样。
不够了解都是借口,不想了解才是根源。
两人正说话时身后一阵骚动,一个嘹亮的声音压住所有笑声清清楚楚传来:
“景栖迟,我喜欢你。超级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