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妈于两周后苏醒。好消息是脱离危险期,颅内压基本稳定;坏消息是伤及神经系统,右腿丧失运动功能。
单瘫,她——站不起来了。
这是三院最精英的医生团队给出的诊断结果,自己人出了事,他们已经竭尽所能。
宋丛知道后哭了一夜。从黑夜到白天,他在空无一人的家里哭到没知觉。他告诉自己这是好结果,至少母亲思维清楚,只是日后行动不便而已,可他仍忍不住哭,那可是走路都比别人快不少被急诊室大夫们打趣为脚下有风的妇人啊。更为重要的是,她才刚刚走过人生前半程。
一下推搡,一处磕撞,神经就是这么脆弱敏感的存在。
到再也哭不出一滴泪,宋丛做了一个决定。
天蒙蒙亮时父亲归家。平日大事小情都是母亲操持,从三餐吃食到大件添置,从逢年过节走亲戚的伴手礼到谁家孩子结婚随多少份子钱,母亲强干有主见做事雷厉风行,这也使得骨科老宋成院里远近闻名的“省心主儿”。这两周父亲肉眼可见消瘦下去,主心骨没了,突如其来的变故几乎压垮这个只会在专业上劳心费神的中年人。
“我妈怎么样?”
宋丛知道父亲昨晚去医院是与母亲说明情况。中国父母总有个通病,他们羞于在子女面前展示脆弱表达哀痛,所以他没有一同前往。他希望母亲能放肆自己,骂人也好哭泣也罢,毫无顾忌地发泄出隐藏在心里的愤怒和不甘。
换谁都会如此,他不愿她成为那个隐忍的例外。
“接受起来还是……”宋爸摇摇头,“打了镇定剂睡的。晚点你再过去吧。”
“爸。”宋丛看着父亲,“我想转到实验中学。”
决定几乎没有消耗思考时间,因为这是还未成年的他眼下唯一能做的。无需说理由——实验中就在医院对面,回家几步路。
无论生理照料还是心理安抚,母亲都需要最亲近的人陪在身边。
宋爸眼圈顿时红了,“儿子,你不用这样。”
“对我来说真没所谓。”宋丛眼神坚定,“我不想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可你妈……你妈会更难受。”
宋丛眨两下干涩的眼睛,“该考的学我一样能考上。爸,你们相信我。”
父亲最终同意,并且告诉他两件事——如果真走到打官司那一步,可能会再上新闻有个准备;院里决定让你妈转到后勤,随时能过去,林阿姨从中帮了不少。
这是一场成人间的谈话,宋家爸爸用这样的方式认可儿子成为大人。
景栖迟和欢尔随后知道消息。作为朋友,除了拍拍肩膀说句“我支持你”,其他都显多余。三剑客变成二人行,宋丛离开得悄无声息。直到下次月考年级第一换了人,大家这才在惊诧中察觉旧人已不在。
优等生转走的话题很快被遗忘,就像春去夏来,人间总有新鲜事。
高考期间学校被征用为考场,趁假期欢尔同母亲去看宋妈。路上陈妈说起案件已进入公诉阶段,下个月开庭,故意伤害罪板上钉钉,剩下就是判多久的问题。
欢尔问,“他们没来道歉?”
“来了啊。”陈妈一副瞧不上的语调,“你郝姨还没复工,也不知道哪儿打听到的,跑到你宋叔办公室哭天抹泪喊自己上有老下有小,不知情的以为把人怎么地了。”
“后来呢?”
“你宋叔不同意和解,叫保安把人轰出去了。别看我这师哥平时窝囊萝卜似的,大事上原则坚定着呢。还哭还闹,凭什么觉得道个歉赔点钱就能安然度日,他一冲动把人后半生都毁了,道歉是基本诚意,不代表可以逃脱法律制裁。”陈妈越说越气,“谁家还没个老小,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是,做人不能太善良。”
“不对欢尔。”陈妈听罢立刻否定,“做人要善良,可也不能一味容忍退让。自己心里一定要有一条不能被侵犯的底线。”
母女俩走到宋家单元楼口,陈妈在嘴上比个“嘘”的手势。
“我知道。”欢尔总觉得母亲拿自己当小孩,心下不满,“我又不傻。”
宋妈人还算精神,似乎也平静地接受了这场事故,浅浅淡淡描述着生活不便和对儿子的歉疚。宋丛又是洗水果又是倒茶,面容无异,可一夜长大又怎会显示在脸上。
“这一遭可把师哥吓坏了,”陈妈笑吟吟说道,“上次见他印堂发黑还是念书那会儿,我们专业男生少,练拔罐时管你上届下届全拉来走罐,一晚上少说得来个十次八次。师哥年龄大,老大哥得做表率嘛,他说下去十年都忘不了被我们一帮人按着上罐的场景。”
宋妈笑了,笑得直拍沙发,“老宋还有这一出呢?”
“嫂子你可别把我卖了。那时候就是没相机,要不非得拍下来我裱成框挂你家客厅。”
欢尔早就发现母亲有种超能力,再难聊的天,再郁闷的心情,她说两句便可轻松化解。她是真正将“多大点事”践行地彻彻底底的人。
大人们聊得开心,宋丛示意欢尔去自己房间。本以为同住一个院,做不做同学无所谓,可事实上自他转学两人就没见过。她知道宋丛忙,尤其在开始阶段,宋妈的吃喝拉撒加上复健活动,一举一动身边都离不开人。也和景栖迟商量过要不要来看望,最后一致决定按兵不动——若需帮忙宋丛一定会发来求救信号,既然没有,说明他只是日常排得太满了。
“你现在还不上晚自习?”
宋丛用好学生的特权停掉晚课,每天学校家里两点一线,个中心酸没有人能感同身受。
“还没。”男生双手插兜靠在窗边,“再看吧。”
欢尔拾起床上实验中学的校服,在手里摆弄一番又放回原处,问他,“医学院想明白没?”
还有一年,整整一年。
“跟他们坦白了。”宋丛朝门外扬扬下巴,“分两派。”
“那肯定宋叔是支持派喽。”
宋丛看着她摇摇头,“我爸不同意,我妈支持。”
义无反顾的,恰恰是被这身白大褂血淋淋伤害过的人。
欢尔有些诧异,“阿姨怎么说?”
“就,总得有人去做,哪怕结果未知。”宋丛说道,不知是宋妈教导,还是他本人体会。
“薛定谔的医学院。”欢尔总结。
“正解。”宋丛笑。
不确定是心里的迷宫。我们既没有登天的本领可俯瞰知晓路径,唯一的办法便是走走看。尽管这迷宫诡计多端变幻莫测,它绝不会告诉你,走出这一步身后高墙平地起,再无退路。
再次回学校,楼下高三年级教室还呈考场状态,桌斗朝前,行列排布整齐划一。那场被称作命运分水岭的大考过后,这里像进入静止时空,只有墙上电子钟跳跃的数字提醒着结束是新的开始。
不知怎的,这天格外安静。下课后没有陡然升起喧嚣,自习少了许多窃窃私语,连教室后饮水机都配合似的不再咕咚冒泡怒刷存在感。杜漫减掉长发,桌上又多了几本练习册,一天用掉一只水笔芯。她手上的黑蓝印记更重,如胎记自肉里长出,再也抹不掉。
晚饭时廖心妍来找欢尔,偷偷摸摸说奥班数学老师暑假会在家里开个小班,专攻考点难点,问她和景栖迟要不要一起去。
学校不许老师私下开班,这消息显然不能外泄。
“今年就两周假,集中补一补没坏处。”廖心妍怕被别人发现似的以写代说告知老师名字,“他很厉害的,押题特准。”
欢尔有些心动,可问过费用立刻打消念头,十来天的班竟要大几千。
“太贵了!”她没忍住说出口。
廖心妍笑她,“土老帽,现在都这行情。”
她知这句绝不是嘲笑。廖心妍能将这机密信息分享出来,显然自己在对方亲近的信任名单上。于是坦言告知,“我肯定不去,晚上我问问景栖迟。”
景栖迟知道后第一句话是,“你去不去?”
“你当我老家有矿?”
“那我也不去。”他点点她后背,“别自作多情。我爸回来,放假我想跟他待两天。”
转眼景爸调走已两个月。据说那地方紧靠大山条件艰苦,回家一趟中途还要转次火车,自打走还没回来过。
“哎,你还不能骑车吗?”
提起这茬欢尔就恼火。宋丛转走后她就成了“专职司机”,上下学后座上带个一米八多的健壮青年,当她得知景栖迟体重后发现相当于驮了快三袋大米,三袋大米什么概念?上顿下顿不间断都够吃小一年,这,这岂不是每天带着口粮搬家?
又气又没辙,不驮就成了嫌弃朋友的负心汉。
景栖迟看着她吃力的小肩膀暗笑,“你揍我时不挺有劲的。”
“景栖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听过没?”
“别威胁人。我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你也就剩又贫又贱。”
“好好说话骂什么人。”
晚风顶起校服,汗珠落了又起。油柏路、交通灯、广告牌,它们都知道在这样的夏夜,有谁又住进谁的心里。